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旺猫儿睡得安安稳稳,但起床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舌头不翼而飞。旺猫儿实在想不出自己的舌头会逃到何方角落,但他对眼下的这一结果颇为满意,他再也伸不出他的舌苔并且空空荡荡。

旺猫儿的舌头不冀而飞和熊向魁一大早来到鲟甲会没有半点联系。我重复一遍,许多东西发生在一起并不意味着什么内在关联。时间是一样永恒的顺序,而任何一样事情总必须包含在时间里头,所以任何事总必须表现出同样永恒的顺序。你必须承认这一点,不论你多么不喜欢时间你都得承认。

熊向魁见到旺猫儿时旺猫儿给熊大哥行过大礼,随即向熊大哥张大嘴巴演示了嘴巴里边发生的悲剧。熊大哥拍了拍老弟的肩膀,对旺猫儿的不幸表示了莫大同情,但对这个结果,与旺猫儿显示出了同等的满意——这个舌头飞走得很是时候。

文老爷端坐在木榻上。熊向魁走进时文老爷在远处纹丝不动。按照那位刚到岛上来的和尚教授的功法,文廷生正在练不死功。

面目不清的和尚来到岛上,使文廷生对自己真龙天子的身世坚定不移。——“吉人自有天相”,和尚在细细端详了文廷生的面相之后,认出了文廷生是当年文殊菩萨在六尘凡世的化身。和尚向文老爷昭示,文老爷的的确确是白龙家族的四太子。和尚告知文廷生:六尘中,万物不能加害于他,但有一样恶物文老爷防不胜防,文老爷满心狐疑,仔细地问了个究竟。

“鳄鱼,”和尚代表着先知的菩萨向文廷生宣布了这一克物,“是鳄鱼。”

文廷生心中一沉,他本能地记起了鳄鱼向他流着眼泪的那个可怕的下午。

“不必惊慌,老爷。”和尚一如潭水,心平气和,“我传你几句佛语,定能够逢凶化吉,鳄鱼再凶,端不敢随意动弹文殊菩萨。”

“当真?”

“出家人不打诓语。”

“敢是戏弄老爷?”

“可去江边一试。”

中午的阳光正对头顶,汤狗用了一件橘红色外罩给文老爷披上,携手来到江边。护卫队紧随其后,不明白一个蓬头垢面的和尚要在老爷面前施出何种法术。

直到日头西斜,他们才在江边的水杨树下远远地望见几条鳄鱼。文廷生一看见那东西,就仿佛清晰地看见鳄鱼癞葡萄一样的蟹壳青糙皮,就记起了一阵一阵浓烈的死鱼的腥臭。他的心中一阵警惕,回过头来,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和尚:

“大胆和尚,想你是害我?”

“老爷,贫僧命贱,可也是一命。老爷要是信贫僧不过,我在前,老爷在后。老爷,贫僧托老爷大福了。老爷切记法语,再凶的鳄鱼也得让你三分。”

神奇的事往往说来就来,来得你想接受神奇事情的思想准备都没有。你要亲眼看见你一准以为你的两只眼合起伙来一起骗你。和尚颠在前头,文老爷橘红色的外罩在傍晚里头一片佛光,许多晚风争先恐后在橘红色的外罩旁边扯拉而过。文廷生的身躯在鳄鱼的眼睛里头巨大无比,鳄鱼们惊恐万分,按下头去躲向江水的深处。这一点都不骗你,这些事发生时文老爷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真的有这么大的法力!就像文廷生至今也弄不清楚那八大缸鲫鱼在水边对他久久不肯离去一样。但事实之所以是事实,就因为你不论信不信它都依旧存在。

文廷生对远路而来的和尚听从万分。这位和尚使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的真命天相。文廷生自己也没有料到当初自己假借白龙三太子的旧事而今歪打正着。文廷生从此信了自己原是一佛,便时常在佛祖面前面壁坐禅。

熊向魁悄悄站在文廷生的身后。等他睁开眼来,熊向魁行过大礼叫了声:“老爷。”

文廷生依旧入定榻上。近来他感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许多奇妙变化。他时常感到自己的脑袋飞离自己的脖子在九千里上空呼啸而行。他俯视着扬子岛有如儿时在龟瓜沟在大叶杨树底下端祥蚂蚁巢穴。他越来越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只要自己吹一口气就得像深秋里的黄叶抖动着身子悠悠下坠,而后被自己的小便冲得瑟瑟发抖。时间和空间分别在他的两个瞳孔里得到永恒。阴阳世界、茫茫浩宇、盘古开天辟地到而今混沌天地,都在自己身上的某一处开始,而后又在自己身上的某一处结束。无所谓白龙家族真龙天子,无所谓披上鲟甲云游四方,扬子岛在自己的脚下九九大礼……四方八极碧落黄泉、日新月异斗转星移、天地并存万物萌生、落时空山何处寻迹,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物我生死利害贫富、穷达寿夭饥渴寒暑、光阴递嬗江河倒流、宫商角徵五音七籁、赤橙黄绿沌然杂色、天地齐行参商参差……所有的一切,在文廷生眼里,全部万物同源九九归一,一统于自己的灵性。

熊向魁看着自己的老爷。文廷生的额上沁出了微微汗星,使他的额上保持着一抹圣光。这种圣光还是他儿时在家乡的庙里见过的。十八罗汉的头上就发出这种永恒的光芒。很小时候,他随父亲进香,一走进大雄宝殿,闻到那种使整个生命都窒息的香烟,他的心头就害怕,他就时刻保持着高度的紧张。最初,他惧怕的是四大金刚十八罗汉,但后来,长大一些后,他明白了真正可怕的东西不属于那些没有生命的黄泥疙瘩,而是那些死了一般端坐着做佛事的和尚。他们木桩一样放在拜垫上,当你以为这个东西没有生命时,你走近过去,猛见他睁开眼来,对你阴冷冷地一瞥,这一瞥让你三个夜里睡不安稳。

熊向魁从小就很清楚,一样东西不论发出怎样的圣光,只要没有了生命,就不再有震摄心灵的力量。

真正可怕的东西是活着的生命。

熊向魁在文廷生的背后慢慢松了口气。

熊向魁的心中同样有一种东西在升腾。他预知自己的生命离辉煌的顶点不再遥远。这个顶点,是权力,是统治别人,驾驭别人灵魂与肉体的统治力。人活着除了能支配别人外,还有什么趣儿!至于光阴倒转,历史回流,人头落地,那又有什么相干?只要你有了权,你就可以宣布“历史在前进”。谁敢说真话你就可以让他闭嘴,永远地闭上!在扬子岛,什么是历史?历史就是统治!历史必须成为我的影子,跟在我屁股后头转悠,它往哪儿发展,这都无所谓。否则,我宁可把它踩在脚底下,踩得它两头冒屎。

文廷生悠悠转过身来,瞄了两眼熊向魁:“说吧。”

“小河豚遵照老爷的意旨安顿好了,什么时候过门,只等老爷发话。”

“等玄妙师傅选个吉日。”

熊向魁愣了片刻,随即明白,“玄妙师傅”,就是那个当了和尚的汤狗无疑。

“——小河豚要是断了一根汗毛,我断了你的脖子。”

“玄妙师傅!”

熊向魁在江边的悬崖下面,找一块石头坐下,高处的古松斜生出来,千丝万缕的藤丝从古松上蜿蜒而下,对崖下的峡谷探头探脑而又犹豫不决。熊向魁找到汤狗,叫了声:“玄妙师傅。”

“……”玄妙师傅依旧半闭双目。

“师傅心不澄,目不洁,整天装佛弄神的,不累得慌?”熊向魁摆开了攻击的架势。

“阿弥陀佛……”

“我的……汤狗兄!”熊向魁突然叫出了汤狗的名字。

汤狗倏地睁开眼来,一只手插进腰部。

“别急,狗子兄,——你我劫数已过,你辛辛苦苦回到岛子上来,定不是为了了结我这桩冤事。”

“这头驴!”汤狗咬牙点着头。

熊向魁知道,他是在骂铁仙。

“狗子兄见了世面,也知这世上有驴。”

“蠢驴!”汤狗低声自语。

“狗子兄好大胆子,就不怕我在老爷面前把你交了?”

汤狗瞥了熊向魁一眼。

“在外面的世上,我听过一个故事:瓜田里捉贼。姓熊的,你就不提心铁仙再把你交了?”

果然是汤狗,熊向魁暗里承认,对手确不是雷公嘴铁仙之辈。

“狗子兄,文老爷可是文老爷。你长了几个脑袋?”

“出家人没脑袋。”

“天上有没有菩萨,不在于庙里的泥巴巴,而在于庙外的香客。心中有佛便有了佛,心中无佛便没了佛。狗子兄,你明白不过。扬子岛这座庙门外,有多少香客……”熊向魁的嘴边扯过一丝冷笑,“狗子兄,蛮来可不成。”

汤狗心里有底,他姓熊的肚子里打的什么谱,汤狗一清二楚。

“汤狗,留点神,当心我的冷箭。”熊向魁意味深长地一笑。

“熊大哥可不是大头鱼,吞了螳螂,逃了甲牛。”汤狗答道。他心里骂道,奶奶的姓熊的,借我的刀来杀人,鸡巴长到屁股沟里去了!也罢,先借了你的刀来圆了我的梦,再和你说话。

“熊大哥,可知道鳄鱼的厉害?”汤狗诡谲地笑了笑,突然岔开了话题。

“兄弟知道一些。”凭感觉,熊向魁知道这口水洞里不是黄鳝便是蛇。有货。

“在外多年,不曾在寺庙里学得些佛法,却在化缘时知道鳄鱼的习性。这恶煞,最喜爱血腥。腥味一起,鳄鱼几里路以外也能闻见。不过,”汤狗故意走上前去,“它最是惧怕橘红,一见橘红,便魂飞魄散。可是,一见到白色,它就如同猫见了老鼠那般,猛地扑上前去。”汤狗嘿嘿一笑,“橘红,白色,记下了,熊大哥?”

熊向魁半张了嘴巴,心底长长地“哦”了一声。

“谢师傅。”

“阿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