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正如同我梦中想像的那样,温馨美好,有如现实版成人童话。

 《诗经》上形容等待爱人赴约:“眺兮踏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两个,却是一时不见也像隔了半辈子般思念。

 滨城各处风景点餐饮室渐渐布满我们的脚印,也曾在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共享一杯咖啡,也曾到地下室的小俱乐部里就着三流歌女的声音下酒,也曾在中山广场的露天舞池相拥到天明,也曾自备了炭火羊肉到付家庄的沙滩上烧烤,而最常去的,还是情趣独具的“水无忧茶苑”从最贵的“铁观音王”、“东方美人”到最便宜的“金萱”、“翠玉”一一喝遍,并且有意每次换一个包间“鸿渐”、“清和”、“绿烟”、“雨前”、“陈香”…不到一个月,已同那位叫“无忧”的女经理混得烂熟,茶价自九折降到八折、七折、直至半价。

 一杯接一杯的乌龙茶中,虽然没有当真腋下生风,通灵飞去,然而彼此的感情,却是与日俱进,只觉生活因为对方的出现而突然变得美好快乐得几乎不真实,又不由怀疑没有遇到对方以前,那二十几年自己的日子都是怎么一步步熬过来的,真真白活了。于是抓紧时间恶补,拼命让彼此在最短时间内了解自己更多一点,更深一点,好弥补以往二十几年的损失。

 这样的快乐是瞒不了人的,秘密很快被同事们发现了。

 下班时候,柯以然的车子如常开到写字楼底下来接,整个“忠实广告公司”的人都打窗户里伸出头去张望,纷纷议论:“卢琛儿好不有手段,才那样狼狈地挨了老板娘一记耳光,转个身,已经另搭上金龟婿。”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背着我。现代白领的脸皮都比以前厚得多,承受力也强大得多。他们并不觉得这番话有何不妥,甚至看成一种恭维。

 “老板娘一记耳光”哦,那曾经是我的奇耻大辱,本来以为一辈子翻不了身,没想到以这样一种方式来雪耻。

 我想起那天下午。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很平常的一个夏末黄昏。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钟太太许弄琴旋风般转进来,气汹汹指住我问:“你就是卢琛儿?”不由分说,已经张开巨灵掌迎面击来。

 我被打得整个人差点飞出去,昏头涨脑,兼丢脸异常。

 所有人都聚集过来,却谁也不劝,只袖手看好戏。钟楚博拉住太太,怒喝:“疯婆子,你干什么?”

 “捉奸!”许弄琴狂叫“你搞女人搞到办公室来了,还不让我问?”说着狠命地向我扑过来,被钟楚博死死拉住了。

 我捂着半边发烫发麻的脸,硬撑着回敬一句:“钟太太,这里面有误会,我等你冷静下来后向我道歉。”说罢侧开身,抢出门去。

 走了好远,还觉得半边身子麻木,凉风一吹,更加火辣辣发烫,眼泪流在脸上,浑然不觉。

 不是没想过辞职。可是这样子走,更加坐实罪名。索性耗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

 柯以然就是我的明月。

 明月一出,乌云逃散。我的生活又变为一片美好。

 得意之余,也未免难堪,为何女人的名誉总是要系在男人身上,为男人所毁坏,或者为男人所挽救?难道不可以有自身的价值?我借柯以然扬眉吐气,同钟太太恃钟楚博横行跋扈,在本质上究竟有多大不同?

 “原来这就是你的‘一瓢水’!”桃乐妃双手合抱胸前,做花痴状呻吟:“噢,罗密欧,开着宝马车的罗密欧!琛儿,教教我,怎么能也吊上一位‘宝马王子’?”

 钟楚博悻悻然地挑剔:“宝马5210比得过大奔600吗?除了年轻,看不出他比我有什么好处。”

 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比车子,这是他们的通病。

 我微笑:“但是他未婚。”对付简单的头脑只能采用简单的逻辑,比较容易被接受,也比较不伤害人。说到底,他还是老板,我还是伙计。

 “你并没有戴那副耳环。”他又说。

 “怕城内有女子头面与我巧合,引起误会。”我对答如流“我比较喜欢不一样的饰物”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很明白。钟楚博也是聪明人,在交际场上长袖擅舞这么多年,并非白给,岂没有闻弦歌知雅意之道?遂不再挑逗,板起面孔布置我本周业务重点,恢复道貌岸然状。

 我反而放下心来,肯逼我当牛做马,那是打算继续合作,并不会开我了。

 可是以然反而主动提起这件事来。

 也是在“水无忧”正醉在“碧螺春”吓煞人的香气里,以然把玩着一只“雨过天晴”的景德镇盖碗茶具,忽然开口说:“我听人家说…”他犹豫。

 我心里忽然发凉,这样的开头通常不会有好对白。“听人家说”世上所有的坏事大半起因都是由于“听人家说”

 “人家说什么?”

 “说你老板…好像对你有企图。”

 “有又怎么样?那是他的事。”

 “可是他老婆…”

 心一层层地下沉,我再次念起以然的职业:法医。

 他的职业特性就是怀疑,然后排除怀疑。可是我要的却是信任,无条件的信任,除非亲眼看到我不忠,否则绝不责难。

 我对他的表现失望透顶,可是面子上并不发作,只冷冷答:“那是他老婆的事。”

 “可是…”柯以然还不识趣。

 我忽然按捺不住,霍然站起:“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们的友谊就此结束。”压一张钞票在盖碗下转身欲去。

 以然欠身抓住我手臂,急切之下口不择言:“你是我打算娶的人,不能不查清楚。”

 “你调查我?”我愣住,如被冰雪,忽然之间想通许多事。

 是的,他自然调查过我,否则怎么会第二次见面即送上“祖母绿”那样珍贵的礼物。什么一见钟情?根本是衡量考核研究决定的结果。以然的职业是法医,他怎么会不做调查就下结论呢?亏得我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只因为我是我自己而娶我的男人了呢。

 以然脸上涨红:“琛儿,不要把我想得那样不堪,我对你,真的是一见钟情,可是求婚,总得多了解一些事,我调查你,也是为了下定决心…”

 所以他隔了那么久才给我打电话,原来时间都用在调查取证上了。我完全想像得出他和他的朋友们拿着我的资料品头论足的样子:“卢琛儿,二十三岁,未婚,中文本科,会英语,懂电脑,还学过一段财务,有驾照和计算机证,不错不错,也算是现代的才貌双全了。父亲是研究所副研究员,母亲是中学老师,没有兄弟姐妹,不错不错,典型的书香门第,家世清白…”

 不,我不能忍受那样的羞辱。我不是一件商品,怎能像萝卜白菜一样摆在菜案上被买主挑来选去?何况那买主付订之后还要怀疑菜心里或许卧着一条虫,于是不仅把菜放到天平上重新称量,更还要放到显微镜下仔细审查,甚至让白菜本身交待清楚那条子虚乌有的虫的原形。

 怒极反笑,我冷冷看着他:“以然,我替你可惜,那个当初替你查我的人应该在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你。他真是失职,不是吗?”

 “琛儿,我并不相信他的话,我只想听你说…”

 “我说你就会信吗?”我截断他的话“以然,你的名字应该改作‘不以为然’。”

 泪水涌上来,但是在流下眼泪前我已绝然转身,不许他看到我的泪。

 这是我同以然第一次开仗。

 因为钟楚博。

 多么无辜!

 走在秋风里,我终于流下泪来。挨了许弄琴一掌已经是冤案,况且如今这冤案本身倒成了新的罪证。

 其实要说事实也非常简单,那次钟楚博去北京出差三天,由我陪同,间中他与女友幽会,被熟人撞见,不小心说漏嘴传了出去,风刮到钟太太耳中,不详内情,只以为那第三者由我扮演,故而磨刀霍霍,打上门来,大兴问罪之师。

 可是这种事实,说出去谁肯相信?都是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之徒,没事还恨不得造些绯闻出来,何况有三分影子,钟楚博又一味含糊,故作深沉,假作真时真亦假?

 分明陷我于不义。

 但是我并不恨钟楚博,只是可怜他那男人的无聊的虚荣心。

 我也不恨长舌的搬弄是非者,谁又是圣人自清从来不论人非?

 然而,我却不能不怨柯以然。

 枉他与我相交那样深,竟也不了解我的为人。

 我深深悲哀。世上最伤心事莫过于被所爱的人错怪。

 因为他若错怪,我便是错爱。

 双重的失败。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的个性有着多么大的不同。本以为找到了命中的真龙天子,原来,只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我在路边海军广场的花园台阶上坐下来,悲哀失望得再拿不出一丝力气。

 本来以为这件事早已消化,自己已经修炼得道,刀枪不入。办公室同仁当着面那样指手画脚地议论都可以权当耳旁风,没料想原来还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可以忍受不相干的人的千刀万剐,竟承受不了爱人的拂尘一指。

 我低下头,忽然呕吐起来。

 要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对以然其实用情已深,不但无法忍受他的怀疑,甚至也无法忍受向他解释。

 因为解释本身,已经是一种羞辱和不信任。

 而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委屈。也许,我和以然的缘分,就此尽了。

 可是我的心,是这样地,这样地疼痛哦。

 忽然身后有一双手扶住我,我本能地叫:“以然!”

 回过头去,看到一双如水清澈的眸子,竟然是她“水无忧”那位美丽的女经理。看到我眼中的犹疑,她微笑解释:“我见你那么冲动地跑出茶馆,很不放心,已经尾随了你好一段路…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要到我那里坐一坐,休息一下?”

 酽浓的普洱,说是解酒最妙。可是不喝酒的人,却反而会为茶所醉。

 我以茶代酒,对着无忧举杯,醺醺然地念:“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泪水洒落一脸。我问无忧:“人与人之间,既然相爱,为什么还要有怀疑?不肯彼此信任?”

 无忧点起一炉“福”字沉香屑,以茶巾温柔地为我拭泪:“相爱的人不一定就可以相守。要懂得珍惜,更要懂得宽容和原谅。”

 这是一个清秀温和的年轻女子,浑身上下有种茶一样超逸的气质,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却又不舍错目。我抓着她的胳膊,像是抓住漫天洪波中的一根救命稻草,犹疑而倔强地同自己挣扎着:“原谅?为什么要原谅?爱情里最重要的不是彼此理解彼此信任,永远不需要说对不起的吗?”

 “你看爱情小说看得太多了。”无忧轻喟:“这世上哪里真的有神仙眷侣?多的是求全反毁的悲剧,如果不能及早做好心理准备,只怕困难来的时候会不及措手。”

 我觉得无忧的话充满禅机,可是仍然不能释怀:“他调查我,冤枉我…”

 “调查固然不对,可是你也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要调查你呀。”无忧耐心地解劝“没有两个人相爱是完全不讲理由的,你选择他,不也是因为觉得他条件上佳吗?他是个法医,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方式,你不能接受,这是两个人在观念上的差异,也许相处久了会慢慢淡化这些矛盾,新车还有磨合期呢,何况两个活生生的人呢?他急于取得你的第一手资料,目的也是为了尽快缩短这个磨合期呀…”

 “但是尊重呢?彼此的尊重不重要吗?当他调查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这是对我的不尊重?”

 “尊重是一个太大的概念。而且,每个人对尊重的理解并不相同,就像每个人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不同一样。也许在他觉得,通过侧面了解你的情况要比当面问你来得尊重呢。难道你希望他直统统地问你,你是什么学历?收入多少?爸妈是做什么的吗?可是,你总不能指望他在对这些基本情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向你求婚吧?很多人认为,对一个女子最大的尊重就是给她婚姻。有了这个大前提,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毕竟,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不是说过程才最重要吗?”我诧异“你的观点很与众不同呢。”

 无忧微笑:“我不是说了吗,每个人对爱情和尊重的理解都不相同。所以,当你爱上一个人,就得试着去接受和理解他的观点和原则,即使不能赞同,也至少可以做到原谅。”

 这番话似也不无道理,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已不愿再想,在缈缈沉香中昏然睡去。

 再醒来时,看到以然坐在身侧,正关注地凝视着我。见我睁眼,立刻奉上满满一抱金黄玫瑰:“琛儿,如果你不原谅我,我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那么你下吧。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笑,旋即有泪落下。

 我想起无忧说的话:爱,需要原谅。

 我原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