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我始终不敢和张小禾痛快地谈一谈未来,她也不谈。她长时间的沉默使我感到意外,一个女人她不会想不到这个问题。开始我怀疑她在内心并没有作长久的打算,可是她的真诚她的热情和她说话的口气使我否定了这一点,并相信她对这种感情已经作了生命的投入。这使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渐渐的我意识到她正是为了减轻我的压力才保持了沉默的,我深心感谢着她却又倍感惭愧。

 我为自己的拖延找到了一个很充分的理由,张小禾就要进行期中考试了。我担心一旦对前景进行的严肃的讨论,那一支浪漫曲就会嘎然而止。我内心深处还抱有一种愿望,希望她痴迷到这样的程度,宁愿放弃一切和我回国去。在感情上我已经完全接受了她,我愿和她携手同行直至那遥远的生命终点。这种投入使我很痛苦,无论如何我不能以一种逢场作戏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我担心着她会受到伤害。在事情刚开始发动的时候,我还希望她能够轻松地看待这件事,在这天涯海角暂时地互相安慰排遣寂寞也算不得一种欺骗。而现在,这种想法已经自动地完全消失。

 这天我休息,准备了晚餐等她从学校回来。吃完饭已经暮色四合,在夜色苍茫中看不清对方的脸。我觉得这正是一个机会,在暮色的笼罩中更有勇气把话说出来。她站起来要把厨房的灯开了,我说:“别开也好。考完了吧?”她说:“考完了,还算可以。本来可以考得更好一点。”我接下去说:“被我耽误你的时间了。”又突兀地叫一声:“张小禾──”她听出我声音的异样,催促说:“有什么话说出来就是,吞吞吐吐!我们到今天还有什么话要吞吞吐吐!”我说:“我又不想说了,不好。”她越发性急起来,说:“我偏要你说。”我说:“你今天考试时间是多久呢?”她隔着桌子抓住我的手直摇说:“不是这句话,是刚才那句话。”我说“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了。不过现在说这些事,辜负这么美的夜了。”

 她在桌子那边支着脸,说:“你说。”语气中多一点严肃。我看不清她的眼神,这样也好。我说:“张小禾你怎么就跟了我呢?有那么多老板,博士,什么人。我连一份象样的工作也没有,心里很抱歉。你可能是一时冲动了。”没料到她嘻嘻笑起来说:“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手心都捏出汗了。”说着张了手伸过来要我摸。又说:“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我说:“你先别笑嘻嘻的,我跟你说认真的。”她跑去开了灯说:“说黑话不舒服。我知道你跟我说认真的,我竖了耳朵听呢。”我说:“我想着我们的事有点奇怪,在多伦多大陆过来的女孩子毕竟少些,漂亮的更少,在这些女孩中你算是个人尖尖了。象你呢,如果你愿意,天天都有人包围着,你有主动权。我算个啥呢?这两三年来我也看得很多了,在心里我已经承认了现实的冷酷是正常现象。我以前最恨势利的人,但我现在不随便在心里骂他们,你不是个啥为什么要求别人把你看成个啥呢?我看着自己就是那个不算个啥的啥。现实它毕竟是现实。”

 她很平静地听着,没有表情,说:“你说了这么多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在里面?是国内那个人跟你来信了吧,你们是老感情。”我没料到她会往那上面想,急忙说:“绝对没有,要不要我拿我爸爸的名字赌个咒?那也不必了吧!”她说:“那你觉得我还配你不上?”我说:“正好相反,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福气未免太大了点,真的有点受宠若惊,可又觉得不配承受。”她说:“周围这么些人,我看也看了,想也想了,比较也比较过了,犹豫也犹豫过了,你以为我是根木头人吧。”我觉得气氛太沉重了一点,开玩笑说:“知道你头脑不是豆腐脑。”她一笑,马上又收了笑说:“我的心也是挺高的呢,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能接受你。开始我发现自己心里这样动了一动,自己也吃了一惊,他连一份正式的工作也没有呢。可我还是往这条路走了,走着好象脚不是长在自己身上。我首先要让自己心里舒舒坦坦的,再说别的。人谁也可以骗,就是不能骗自己的心,是不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没有后悔,再走一步我也不会后悔,没有那么多道理讲我就是要喜欢了你,谁叫我心里它这样了呢,我犹豫的时候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豁出去了,豁出去了,这样说了好多好多遍,犹豫就没有了。”

 我心中战栗着,手有点发抖地伸了过去,在桌子上抓了她的手,说:“告诉我你犹豫什么?”她说:“那你自己知道。”我叹气说:“我好惭愧,一个男人又不能给自己心里喜欢的女人一种安全感,让她和别人一样生活,一样过一种有自信的生活。我在心里恨自己,又没有办法!”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不自信?再说我又算个什么人物呢?”我说:“毕竟你是女人,漂亮,我不是恭维你。”她说:“你也够英俊的。”我说:“男人和女人不同,从来就不同,永远不同。英俊对男人的意义远不如漂亮对女人意义那么重要。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无法改变。男人更需要的是成功,成功的压力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成功在这个社会──主要就是钱。”她说:“你不要为钱而苦恼,我们也不一定要过最好的生活。”我说:“钱它不是生活就完了,还是这颗心的支点。我这么大个人,心又有这么高,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好难受的,有钱的人不会这么窝囊。对别人我总是遮遮掩掩,但今天晚上我要告诉你这些,让你知道我多么软弱。如果我对你有一点虚情假意,我不会跟你说这些,我会装作若无其事和你说些风花雪月,但那是一种欺骗。我越是对你有一份真心,就越要说出这些话。”

 我平静地低沉地说着,她也相当沉着地听着,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她比平时成熟了许多。她笑了用轻松的口气说:“你稍微不严肃一点好不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呢。你要有自信,你不是个作家吗?”我说:“再也别说这两个字,报纸上封了我个头衔你也信了,惭愧人呢!这是商业社会,有谁吃你这一套!”她说:“我也想过,前面的路还有那么漫长那么艰难,找了一个看着还有点顺眼的有钱人嫁了,什么都解决了,这对我也并不难。有段时间我还认真考虑了这个念头呢。见了你我改变了主意。走那条路我付的代价太大了。也许我就有了车,有了房子,到迈阿密海滩上去度假,回国去呢,别人都羡慕你找了个好主,好大的面子!可是那样我得在心里骗自己一辈子!和自己斗争一辈子!你心里那份苦,又有谁知道?几十年呢,这心里怎么过得去?刚搬来的时候教会里一个教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做生意的华人,在多伦多有四套房子呢。我心动了,我也是个食人间烟火的,去见了面,看了我又犹豫了,后退了。走了那条路我一辈子不会安心。那个教友现在还在追问我呢。”

 我说:“要是他对你的味就好了。”她说:“这样的机会呢,也不能说没有,可你又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人呢?而且在机会出现之前我认识了你,这是我的幸运呢,还是不幸?我也不去想那么多了,有了你我就够了。”我说:“我太穷了,没有房子连车也没有。在这个社会,穷人总是没有自信的。你别笑我庸俗,到今天我不敢说钱是个庸俗的东西,谁它妈说钱庸俗,我看着他自己庸俗!人活着就是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就离不开这个东西,我不敢说自己小看钱。钱它不是是钱就完了,钱它也证明一个人的能力,给一个人活着所必需的自信。对有钱人我有一种敬畏的心理,他高兴了呢,他今天就雇了我,不高兴呢,明天就炒了我,我是棋盘上一颗子,在他手心捏着,捏圆捏扁要看他的高兴了。”

 她说:“刚来都是这样,总有一天要熬出头的。你会的,你一定会的,你还怕熬不出头么?你已经熬出一点头了。”这时我又觉得她到底还是稚嫩,把我看成个什么人物了。她还没有充分意识到挣钱的艰难。我还不想现在就完全打破了她这一层幻觉,内心最起码的骄傲阻止了我,而且,我还要给她留一点想象的余地,不要将现实的冷酷一次就完全裸露出来。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场谈话会有这样的结果,她不但没有犹豫反而更加坚定。我在轻松之中又感到了更大的压力,自己怎么才能对得起这一份感情!我说:“我怎么才能给你带来幸福,对得起你?我恨不得口袋里就揣了一百万,可惜没有!”

 她笑了说:“那你也有几万了,让我们在这个基础上去争取,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什么没有呢?退一万步说,总可以自己做个小生意吧。加拿大也不是个饿死人的地方。”我说:“人要是想得通就好了,失业一辈子呢,政府一个月几百块钱也养着你这条命,天天你吃饱了去睡觉散步谈情说爱好了,管人家过得怎样呢,管人家怎样看你呢?又想不通!又想要人家看得起,又想要人家都有的东西!”她说:“为什么不要,人活着呢!一点想法也没有,跑过来干什么?孟浪你是男人,最艰苦的时候也过了,还没这点勇气!”我马上说:“谁说我没有!”她说:“那就好。我跟你说,我开始没往这方面想,只是想有一个说话的朋友。谁知道我从感情上不知不觉就接受了你,一点心理障碍也没有,很自然就接受了,等我自己察觉已经无法走回头路了。这很不容易,这太难了,你不知道我是一个排斥性很强的人呢。我想了又想,我要珍惜,感情的事也不能太理智了。我宁愿在别的方面冒一点险。”我激动着冲过去抱了她,不要命的吻,几滴泪就滴在她脸上。她搂紧了我的脖子,突然很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身子在我怀中一下一下地颤抖。

 八十二

 打击比预料的要来得快些。在新老板接手的那一天,我就作好了被炒鱿鱼的心理准备。我所希望的只是再拖几个月,到那时候我就无所谓了,我就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了。以后几个月拿着失业金,到北方到美国去玩一趟,心安理得回国去。但现在和张小禾的事情有了变化,我很希望能够维持这份工作,让我有时间认真想一想,也看看我们的关系发展。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我正在清洗炉头,阿长说:“老板叫你。”我说:“我没戏了吧?”他说:“不知道什么事。”说着匆匆去做别的事。我知道事情不妙,丢下手中的东西下楼到地库去了。老板是菲律宾移民过来的华人,能说结结巴巴的国语,他见了我说:“这里有一封信,可能对你有点用。”我接了信说:“就凭这个去领失业金吧。”他说:“Yes,生意不好,你看见了,用不完这么多人。”我说:“第一眼就看中了我?”我不用从他手中拿钱了我一点都不怕他。他不自然地笑一笑说:“慢慢都要换了,这么高的人工我开不出。”好象是想给我一点安慰。我说:“什么时候开始?”他说:“明天最后一天,下个星期送你一个星期的人工,你去找工作。”我应了想走,他解释说:“我不想这样,没有办法,要是有一点办法…”我不理他,转过身就走,晃着身子做出点大咧咧的样子给他看。(以下略去460字)

 在路上我想着这件事怎么对张小禾交待,这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心里明白,自己不会再有机会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了。手中这封信已经摧毁了我自信心一个非常脆弱的支点。总是有一些落魄的人跑到店里来问工,对报酬要求之低令人难以相信。只要老板不在,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工作,哪里会有位子空着!”尽快打发他走。如果被老板接待了,大家就吐着舌子面面相觑。那时我还有点优越感呢。这封信又是最后的安慰,还有二十八个星期,我可以拿到原来薪金的百分之六十的失业金。我现在的存款,也快有四万块钱了,靠这些钱活几年没有问题。可是我总不能以“有房子住有饭吃”向张小禾交待。

 这话说不出口,人活着是要活条命,但也要活个自信和尊严。我也不能去设想爱情纯粹得象清水一样,与钱毫无关系,毕竟我是活在一个人的世界上。没有钱至少证明着我的无能,无能的人就不配享受那份感情,我只能这样去想。我不能设想意外之外又有意外,那爱由于一点莫名其妙的理由的而格外热烈、坚定。再说,这点钱我又是怎样攥起来的!几乎就是每一块钱都当一笔财产去算计了。我一辈子还得靠它呢,不然这几年的苦不是白苦了吗?可不能轻易脱了手,那数字往下掉也不行。上次阿长问我去年存了多少钱,我说:“一万块吧!”他吓一跳说:“怎么可能?我连五千块也没有。”我说:“你又要玩牌又要养车又要喝啤酒,还要去会会街上那些女人,怎么能存下钱?”他说:“也是,也是。”又说人小时候不懂事,老了是一段朽木,中间这一段最重要,太苛刻了自己也不好。我说:“Yes,也是。”其实去年我存的钱差不多是两万块,几乎就没怎么用钱了,我不敢说,怕他们心里不舒服捏我的毛病。当时我忽然觉得一万块钱哪怕在加拿大也算个不小的数目,暗暗有点得意。想到这两三年的艰辛,这些钱我不愿去动它。

 坐在地铁站我这样想着,看着列车一趟一趟轰隆隆开过去,我不愿上车。我想来想去也没有想清楚怎么去面对张小禾。在这个社会中,没有经济自信的人能有爱情的自信吗?我能够凭那几篇文章把她那点小崇拜维持到永远吗?她看着那些不如自己的女人比自己生活得更好能够平静如水而不怦然心动吗?不可能,绝不可能。又一趟列车开过来,我上车的时候忽然记起一年前在这个车站眼睛忽然看不见了的那回事,那个双手向前摸去的形象在我眼前一闪,在心里对自己同情地叹一口气。车开动那一瞬间,我又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和张小禾之间,其实还隔着千山万水,这些山山水水光凭脉脉温情是跨不过去的。我闭了眼听着列车在遂道中行进发出的节奏分明的震响,知道自己是在时间中穿越,它正迅速离我而去。想着梦一样飘过去的这些日子,那种种温柔使我感到惭愧,我不配享有真的不配。惭愧之中又有一点庆幸,自己还没有把事情做到那一步,至少在良心上我可以给自己一点欺骗性的安慰,不然我也和那个博士没有两样了。

 沉思着我猛地一醒,发现列车早已过了站,已经到了湖边的攸里站了。我下了车,到对面去等往上去的车。我又坐在那里看列车一趟趟开过去,心里明白自己是想推迟那种难堪的交待。站上几乎没有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白人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想他也不至于就是个强盗,坐着不动望了他。他终于迟疑着走了过来,向我问声好,又急促地对我说什么。(此处略去100字)他急了指指自己又指指我说:“Fuchyou!”原来是个同性恋者。我指了自己说:“Fuchme?”他点头说:“Yes。”我说:“You?”他又点头说:“Yes。”我突然昂了脸大笑起来:“No,No,No!”笑声空荡荡的漾开。他惊慌地望着我后退几步,转身飞快地走了。

 最后一趟列车开来,我上了车。下了车慢吞吞地走在街上,终于到了那条街,远远看见张小禾房里没有灯。我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点遗憾。轻手轻脚上了楼,开了门灯也不开,把衣服脱了甩在地毯上,用毯子蒙了头,躲在黑暗中竭力地去想,心中乱糟糟揉成一团麻,竟不明白自己想想个明白的到底是什么了。

 朦胧中我被一种很清晰的碰撞声惊醒,看表已经九点多钟,天大亮了。我知道响声是张小禾从厨房里发出来的,想着她在做饭中午带到学校去吃。我憋着尿躺在床上不动。那响声总是不停,我听出了一点意味,那里她在召唤我,看我醒来了没有。我想象着她是拿了两只碗在厨房门口碰撞,不然声音不会这样清晰。我还没想清楚怎么面对她,便不理那种召唤,爬起来赤了脚走到门边,耳朵贴了门听外面的动静。一会她的脚步在楼道里响起来,用力踏着楼板提醒着什么,在门边停下了。我扶了门不敢动,屏住呼吸。忽然耳边响起“叮叮叮”三声调羹敲碗的声音,我惊得腿软,顺势蹲了下来,怕她听见我的呼吸声。听见她轻声自言自语:“这条懒虫。回来没有?”一会听见她的脚步声下楼去了。我把门推开一条缝,看着没人就走了出来。一只手又准备着,万一她从哪里冒出来就去揉眼睛然后打起哈欠。她确实去了。我去水房解了手,走到厨房一看,桌子上有一张条子:

 孟浪:

 昨晚等你到一点钟只好睡了。今天上午有课,中午不回。今晚请尽早回来。牛奶已煮好。

 没有署名。我看电炉上的牛奶还有冒热气,两片面包插在烤面包器中,还有两片放在旁边一个碟子里,碟子里还放了一只洗好的苹果,上面还凝着水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天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呆了似的站在那里。我不能失去她,为了她我要作出一些牺牲,哪怕让自己那骄傲的心再受更多的委屈。我坐到窗边去,在心中设想着种种方案。我要对她更温柔,更关切,甚至把那一步也迈了出去,使两人关系更加紧密,她更离不开我。然后,等年底她毕业了,带了她回国去。这样想着我看到了一线曙光,有点快乐起来。可是,万一她怎么也不愿回国去呢?她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才出来的!如果这样,走出那一步不是伤害她更深吗?我犹豫起来,往另一个方向去想。也许我幸运,在报社找到一份工作,或者,用这几万块钱开一家小杂货店,买点牛奶、点心、烟之类,两人就这样度日,或者,带了她到遥远的北方去开一家中国餐馆,十年以后再出来。这样想着我惊出一身汗:自己能做好这些事吗?为了她我必须改变自己的一生,我有这个决心吗?

 反反复复想了一天,没有结果。我神经质地对自己冷笑,又吼几声,手舞足蹈拍着手大笑。一忽儿希望她马上回来,一忽儿又怕她这就回来了。焦躁推动着我出了门到处乱走,又推动我一次次走回来。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疲倦。终于,在下午又一次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回来了。她惊异地问:“今天没去上班?”我一怔,想说:“我失业了!”可说出来却是:“跟别人换一天。”她又问我怎么不吃早饭。我这才记起她早上准备的东西还没动吃呢,后悔自己疏漏了,没有拿开。又记起今天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呢。她不高兴说:“就怕你不吃早饭,你还是不吃。”我勉强挤出一点笑意说:“不太舒服。”她吃惊地抢上来探着我的额头说:“发烧了吗?”我抓了她的手腕在额头上左边右边碰着,说:“没有发烧,没有发烧。”她又按一按我的肚子说:“这里?”我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狠劲,冲口而出说:“我失业了,老板把我炒了!”说完这句话我感到一种痛苦的轻松,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要死要活要怎么样都不管它了。

 谁知她嘻嘻地笑着说:“也好,也好。”她的神情大出我的意料,我说:“哪里再去找这么一份工作,白人失业的都密密麻麻一片呢。”她说:“你早该离开餐馆了,你自己下不了决心,老板帮你下了决心,你将来肯定还要感谢这个老板。”她竟没想到钱的问题似的。我说:“一个星期几百块钱,活生生的没有了,心里什么味道,被人剜了一块去似的。”她说:“不是还有失业金吗?”我说:“几个月就没有了。”她说:“看你这么急我都想笑,怕什么,赚那点钱发不了财买不了房。你怎么只看着鼻尖尖上那一点钱!”我又不能对她说这点钱对我多么重要,我还打算凑个整数回国去呢,只好说:“发不了大财的人这几个钱也要守着。”

 她说:“在家里安心拿了这几个月失业金,当几个月专业作家,写一批东西出来,还怕没好工作?多伦多华人三十万,还没有几个写文章的人的生存空间?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也就是加拿大了。”我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找工作的难,我可是碰壁吓虚了胆的,孙子也装够了,要不要我给你表演一下装孙子,都能上台了。”她笑了说:“别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谁也是这样过来的。”我说:“都委屈了快三年了,一辈子又有几个三年?”她说:“再委屈五年也得委屈着。出这一趟国,容易吗?得了移民的机会,容易吗?一个人总不能把天下好事占尽了,也要付点代价。去天堂还得抬脚走一段路呢。”我说:“要是五年还伸不直这腰呢?”说着手在腰间拍一拍。她望了说,象是在我脸上研究什么,说:“怎么会呢,你?”她的乐观给了我一点鼓舞,我觉得自己也许不是那样没有希望,放宽了点心说:“试一试吧!”她马上说:“不是试一试,而是一定干成!”听了这话我有点生疏,怎么又是个林思文吗?口里说:“试一试吧!”

 八十三

 一年多来,每个星期都拿着那张工资单,已经习惯了。拿着工资单就想到银行里的钱往上窜一窜,心里觉得踏实。忽然这单就没有了,明白银行里的钱数伏在那里不动,心中虚着缺了一块,空荡荡的,好象一定要吸摄一点什么进去填满才舒服。这种感觉整天缠着我,哪怕跟张小禾在一起也不能摆脱。我不敢把这种空虚的感觉告诉她,怕她看小了我。想做一副满在乎的神态,却怎么也做不出。笑着的时候觉得自己在表演,自己也觉得脸上的肌肉摆得不是地方,又赶紧把放出去的笑收回来。对张小禾我本来就没有十足的信心,现在更是惴惴的。这使我在她面前多了一点拘谨,省悟了爱情原来也不是那么自由的。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在这个社会好好地生存,一点优势也没有。我想找机会和她谈一谈,彻底粉碎她对我的任何一点幻想,看她怎么办。我在心里犹豫着不想就这么做了,怕失去了她。

 我去失业登记所领了表填了,把那封信和表一起交了。和我谈话的政府官员是个黄种的姑娘,看去象是日裔。本来我去登记心里就愧得慌,自己凭什么就来要这几千块钱,象欠了谁什么似的,见到是个姑娘和我谈话就更加羞愧,嘴哆哆嗦嗦话也说不明白。那姑娘态度倒挺好,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又把填的表看了一遍,要我改了几个地方,告诉我支票一个月之内会寄到我的住处。整天在家里呆着,我心悬悬的难受,那一点空虚在心中形成了明显的黑洞,里面释放出一种物质般的饥渴,需要数字去填补。这时我对有钱人的苦恼有了一点新的理解,亿万富翁的痛苦也并不比平民百姓轻一些,他永远有这种饥渴。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既然痛苦是无法逃脱的,又何必向上去争取呢,争取到了就能摆脱痛苦了吗?没有了想有,有了又想更多,到头来还是不满足,还是痛苦,还是一回事,人生还是在苦恼中挣扎。”又觉得这种想法荒谬透顶却又无懈可击。

 白天张小禾不在家,我疯子似的在外面游荡,看各式小车来来往往地穿梭,看各色人忙忙碌碌地行走,看宇宙万物蓬蓬勃勃生长。我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一个失业的东西,凭一双空手还去幻想什么爱情,不是太可笑了吗?”我在心里“呸呸”地对自己的脸吐着唾沫,骂自己是癞蛤蟆。又想象自己明天在她去了学校之后,留下封信告诉她,为了她的幸福我不得不作了痛苦的选择。然后,提着那只棕色的箱子悄然离开。

 下了楼对着楼上那间房子望了沉重的最后一眼,目光中那一丝绝望覆盖了所有的记忆,心中满意自己的这种牺牲,有了一种崇高的感觉,渐渐远去再也不回头。黄昏的时候张小禾背着书包哼着歌回来,轻轻叫着“孟浪,孟浪”怕楼下的二房东听见。开了房门注意到地毯上躺着一封没贴邮票的信,在拆开封口的那一瞬间,象有神的谕示,她有了确切的把握这信是我写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一把撕开信封,里面的信被撕成两半,手哆嗦着,把信拼在一起去读。信怎么也拼不拢,心狂跳着把信摊在小桌子上,用手按住读了,撕裂地吼出一声,似乎要把带血的心从口中喷出来,信飘落在地上。她一下站不稳,腿一软,眼前一黑就倒在地毯上。二房东跑上楼来,惊骇地望着她,问她“怎么回事?”问了几声她才明白过来是在问自己,挣扎着扶了墙壁站起来,站了好几次都没站稳,二房东扶了一把她才站稳了。她低微地喘着说:“没什么,突然就有点头晕,谢谢你。我想自己安静一会。”

 这样想着我心里笑了,又想,怎么笑了呢,应该是哭才对。每天游荡着想象力越是丰厚,各种设想自动地跳到脑海中来,却想不出一条切实能走的路。在上午我想着她能早点回来,下午她快回了心里又莫名其妙地紧张,和她见面对我竟成了一种心理上的考验。我心里恨着自己没有用,有什么事都挂到脸上来。如果不是张小禾的乐观,在一起时,那一种温情的气氛一定都会被我败坏掉了。她反而安慰我说:“孟浪,你怎么啦?工作掉了也不是件坏事。”她催促我趁着拿失业金订一个半年的计划,提高英语,再写一点东西。我不能拒绝含糊地应了,安下心来想学点什么的时候,心中毛得不行,象蓬蓬勃勃长满了荒草,看不下成行的句子,又明白了几十年的路半年是走不完的。

 张小禾对我热情依旧。她说:“一天看不见你就心里发慌。我对自己说,这是不对的,对男人不能这样,可没有办法还是这样了。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说,忍不住又说了!”她说着扑到我怀中,口里呢喃着似乎在说些梦话,又似乎是想哭。搂着她我心中惭愧,恨不得就到哪里去抢一份很好的工作,或者奇怪地发一笔大财,使自己在她面前有那份男人的自信,至少也消灭了那种羞愧惶恐。我在心中渴望着那种女孩子小鸟依人般依赖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是如此重要,有了它我才敢把感情的闸门打开让汹涌的激流奔腾。但现在我却只能在心中悄悄叹息。我知道怀中这可人儿是真心爱上我了,她已经陷得很深。这使我感到幸运又感到惶惑。我那么渴望使她幸福,却又没有这种力量。有几次半夜醒来想到这些,身上惊出了一身的汗。我焦躁地把毯子踢开,盖上,又踢开,又盖上,心里呜咽着连连叹气,声音在黑暗中漾开去留下一片沉寂。

 我又长叹一声,去填补那黑暗中的空虚。我心中明白,只要有勇气,现在──哪怕是在半夜呢,我也可以敲开她的房门,和她在疯狂中化为一体。也许她心里正奇怪着我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拿了她呢。我的克制在开始也许还是一种君子风度,现在那意义却越来越暖昧了。一个女人,哪怕她多么正经吧,只要她在心中接受了一个男人,她就不怕他那点坏,她在心中已经含糊地允诺了那种坏,并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着那点叫她又想又怕的坏。如果那种被允诺了的坏竟迟迟不来,她反会怅然若失,象黑暗中在楼梯上踏了个空。

 我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把那点坏使出来了,那点坏于是也不是坏了。难道还要她来给我一点启发?可是以后呢,也许就重复了那个古老的故事,男人怎么骗了女人,女人怎么上当了,没有结果。女人一个个都睁了眼往那陷井中跳了,张小禾不过是无数平凡故事中的一个平凡角色,没有结果。到时候不是骗也便就是骗了。可是,古老中国的故事在今日的加拿大不应该有另外一种解释吗?事情本来就应该那样的。事情还是不应该那样。别的女人离我非常遥远,我无法顾及,张小禾我却是不能不顾及,她已经说过了自己是不能开玩笑的。可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不是开玩笑吗?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已经如此了再走一步又会有什么不同吗?我忽然觉得那个博士生也并不是那么阴毒,他不过是顺着自己的内心要求一步步走下来了。我所不同的只是在最后的关头失去了勇气。这不是我有多么道德,而是缺少了一点自信。

 这个星期五下午,她早早地从学校回来,我听见门一响,就跑到楼梯口接她。她一边上楼一边问我:“今天是周末,你有什么节目安排?”我说:“租个录象带来看。”她说:“看腻了,老一套。”进了房子,我说:“唐人街来了《渴望》的带子,在国内红透了,不知道真的是好不?”她说:“今天想出去玩一下。”我说:“到哪里去呢,要是有车,到城外去兜风,晚饭也不用做了,那才有意思呢,这么好的天气。小禾,你真的找错人了。”她捂了我的嘴说:“别这样说,我第一看的是人,不是钱,跟你在一起我心里它愿意。”我趁势在她手心舔一舔,她说:“好痒。”把手拿开了。

 我说:“你看的是人,你不食人间烟火。”她说:“别的以后总会有,人心里过不去那一辈子也过不去。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说:“对,对,人是真的,钱是假的。”她笑了说:“也不假的,是第二。说真的,买一部二手车会穷死了你吧,要不我出一半的钱。”又说:“不买也好,说不定钱留着能做点事,现在还不是享受的时候。”我自嘲说:“几万块钱呢,一笔巨款呢,能干一番大事业呢。”她说:“那总比没有强多了。”又说:“要是开了车到城外去,两个人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四周又没一个人,那才好玩呢。我不喜欢周围有别人。”

 我说:“看星星,好浪漫!我躺着不看星星,只看你。四周没有人最好,我正想做点见不得人的事。”又用英语遮掩着说:“Youwilllosesomething。”她嗔笑着打我一下,说:“流氓!”又说:“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坏。”听了这个“坏”字我心跳起来,这是不是一种暗示呢?我试探说:“你说坏我就坏了,一个人要那么好干什么?”她说:“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坏,你怕。”我说:“要我坏我还怕,我早就想坏了你了。你以为我是谁,你又不是老虎,我反而还会怕你!”她诡笑一下,手指一划说:“你不是怕我,你只是怕。”我哈哈地笑了,夸张着掩饰着什么,说:“不怕你那是怕我自己。”她说:“就是。”我吓一跳,她怎么就钻到我心里去了?我跳起来抓了她的胳膊用身子把她挺到墙上,一下一下地撞着,说:“你说我怕,我这就吃了你!”她随着那碰撞发出一声一声“哦、哦”的低沉呻吟。我怕弄痛了她,喘着气松了手。她拉了我的手说:“做饭去了。”走到楼道里我想把她一把抱了甩到床上,看她会怎么办,犹豫的一瞬间,她已经进了厨房。

 我们下面条吃。吃了几口她忽然说:“怎么我的都多过你的,再给点你。”我说:“我都吃得差不多了,吃一半了。”她夹起一大束说:“这归你。”我说:“分配点给我可以,我自己夹。”把碗移过去夹了一小束。她突然夹起一大束放到我碗里,我马上又夹回她碗里。两人一送一递十几个来回,她碗中的面反而更多了。她跺脚说:“不吃,不吃!”把我的碗抢过去,”那碗归你。”我说:“你吃那么点就行?以为自己是林黛玉吧。”她说:“我都被你喂胖了,再胖就吓死人了。”

 吃完饭她问:“今晚到底怎么办?”我说:“看电视吧,我抱着你。”人没有钱就没有志气,不然我带她到什么地方潇洒走一回。她说:“这么好的天气,我要出去。”我说:“好,我们出去。”说着去牵她的手。她侧了脸望着我问:“到哪里去?”我说:“你说上刀上就上刀山,你说下火海就下火海,反正我钱是带够了。”她说:“看电影去好吧,《与狼共舞》外面都看疯了。”我说:“谢谢你想了一个省钱的消遣,只是我怎么听得懂,又不是中文版的。”她说:“我给你当翻译。”我说:“那什么时候去?”她说:“九点钟的电影,我们先到处走走。”我说:“天亮着呢,万一哪个大嘴巴看见你和我走在一起,明天就传遍了。别人心里会说你的,张小禾怎么找了这个人!”她说:“管它呢,他是大嘴巴,我是聋子,那他的嘴巴也白长了那么大。”我乐得摇她的手说:“你嘴巴变油了。”她说:“谁是师傅嘛!”又说:“你哪点又不好,别人要那么去说?你在多伦多也算个人物,那天不是还有人崇拜你吗?”我说:“可不能这样说,这里是加拿大,有钱才是人物。写那几篇破破烂烂的东西,别人心里都要笑的。”她说:“那我也笑,别人的笑是什么笑我不管,我的笑就是笑,就是笑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