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五天的饥饿使胃变得敏感,她强迫自己尽量多吃一些。然而,忽然出现的油腻还是让凌宣熙吐得昏天暗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可第二天,她照常吃对方准备的东西。

 这样的日子大概又度过七天,她见到了半个月里的第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正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看月亮,忽然传来的开门声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紧接着她便听到了有人进门的声响。抬头望去,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她惊讶地说不出话,那人脸上的歉意是如此得明显,明显到她看着看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是她,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凌宣熙笑着笑着,悲伤就从心底蔓延开来。可是笑声却越来越大,到后来,连她的身体都情不自禁地颤抖着,咳嗽声一下连着一下。

 来人没有说话,从进门开始就低着头,不敢直视凌宣熙的目光。她听到凌宣熙咳嗽时上前了一步,却也止于那步。或许是因为内疚,她的身体也跟着一起轻微地颤抖。

 三年多前,凌宣熙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巴黎。

 那时,她似乎遇到了就业危机,刚拿着简历从一家公司灰头丧气地走出来,天空中飘着小雪,她站在原地,抬着头,用简历阻挡星沫雪点坠入眼睛。她的表情很难过,眼神里透出的却是不会妥协的坚定。

 这样的神情几乎一下就吸引住了从对面咖啡店出来的凌宣熙,当时她正与Bruis道别,感谢他赞助自己的第一场走秀。两人说说笑笑地从二楼下来,凌宣熙在转弯处见到了仰起头的Doris

 那是凌宣熙第一次见到她——那个跟两年前的自己,有着相似眼神的女孩儿。原来,Bruis也见到了她。那天他的背道而驰,自己以为他并未留意,不难猜测,其实他没有错过她们后来的交谈。

 看着Doris小指上那截长长的指甲,凌宣熙想起自己曾因这双修长的手没机会学习钢琴而感到惋惜。初遇时她眼里的意外、患难中她坚定的陪伴、成功后她难掩的喜悦…越来越多的记忆涌现出来,点点滴滴地,让凌宣熙在度过了这几天的经历后,体会到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滋味。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质问别人,她的嘴角留着浅浅的弧度,语气算不得冰冷,神情却讽刺而吓人,“我可曾亏待过你?”

 用力绞着衣角,Doris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那天中午,我离开工作室要去寺庙的时候,你告诉我说平时走的路堵得厉害,还特意指了一条不常走的路给我,其实是故意安排的吧?”

 凌宣熙知道Doris听得出来自己问的是哪一天,因为话音未落她便明显地后退了一步,声音虽然很小,可是她仍然回答了一声是。

 “所以…”凌宣熙忽然说不下去,她紧紧地闭上眼睛。身体刚恢复两三成,强烈的情绪波动让她有种恨不得立马昏死过去的冲动。她醒来那刻便知晓自己定是忘记了什么,却不曾想过记忆这般伤人。

 檀木香,檀木香。紫檀木的工艺品可不正是那个男人喜爱收藏的东西之一么。这么想来,前几日待的房间应该就是紫檀木的收藏室吧,1公尺5左右的紫檀木床,大概是在她到之前才特意加上了席梦思和被子,真真是一个随性的男人,也真真是傻得天真的自己。她天天看着这双手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递水、换饭,却不留意到这双手的主人分明替自己工作已过三年。

 她还是闭着眼睛,不想见到眼前之人。她觉得自己的难受甚至多过了父亲给出的伤害,胸口闷闷地透不过气来。Doris就像是她的学生一样,从最初对设计的一无所知,到现在可以在她不在的时候临时顶替指挥走秀。她看着这个人的进步、成长,以及心态上的变化,却在最后,迎来了这样的结局。如果可以,她真的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不想再说一句话,可心中的疑惑还是应该解开。凌宣熙缓缓地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沙哑,“Doris,你老实回答我,当初在巴黎,你站在雪地里的失意沮丧,是一场刻意的安排吗?”若不是那一刻的相似神情,她知道自己不会如此悉心栽培一个人。

 “不…”

 “所以那天,你后来也见到了Bruis,”她顿了一下,“然后就被他安排到我身边?还是说你们其实本来就认识?”

 “不,不是这样的。”Doris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她急急上前,脸色涨得通红。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凌宣熙,可也曾在那个男人面前争取过。努力收起情绪,Doris低着头,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告诉过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你离开纪营长,你一定想要亲眼见到纪营长醒来;我告诉过他一天只给三杯水实在太少,你的身体会受不了;我告诉过他你没有吃我们准备的食物,可…”

 “谢谢你的争取,”凌宣熙不想再听,提高分贝打断,“那么,给我一个理由。”说话的同时她已经收拾好所有情绪,从地上站起来,直视着Doris的眼睛。

 她的语气是平和的,甚至称得上温柔,可是这副瘦弱的身体下传递出来的凌厉目光,仍然吓得Doris连连后退几步,一时回不上只言片语。

 凌宣熙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看着Doris目光中的星点闪烁,知道这个女人曾认真地为自己着想过。只不过啊,女人大抵都逃不过爱情吧,即便那个人不能回报同样的感情。她背过身子,看着远处的月色,脸上的无奈尽显,“Doris,你爱他。”她的语气很肯定,也没想要听到回答。她侧过身看回Doris,“Doris,这几年我从未让你为难过,现在也只问你一个问题,今天以后,你就当不曾在我手下做事,我们两人,”片刻的沉默,似是很艰难地开口,“我们两人就相见陌路、各安天涯吧。”

 “Cynthie…”Doris忍不住落下泪来,又因着心有芥蒂而无法再上前一步,她想解释更多,最终却化成一句,“Cynthie,我不是故意要背叛你的。”

 真真是我见犹怜的画面,凌宣熙嘴角弧度偏向右边,她想起了那个健硕温暖的男人,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习惯像那人一般微笑了,“他有没有对博殊做什么?”

 “没有,他,”似有难言之隐,Doris犹豫再三,只是重复,“没有。”

 “谢谢。”她知道,要是Bruis没有从中破坏的话,那个男人肯定能够醒过来,他那么坚强,一定可以。“Doris,能够麻烦你一件事吗?”

 八天前,纪博殊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他睁开眼后看到了穿着白大褂、一脸笑意的邱宸。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什么,就听到一个女人惊呼的声音,然后余光瞥见她忽然跑出房间的身影。这个妇人大概就是凌宣熙口中的赵阿姨,他虽然从未见过,却仍肯定。只是躺了这么多天让他觉得浑身都提不起劲儿,口中还戴着氧气罩,怎么好像快要死了一样。

 他不悦地皱起眉头,这个平时常有的动作竟然让他有些不适。邱宸已经收起笑容,担心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两分钟,医生很快就陆陆续续地走进了房间,没有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

 这不是纪博殊第一次受伤,也不是唯一一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可他却史无前例地感到难熬。他的宣熙出事了,军人的直觉告诉他,邱宸刚才想对自己说的事情跟凌宣熙有关。

 他安静地等待医生的检查,等他们离开后邱宸重新回到房间。

 “你行啊,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醒过来。”邱宸揶揄着摇起床头,“渴不渴?躺了这么久,一下子也不能吃什么。”他倒了杯温水,阻止纪博殊开口,“先喝杯水润润喉,不要急着说话。”

 纪博殊难得这么听话,他顺着邱宸的手喝了好几口水,嗓子确实干涩。他又喝了一口,停顿几秒,才慢慢开口问道:“宣熙是不是出事了?”

 听到问话,邱宸放杯子的手一顿,随即笑着说:“哪能啊,大嫂身边护花使者多着呢。”

 本是一句玩笑话,纪博殊却似想起了什么,“Paul是不是来过?”

 “你知道?”邱宸有些意外,虽然医生说纪博殊很有可能是有意识的,能听到外界的声响。但他毕竟一动未动,也没有过任何反应,要让自己相信他能够听见他们说话,难免有些勉强。

 “听到了一些。”纪博殊蹙着眉头,看向他,“你老实跟我讲。”

 叹了口气,邱宸颇为无奈地说道:“明明你是刚醒过来的病人,我居然还被你的气势给震慑到了,博殊,说实在的,我现在开始有点担心带走大嫂的那个人了。”见床上的男人脸色越来越差,邱宸不再开玩笑,“大嫂不见第五天,我跟大嫂的朋友都派人找过,就是那个Paul。”

 “找不到人?”

 邱宸摇头,“几乎没有线索,只知道她是在离开工作室后出的事。没有离境记录,奇怪的是,她的助理在第二天也不见了,Paul后来说大嫂被带去了法国。他的语气很肯定,应该是有什么依据,不过没有多说。”他看向纪博殊,“博殊,你准备怎么做?”

 “去法国。”

 就知道纪博殊肯定会这么回答,邱宸用力地拍了下纪博殊包着石膏的伤口,见他皱了皱眉头,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连忙开口反问,“凭你现在这样?就算能够成功离境,估计也抢不到人。”邱宸到旁边拿了一张纸,竖在纪博殊的面前,“你还是从明天开始先做复建,石膏应该也可以拆掉了。喏,这个作息表是Paul那伴侣给你制定的。”Paul那伴侣…好奇怪的称呼,他一说完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不过纪博殊看上去似乎不怎么介意。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礼拜…

 纪博殊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简单地吃过早饭后开始做复建。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也知道如何控制调节。他的恢复速度很快,快到连主治医生都说简直就是奇迹。可是他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想快点见到凌宣熙,不知道她这些天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一想到这里,他没忍住狠狠地砸向扶手,疼痛的感觉让他更加麻木自责。纪博殊开始痛恨自己的不争气,营队没有他,季铭一样可以撑起来,那么凌宣熙呢?他曾信誓旦旦地说她的奢望都会成为现实,而现在,现实却变成了最讽刺的笑话,分分秒秒都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法国。他没有去过那个国家,却也知道是谁带走了凌宣熙。这也是他为什么肯答应留下来做复建的原因,那个男人不会像姜盛一样,至少短时间里不会。更何况,他相信他的女人会努力保护好自己。

 这算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表现么?余光瞥见窗外的烈阳,纪博殊擦了下额头的汗水,继续做起了复建。

 夕阳落下去了,空气里有了点点微风。凌宣熙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那头还有天光的院落,一颗梧桐成了暗黑色的剪影。

 漫长的日子,又这样被撕去一页。她觉得现在有如风烛残年,天还未亮就睁开眼睛,然后慢慢地迎来天黑。

 仰起头,天空是广阔无垠的,可她却成了笼中之鸟,只能安静地等待笼子主人的到来。

 凌宣熙知道Doris把她的话一句不漏地带给了对方,不然她也不会在第二天就被领到另一个地方,空荡荡的大房子,几乎只有她一个人。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她从未在屋里见过其他人,可她的一日三餐,都是定点被准备好的。

 那天,她对Doris说不想见到任何人,除了Bruis本人决定来见她了以外,希望不要有别的人打扰。

 她的要求隔天就被满足,只是忽然转移到另一座大宅的情况有点始料未及,她似乎已经不在巴黎。从房子往外看,可以看到辽阔地大海,碧蓝碧蓝的,就和天空的颜色一样。这里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座小岛,别墅内和外围的绿化都很好,绿草茵茵的,完全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别墅内有大大的游泳池、网球场、养殖温室,还有一侧的三座小别墅,她去过一次,看上去像是招呼客人用的,设备相对简单一些。别墅的围墙很高,附近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她在这里的几天,已经思考过无数种能够逃离的路线,可惜都行不通。

 她从未在这般大的地方居住过,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是面对这样大的房子,她还是忍不住打心底里发出感叹。从外部进入住宅,大概要经过1800英尺左右用鹅软石铺成的汽车道。真是像城堡一样的存在,就连屋内都是高挑设计,每一层间的距离也有12英尺左右。

 她曾在大门口旁看到过一个大大的木质牌匾,上面刻着奇奇怪怪的字符,内嵌在牌匾上,像是宅子的名字。这里还有一个大大的农场,她从别墅二楼的客房处看出去就能看见,却是走过不去的。

 农场的阻栏很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要过来才加上去的。不管怎样,这都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住进来的地方,她却日日时时分分秒秒都在想着如何逃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