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下这间小公寓的时候,珍妮觉得这个小区,和她从小长大的那个院子,真的很像。

 虽然故乡远隔千里,可是她每天从公交车站步行约三分钟,再拐个弯,那种她从童年起就烂熟于心的气味便扑面而来。经过那个卖烟的小店,经过几个卖米粉、卖烤肉串、卖冷饮的小摊位,骑着自行车上班的人们和她擦肩而过,一片老旧的板楼就在后面,建成于上个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三三两两的老人们走出来,悠闲地拎着豆浆的塑料袋他们穿的衣服似乎和十年前的老人们别无二致,十年前的老人们变成了更老的老人,混迹于他们之中,看着也不突兀。时光对于这样的居民区来说,似乎是静止的,就算有那么几个老人在这十年中死掉了,也像是不露痕迹,反正总有更多的人从容地变老,加入到这行列里面。每个阳台上都晾着杂乱无章的衣服、被单,以及女人们的肉色丝袜,深深浅浅的,像蚯蚓珍妮最讨厌看见这些形状丑陋的袜子,因为那让她觉得人生无论怎样都毫无意义。

 她下意识地把手里那只大得夸张的Gucci的袋子拎得高了一点儿。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刚刚,就在刚刚,她站在那间亮闪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购物中心里的时候,耀武扬威地拎着它,丝毫不觉得不对劲。但是此刻,不对劲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甚至想把这个精致的大家伙藏起来,也许是因为擦肩而过的人们有意无意印在上面的眼睛。那一瞬间她找回来了小学时代把考砸了的试卷藏在书包里的那种心情只要走进了小区里,就得尽力让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更重要的是,看上去和别人一样,因为所有进进出出的大人们都认得你是谁家的孩子,都认得你的父母,都有火眼金睛,换言之,都是你的敌人。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怎么回事?费尽了力气离开了家,好不容易才挨完那么多岁月长大了,怎么还是挣脱不了小时候的本能呢。不过珍妮总的来说算是个乐观的人,她迅速地就开心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拆开这个美丽的袋子,以及里面那层光滑的天鹅绒她新买的包是棕色的,普通的颜色,款式说到底也没有多么惊人,很多人都会以为她不过是为了上面那个刺眼的LOGO,她从来都懒得和这些人争辩它之所以诱人,是因为表层弥漫着一种光,很柔和,但就是不由分说地划清了自己和那些廉价货色的界限这世界上不只是人才有气质这样东西的。

 可是现在看来,真的得把这个袋子藏起来了。因为她在单元门口,听见了房东上楼的脚步声。算了,还是自己也藏起来吧。她灵巧地闪身躲到了两栋楼之间的小卖部后面。小卖部门口那个肮脏的冰柜后面有个结满蜘蛛网的缝隙,刚好够她把Gucci的袋子塞进去。她淘气地做了个鬼脸,委屈你了。正在这个时候,她看到房东满脸怨气地走了下来,她不慌不忙,巧笑嫣然地迎上去:王叔,今天早上真不好意思,昨晚通宵加班,早上睡得太死了,听到有人敲门可就是怎么也爬不起来去开

 敲门?房东啐道,我和我老婆都快把墙拆了

 王叔她拖长了声音,你不知道,我们电视台就是这样的,加起班来根本没日没夜呶,房租。您数数,一千五百块,正好的。

 电视台了不起啊。房东舔了一下手指,低头数钱,电视台的还不是照样躲着我们拖房租,你们这些小姑娘真是不像话,一推门满屋子的衣服鞋子都是高档货色,就好意思赖我们这几个钱

 说哪儿的话嘛,人家是真的没有听见。她耸了一下肩膀,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语气恶心。

 下不为例。房东把钱揣进兜里,我老婆今天早上还说呢,你下次再拖着不交,我们就开门进去把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拿走卖掉。

 她如释重负地叹气的时候,听见手机短信的声音,是阿琦,她能想象阿琦按键时候那一副坦荡的表情,借你钱不是白借的,记得今晚十点之前,务必替我把那份月度总结的PPT做出来,盛姐说了,十点要是还不发到她的邮箱里她就把我的鱼缸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我那些热带鱼可是很名贵的!它们也是热带鱼里的香奈儿!动物界的爱马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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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嘉森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从他稍微懂事的时候起,就模糊懂得了,自己拥有一个别人不敢想象的命运说不敢想象恐怕也不确切,无数的三流言情小说家都以他这样的男孩子做男主角:年轻,出身富豪之家,当然了,如果是小说人物的话,必须要英俊,以及,善良,还有莫名其妙地对一无是处的女主角分外忠诚。巧合的是,陆嘉森的长相还真是当得起好看二字,而且,他自己不知道,他有一双非常干净的眼睛。

 他换上咖啡店的制服,非常尽心地挂着微笑,替客人们点单。动作熟练,惹得咖啡馆里所有的女服务生都在他身后窃窃私语,他装作感觉不到她们含着笑意的、热辣辣的眼睛。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他真的在咖啡店里工作过他很怀念那段日子。他很小心地不对任何人提起他的家、他的父母,当有人问他家里做什么,他含糊其辞地说做食品生意,有时候幽默感来了,告诉鬼佬们他家在唐人街开中餐馆。他从不和那些知名的纨绔们来往,他的朋友都是拿奖学金的学生。他们一起打工,一起开二手车,一起攒钱买票去看橄榄球,一起在通宵准备考试之后狂喝黑啤酒,暑假回家的时候一起买经济舱直到毕业那天,他问一个和他一样从中国来的同学,写求职简历需要注意的地方,那同学盯着他看了一眼,突然笑了,Jason,演了这么些年,你还真挺投入的。你何苦跟我们抢饭碗呢?辛苦

 念完了书,是时候回家去做你的小开了。

 然后他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演员,没想到,只不过做了周围人的观众,而且还是唯一的观众。那些印着他爸爸的头像的财经杂志早就在他身边的人手里传了个遍,却唯独没有传到他那里。那天,他很沮丧,回到学生公寓的时候,就拨通了电话给妈妈。

 很任性地不顾时差,因为他需要和她聊聊这件事情,他知道妈妈不会怪他吵醒自己,这世上,也只有妈妈无论怎样都不会怪他。可电话没人接。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个妈妈房间里的号码,永远不会有人接了。她和爸爸乘坐的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变成了一只燃烧的鸟却没有像传说里那样成功地涅槃。当他一遍又一遍,固执地拨出那个号码的时候,整个陆氏企业在度过灯火通明、焦头烂额的无眠夜。

 他在心里面用力地命令自己不要再想这个了。然后他抬起眼睛,努力地要自己微笑,小姐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微笑让对面的小姐稍微愣了一下。不过当她看到他身后的时钟时,完全没有别的心情了。

 特浓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带走。珍妮简短地说。

 陆嘉森笑道:小姐,咖啡对皮肤不好,你有没有兴趣试试

 珍妮直视着他的眼睛,清脆地重复一遍:特浓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带走。

 小姐,陆嘉森无奈地笑笑,你想不想试试我们新推出的一款罐装饮料?初雪天使。说着,他指指身后的广告,口味有很多种,而且还有特别配方,可以帮助人提神醒脑,特别适合睡眠不足的白领。

 珍妮也笑了,特浓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带走,我要赶着开会,没时间了。

 为什么不愿意试试呢?陆嘉森叹口气。

 因为咖啡十八块,这玩意儿要二十八。珍妮说话的声音清脆好听,语速也快,还有我得告诉你什么东西最适合白领,白领们最需要的不是提神醒脑,是省房租,明白么?就算派你这样的男模来促销也没用,荷尔蒙是不能当饭吃的。越讲越快了,珍妮陷入了那种词语琳琅碰撞的错觉里若是我去做台里的主播,比那群没有脑子的女人强得多她知道自己又在陶醉了。

 那你看这样

 她继续打断他,他无辜的表情激发了她的表演欲,小帅哥,你卖出去这一罐饮料能提成多少?三毛?我谢谢你了,我给你一块行不行?这样你多赚七毛我省了十块,生活都不容易,大家相互体谅一点儿,双赢了。

 你出一杯咖啡钱就好了,剩下的十块我替你出,就是想让你尝尝这种饮料不行么?陆嘉森开始全神贯注地不愿意认输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对顾客说,现在打折十八块一杯,而不是我出十块,谁愿意为了贪个小便宜平白无故欠人恩情?更何况你这样眉清目秀的毛头小子,刚出社会还属于被压榨的阶段,姐姐我能好意思么?我这辈子作的孽已经够多了。你就放过我吧!或者来一句比较文艺的,让我们彼此放过彼此吧!珍妮突然笑了,放缓了语速,知道此时此刻台词该结束了,我可以给你个建议,你向公司反映一下,这名字就起得有问题,出血天使,谁要喝?哪个女的想没事儿来个出血天使?

 陆嘉森:

 你们怎么不干脆叫胃出血天使呀,更惊悚。现在,小朋友,听好了:特浓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带走。小帅哥,你眼睛瞪得再大也没用,我真的已经迟到了。

 陆嘉森看着她的背影。手机又在衣袋里震动了起来,是这个早上第三十八通来电。全是Joe打来的,他叹口气,第三十八次按掉它。下意识地,他翻着手机电话簿,里面那个号码他自然是从来没有删除过。蓝色的光停留在那个号码上面,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机重新放回了衣袋里。

 妈,今天早上,我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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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清晨的阳光明亮又温和,被路边成排的阔叶树隔成柳絮儿一样的光点,毛茸茸地洒上街道,叫人心情不自觉地开朗。但可不包括顾迦。

 顾迦现在烦得要死。一大早她就收到了四通电话。两通关于工作谈的项目。两通来自她妈。前两通她接了之后开始头痛。后两通她就算不接也觉得头痛自从她大舅的女儿两个月生了对龙凤胎后,她就不得已过上天天听她妈念紧婚咒的生活。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不用听她从早啰唆到晚。但一天四五个电话骚扰却是免不了。往来的话翻来覆去,无非就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我身体也不好了不快点儿结婚到时生了孙子我也带不了了这么个主题。有时候念得顾迦火大起来,就隔着电话跟她吵。几句你以为我不想啊?

 我工作很忙的好不好!你根本就不体谅我!砸过去,搞得身边朋友都以为她是跟谁搞上了异地恋。

 要真有得恋那倒好了,顾迦苦笑着想。要真能有场恋爱谈着,她至少不用去参加那些无聊的相亲活动。隔着两个城市还能调动出人手帮她安排相亲,她妈的能耐快赶上倒腾神州七号载人飞船的那些科学家了。有这些精力,怎么不去发光发热为祖国作贡献啊,耗着自己的女儿算个什么劲儿。而且,相就相吧,偏偏还都是些歪瓜裂枣。眼镜框是镀金的就算了,脸也黄得跟镀了层金似的那算怎么回事儿?啧,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肝炎?黄疸?还是想到昨天那个相亲对象,顾迦就忍不住地搓自己的手指,像要把病菌搓掉似的使了劲儿搓。

 这样可不可以啊工人粗犷的吆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急急仰头看去,64层高的金利大厦上,印着高梵半张脸的巨幅海报被吊装机吊于某处。初冬的风有些大,时而将上面几行著名画家高梵画展,于月日举行的大字,吹出波浪般的褶儿。

 不对不对,再往左边。往左边一点儿!顾迦拿着喇叭话筒喊。片刻又拼命挥着手,哎!过了过了!往右一点儿!往右!又偏了偏了!再左一点儿!太左了!叫你左一点儿,你左这么多干吗?!纠缠到最后,她恨不得整个人都化成一只巨大的喇叭筒。右一点儿!右!哎我说你们这些人到底是近视还是散光?

 顾小姐,我两只眼睛视力都是5。2!在我们老家我都可以开飞机!工人站在吊桥上欢快又自豪地给出了回应。所幸距离远,话传不到顾迦的耳朵。不然她非得揪着他们去验验眼科或者脑科。

 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