以英茵与其祖仁夫妇为主角的,一出”新赵氏孤儿”

 平祖仁是金陵大学出身;他在重庆时结识了一个腻友,影剧双栖有名的明星英茵;等他奉派到上海工作时,正逢英茵在兰心大戏院演出《赛金花》,异地重逢,旧情复炽;平祖仁亦正需要这样一个在各方面都很活跃的影剧红星作掩护,所以征得虽是金陵女大出身,却是旧式贤慧妻子的平太太的同意,与英茵同居。当然,英茵知道平祖仁的身分与任务,而且倾全力支持的。

 后来是内部有人告密,平祖仁夫妇一被捕,英茵全力奔步,多方营救,甚至不惜肉身布施,连袁殊亦占过她的便宜。但平祖仁夫妇始终被羁抵在76号;平太太还在狱中生了一个儿子。

 原来这是李士群在捣鬼。他以为平祖仁既为第三战区的经济特派员,手中一定掌握着大批资金及物资,所以开口要他40万美金。平祖仁自道并不管钱。至于采购的物资,自他被捕,当然已移转到别处。手里没有钱也没有东西。这是实话,但李士群不相信。

 话虽如此,英茵始终并未绝望;因为照76号的情形来说,任何人被捕,危险期最多只有3个月,3个月内不被处决,便无生命之危,慢慢可以设法保释。

 事实上,平祖仁在76号已判为轻犯;在所谓”大牢”中,可以作有限度的自由活动。”大牢”中的难友,对于某一人的生命将步到尽头,常能预知;因为处决是在中山路刑场,往往就地埋葬,刑前常派一个哑巴去挖坟穴。他事毕回来,会咿咿哑哑地作手势示意;将死的是1个、2个,甚至3个、5个,大家便可由案情中去判断,大概是轮到谁了。

 这天哑巴掘穴归来,报告有一个人将被处决;而结果竟是——平祖仁。据说,平祖仁本来是可以不死的;但因76号中有人吞没了他经手的物资,非杀之以灭口不可。

 平太太却是释放了;她满身缟素地抱着她的儿子去看英茵”托孤”她已经决定殉节;但孩子不能没有人照顾,所以托给患难至交的英茵,”祖仁不明不白地死得太冤枉了!”她说:“我不能让他白死;我要抗议。”

 英茵考虑了好一会,答复他说:“你死也是白死!多少爱国志士,无声无息地被害了;要等将来抗战胜利,才有被表扬的机会。祖仁的情况又不同,跟地下组织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所以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你的抗议没有用;一点用处都没有!大上海有这么多人,女人为了家庭纠纷、爱情失败、或者受了其他委屈,每天自杀的不知道多少!你知道吗?你不知道。这就可想而知了,你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不会有人知道你是平祖仁的太太,为了祖仁殉难而殉节。请问,你不也是白死?”

 这番话一无可驳,但并不能打消平太太必死的决心;因为她的委屈仍然存在,”那末,”她流着泪说:“祖仁就这样死了都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而死?”

 “不会!三战区当然知道,会报到政府,称他烈士。”

 “那是将来的事。”平太太又说:“祖仁常说,死要死得轰轰烈烈;谁知道是这么样的窝窝囊囊?”

 “这话,祖仁也跟我说过。”英茵平静地答道:“我在想,你死不如我死。”

 “你死?”平太太睁大了眼问:“为什么?”

 这意思好像说,英茵并不够为平祖仁而殉情的资格。对她与其祖仁的感情,实已构成了亵渎;但是,英茵不想争辩,她很理智地说:“孩子不能没有娘,而且我也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所以为了保有祖仁的骨血,你不能死!”

 提到孩子,平太太的必死的意志动摇了,叹口气,黯然无语。

 “现在再回答你的问题:我死为什么?道理很简单,我有许多观众;我之死,会造成很大的一条社会新闻,大家会问,英茵为什么自杀?当然就会把我跟祖仁的关系挖了出来;连带也就把祖仁殉难的经过,流传了出去。这一来,祖仁不就流芳百世了吗?”

 原来如此用心!平太太双泪交流,哽咽欲语;英茵以有力的手势阻住了她。

 “你别哭!我还有话说。这好像是一句新《赵氏孤儿》,我为其易,君为其难。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把祖仁的孩子带大!”英茵还怕自己的意思不够明白;又加了一句:“你不必守节,但一定要抚孤。”

 平太太没有说什么,只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给英茵磕了一个头就走了。

 英茵平时正在合众公司拍屠光启导演的一部戏;按时到片场,”放工”才走,谁也看不出她正悄悄在料理身后之事。只觉得她最近的兴致特别好,经常邀约圈内外的同事、朋友,到她公寓里去玩,亲自下厨烹调,留客小饮。

 这都暗含着诀别的意味,但没有人猜得到,也没有人知道她与其祖仁有那样生死不渝的一段情——包括对她颇为爱护的唐纳在内。

 唐纳本姓马,苏州人,他是已改名江青的蓝蘋的前夫。民国24年,电影圈中有3对情侣:赵丹与叶露茜;顾而已与杜璐璐;唐纳与蓝蘋,在杭州六和塔举行婚礼,是一条很轰动的花边新闻,蓝蘋之为人所知,亦始于此时。但婚后不久,蓝蘋与导演章泯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唐纳一时想不开,竟起了到吴淞口蹈海的念头。后来正式离婚,蓝蘋远走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呆了一个短时期,以后才认识了毛泽东;唐纳则一度漫游法国,最后又回到上海,度他随遇而安的光棍生活。唐纳虽有一个家,但视如旅舍,一早出门,深夜方回,家里从来不订报的;这天早期,无端来了4份报,不免纳闷,下一天亦复如此,便守候着报贩问个究竟。

 “这报是怎么回事?”

 “有位小姐来订的,报费付过了。”报贩答说。

 “这位小姐是谁?”

 “不知道。”

 “真是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唐纳咕哝着,也就丢开一边了。

 那知过了两天,早晨起身看报;社会新闻头条特大号的标题:“影剧双栖红星英茵,服毒自杀。”赫然在目。唐纳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看新闻内容,说英茵在国际饭店10楼开了一个房间,吞服了一大碗高粱加生鸦片;毒发呕吐,发出呻吟之声,为侍者发觉,报告管理员破门而入,由老闸捕房转送宝隆医院急救,尚未脱险。他这时才明白,这4份报纸必是英茵替她订的,只为让他容易发现她的自杀新闻。

 唐纳看完,丢下报纸出门,一辆三轮车赶到宝隆医院;只见屠光启与合众公司的职员们,都双眼红肿地守在病房外面。问起经过,才知道昨天深夜,老闸捕房打电话到合众公司片场,正好屠光启在拍夜班;也幸亏他有宵禁通行的”派司”但由徐家汇片场赶到白克路宝隆医院,路上花了一个小时,在医院的地下室中找到了英茵——由于住院先要付费,没有人替他缴这笔钱,所以也耽误了急救的机时。

 “我们身上一共只有400元,送了包打听300,所剩无几;头等病房先要缴500元,三等也要200元,一文不能少。我们愿意把3件大衣押给医院也不行!最后,找到了公司里的会计。保证今天上午一定把钱送到,英茵才能住进病院。”屠光启带着哭声说:“恐怕很难了!指甲都变成紫黑色了。”

 “我去看看!”

 “现在不能进去,在洗胃。”屠光启问道:“你怎知道英茵自杀了?”

 “报上登得好大的新闻!”

 其实,英茵对她自己的身后,也作了安排。她有一笔钱存在合众公司电影厂厂长陆洁那里;服毒以前,留下唯一的一封遗书:“陆先生:我因为…不能不来个总休息,我存在您处的两万,作为我的医药丧葬费,我想可能够了。英茵绝笔。”

 到了这天下午4点钟,英茵终于”总休息”了。但”因为”什么呢?她的朋友,影迷,都要去探索这个谜。于是她为平祖仁殉情;而平祖仁殉国的经过,自然而然地随着潮水样涌向万国殡仪馆,吊唁英茵的人群而传播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