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的第八天,凌宣熙从主治医生那里听到一个相对较好的消息,在许久的勉强微笑中,她终于感受到那么一丁点儿来自内心的满足,嘴角慢慢地向两边扩散开来。

 主治医生告诉她,经过一周多与美国那边专家的配合,他们研制出了一种新的外用药剂,每隔三个小时滴一次,药水入眼时可能会有些刺痛,不过只有大概三十秒钟左右。

 如医生所说一般,每次滴入时都是针扎一般的疼痛,眼角滑落的究竟是药水还是疼出来的泪水她分不清,幸而确实也只有三十秒左右的疼痛,还能忍受。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她虽然才用过两次这个新的眼药水,却觉得离重见光明那天已经不远了。

 将手贴在窗户上,这是第八天,她没有见着日升月落,没有看到农场劳作的农民和他们悉心照顾的牛羊,也不知道树叶黄了没有,秋是不是更深了几分。这是距离订婚仪式的倒数第十二天,宅子在凌宣熙的到来后,又迎来了一位新的朋友。

 那是一个很瘦弱的姑娘,当她从车内走下来的时候,等候在门外的工作人员看到的是一具毫无肉感的身躯,正好一阵风吹过,裙摆被风吹起,她轻轻地按着,身子似乎也微微地晃动。工作人员在那一瞬有点担心,只觉得眼前的女子会随着这阵风一起消失一般,很不真实的感觉。

 凌宣熙不知道门外发生的这些,她此刻正在房里拉柔韧性,许久没有运动让身子变得不太灵活,她坐在瑜伽毯上,练习记忆里的暖身动作。忽然传来的开门声她并没有介意,只是门打开后许久听不见声响,难免有些让人奇怪。停下动作,她看向门的方向,不确定地问道:“Doris,是你吗?”

 没有回答,片刻的沉默,空气中飘荡的是十分微弱的呼吸声。她有些紧张,脸色不变地将右手移到身后,身子微微下仰。沙发下面的细缝里是那把子弹全满的女式半自动手枪,Bruis没有因为她那晚的举动而把枪没收。手指触上枪柄,微微地一个转弯,她沉声问道:“是谁?”

 “是我。”来人的声音有些虚弱,大概是怕凌宣熙没有听到,又补充了一句,“小熙,是我。”

 如果说刚才只是怀疑,那么在这一声小熙之后,凌宣熙便确定来人是谁,她惊讶得不得了,脱口而出道:“宣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可以进来吗?”似乎只是想告诉她这件事,话音未落门就被关了起来,然后是越走越近的脚步声,很慢,很轻,“我三个月前转院到的巴黎,这段时间一直在接受治疗。”

 三个月前?凌宣熙一惊,Bruis在把她带来的差不多时间里居然将宣叶也带到巴黎,她大概知道他的用意,但因为与宣叶不熟悉,不适合表现出太多的情绪。想了想,她收起心绪,笑着转移话题,“你的身体好点了吗?离开医院到这里来会不会影响病情?”

 “没关系,出门之前问过医生的意见,他也赞成我出来走动走动。”

 宣叶说话的速度很慢,语气很温柔,凌宣熙忽然想起了与她有着同样声线的那个妇女,“你母亲呢?”

 似是因为想念,宣叶有一瞬的低落,随即回道:“她在国内。”

 不再过问,凌宣熙状似无意间开口,“你和Bruis是怎么认识的?”

 “你是说蒋先生吗?”她努力地想了想,“我只记得自己有一段时间病情很不稳定,精神状态也不好,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恍惚间听到母亲对父亲说亏欠医院的债务就要到期了,不知如何是好。再次醒来,询问母亲时,她告诉我已有人替我们还掉所有的钱,那个人还愿意给我免费提供更好的治疗。”宣叶看向凌宣熙,目光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她的语气柔下几分,“蒋先生是好人,我只见过他一次,但知道他叮嘱医生给我最好的治疗,也会时不时地关心我的情况。”微微一犹豫,她有些不好意思,“这次也是在与先生的通话中,他告诉我你眼睛受伤的事情。”

 宣叶说得认真,凌宣熙却听得有些恍惚。她记得叶茹曾经说过,宣叶是一个很懂事很内向的女孩儿,话很少,见到生人会害羞。可今天她一次就听到这么多话,而且从言语中并不难看出来这个女孩儿崇拜Bruis的心思。凌宣熙蹙起眉头,她忽然怀疑自己心中的猜想是真是假,Bruis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对人对事都是如此。

 想得太过入神,一时忘记宣叶还在说话,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屋内已经重新安静下来。不知道说什么缓解此刻略显尴尬的气氛,宣叶就像是一个定时闹钟一样,到某个点就提醒一次,她曾失去而又渴望的东西此刻正被另一个人所拥有,而那个人拥有一副柔弱善良的外表,借以关心的名义向她宣誓着自己的幸福。

 心里是一阵又一阵得不舒服,可眼前之人却也实在无错。看吧,凌宣熙,越是简单的人,就越能轻而易举地戳中你心里的痛苦和渴望。她微低下头,眼里一阵氤氲。

 “小熙,我得回去了,医生说不能出来太久。”宣叶的语气中带着一些舍不得。

 “有人会来接你吗,要不要我给司机打电话?”

 “不用了,蒋先生有安排司机给我。”

 “好的,那我就不送你了,注意休息,再见。”凌宣熙站起身,向前跨出两步,笑着和她道别。

 脚步声渐远,门轴刚转动,那头又传来一句,“小熙,我下次还能再来看你吗?”

 凌宣熙一愣,又立马恢复到原有的表情,她朝门的方向点了点头,“随时欢迎。”

 本以为宣叶不过是说一句客套话,谁知她真的每隔三天就到宅子里来一趟,每次大概逗留一个小时左右,讲一些琐碎的事情。

 这天,等宣叶离开后,凌宣熙就待在房内等Bruis的回来,明天就是他们订婚的日子,他最近都在筹备各种事宜,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不然就是深更半夜。她知道他今天一定会很早回来,她有话要当面问他。

 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上的书本,虽然看不见,她却习惯在烦躁的时候保持这个状态,坐在临窗的沙发上,耳朵贴着玻璃,听外面的声响,然后从书本的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再从最后一页慢慢地往前翻。能触摸感受的东西太少,就像此刻自己对Doris有着所谓的信任,却也是极其短暂的。她觉得自己成了生活中的弱小者,永远无法预计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正如她无法知晓下一个眼前,以及会出现在身边的人。

 轻轻的开门声,几步走动,她没说话却也停下翻动书页的手。最近的安静生活,已经能够让她从脚步声中辨别出来人是谁。

 Bruis的声音如她预料一般从不远处传来,轻轻地关门,他走到她面前,“听Doris说,你在等我。”

 “是的。”合上书本,放到一边,她正了正身子,“明天你准备怎么办?我这样,出席订婚仪式恐怕不是很方便吧。”

 他移开她面前的椅子,兀自倒了杯水,“一个过场而已,不必太放在心上,我已经安排妥当。”

 没有细问,她知道他会把事情安排地一丝不苟。她忽然想起自己再没见过前段时间到宅子里调查偷运人蛇的警官,便问道:“警方那边怎么说?”

 “他们不会再来找你。”他似乎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看着她的眼睛问:“今天感觉怎么样了?”

 “好像偶尔能见到朦朦胧胧的东西,好像又什么都看不见,我有点分不清。”她难免有些欣喜过后的失落。

 “我让他们再分析得仔细一些。”

 这个男人,他从来都是毫无掩饰地对自己加以关怀,可同时又在背后做着许多牵制她的事情。终是叹气,凌宣熙的心里五味杂陈,她微微抬头,面向着他,“为什么把宣叶接到巴黎?你不会看不出来她对你的爱慕之意吧,要不是你的允许,她也不可能隔三差五地到这里来。”你既然给出机会,却又不来见她,这又是为何?

 宣叶每次离开的时候,都显得依依不舍,凌宣熙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因为她在多年后终于见到自己才会有如此的反应,可是次数一多,便不禁让人怀疑。直到后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两人的对话,她才恍然。宣叶总是状似无意地提到Bruis,她知道,其实每一次的到来,这个女人想见的都不是自己。

 “我对这里比较熟悉,能够给她安排最好的治疗。至于爱慕之心…”他略微拖起长音,嘴里有些笑意,“我管不了那么多。”

 被他的话拉回思绪,凌宣熙却不再说话,她相信Bruis已经把自己和宣叶一家之间的纠葛调查得清清楚楚,也清楚自己心中的不忍。他怎么能够这么了解她呢,他细心安排的一切让她无可挑剔,她不想伤害他,可是终究逃不过抱歉二字,在爱情的世界里,没有不自私的人。

 似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她的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微微笑着,唇角偏向右侧,看不见的眼睛似乎也开始充满光亮。她注视着他的方向,就如同真的看得见一样,“Bruis,我们都清楚彼此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不否认你把宣叶带到巴黎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让她有更好的治疗,但多数还是因为你知道我会对她不忍心,所以即便出现像上次一样的意外,你也能够有把握把我留下来。”

 大概太久没有见过如此神采奕奕的凌宣熙,Bruis有一瞬间地愣神。曾几何时,她也像现在一般,对自己说话毫无掩饰;曾几何时,她的脸上总是有这么吸引人的笑容。那笑容底下仿佛藏着万千般巨大的正能量,可以抚慰深埋在心底的所有伤疤。

 她的声音温柔而又动听,睫毛映在眼睛里像长了水草的湖泊一样。头发束在脑后,随着她的说话轻轻地左右晃动。轮廓在黄色的灯光中柔了下来,瘦得让人心疼却出奇地更加好看几分。可她偏偏对他的付出视而不见,她不爱他,这真是全世界最令人头痛而又糟糕的事情,可更糟糕的是,他竟发现自己更爱她了。

 想着想着,Bruis便笑了起来,他的身子微微向前,伸手撩拨起一缕她额上的碎发,低低地回答,“是啊,宣叶是我能够留下你的筹码。”

 如沐春风一般的声响,却听得凌宣熙心惊,不过谁的脸上又没有面具呢。她莞尔一笑,推开他停留在耳际边的手,“我虽然对宣叶的病感到同情,可你就能如此确定当我和她产生矛盾的时候,我会选择自己而不是她么?”

 “我不能。”Bruis站起来,眼神落在昨天让人送来的礼服上,“所以我不会让意外再次发生。”

 “你真的,无论怎样都不会放我离开?”话比想象中要难脱口,她的内心十分纠结极,可还是想试一试。也不等他回答,她便接着说道:“可我,是无论怎样都要离开的。”

 他心中的怒意升了起来,大步走到凌宣熙面前,抬起她的头咬牙说:“Cynthie,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放弃自己最后的冷静,放下对你的尊重和敬爱,强行折断你的翅膀。

 微微一皱眉,又马上松开,凌宣熙毫不退缩地看向他,笑着反问,“Bruis,你认识我这几年,可曾见我被谁逼过?大不了就是提前埋入黄土而已,我不曾畏惧过。”

 “你!”Bruis被气得说不出话,他就是因为知道凌宣熙的性子倔,才没有强硬着出手。她的特点是心软,缺点却也是心软,本以为自己如此用心地安排诸多事宜会让她或多或少地接受自己,没想到却还是换来这样的结果。他狠狠地甩开她,终是不发一语,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