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的一只母鳄向江心拖去了一具男尸。这具男尸昨天清晨在小河边撒满了他五天来捕到的所有鱼虫,那些鱼虫使八大缸饿得发昏的鲫鱼浮在水边久久不肯离去。现在,这具男尸在鳄鱼的血管里重新找到了生命,在鳄鱼的两只瞳孔里对孤岛虎视眈眈。

这种虎视眈眈持续了漫长岁月。

顺着鳄鱼的目光,一条小船从远方驶向孤岛。在廷生港边,小船上走下一个面目不清的秃头男人。和所有具有这种面目的男人一样,你一时弄不清他的年纪到底属于哪一个层次。不过这不要紧,这并不妨碍他走下船尾踏上扬子岛的岸边。

“阿弥陀佛。”

和尚转过身去,他的眼睛忽暗忽明,对扬子岛似乎怀着一种刻骨的仇恨。扬子岛在他的瞳孔里晃动着紧缩了几回。落日在江面上只剩下半个,血腥腥的阳光涌动在江面,使江水泛起了红红的血腥味。

你可能已经猜到,这个和尚正是第七章里出走的汤狗。你千万别以为汤狗在这个时候出现,完全出于《孤岛》技术结构上的需要。你不能这样想,汤狗在这个时候出现,完全因为汤狗确实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某一个神秘角落回到扬子岛的,这一点扬子岛的档案馆有如斯记载。作者除了这样安排,别无选择。

当然有一点同样重要,扬子岛并不知道这个和尚正是昔日的汤狗。你所以能知道这个和尚是汤狗全因为这故事是我说给你的。你要处于某一历史中,你就不能正确地看待这段历史,你会把历史看得异常神秘,只有回过头去,你才知道历史正如你吃饭拉屎一样简单。这种错位正是历史的局限,即使精明如熊向魁,也无法知道对面面目全非的和尚正是昔日的汤狗。

“你是谁?”

“出家人,施主。”

“岛上没佛,你来作甚?”

“罪过。佛主在心,施主,有心在即有佛在。”

“听口音,师傅曾是岛上人?”

“出家人无根,施主。贫僧来到此地,全为了多年以前的一项愿诺。善有因,恶有果,因果相连,善恶相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施主,贫僧受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之托到此,全为了应验一样因果。”

“你是谁?”熊向魁倏地站了起来。

“出家人,施主。”汤狗端坐在石阶之上纹丝不动。

“你来干什么?”

汤狗闭上双目,两手合十于胸:“阿—弥—陀—佛—”

铁仙从铁匠铺子出来时已是黄昏。沿着小河,独自哼着全岛盛行的《东海宫》。刚淬火的雌雄宝剑削铁如泥。他得意似孙大圣当年得了如意金箍棒。

一个和尚突然从树后窜将出来,耷拉着眼皮,立在铁仙的对面。

“和尚,何故拦住我的去路?”

“去路是苦海,回头才是岸。”

“疯和尚。”铁仙伸出手来,拨了拨和尚。

“你走不过去。”

“和尚,你再不躲开,我动手啦!”

和尚冷冷看了铁仙几眼,解了衣服。铁仙以为和尚要交手,立即往后退了两步,摆了个门户。

和尚笑了笑,猛地转过身去,跳进了小河,静静的水面被和尚的秃头砸得四分五裂。

铁仙半蹲在原地,慢慢松开拳头,被眼前的事弄得莫名其妙。

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一条鱼从水底飞出了水面,在铁仙的脚边圆瞪着眼睛颠来覆去。

铁仙明白了一切。这个岛上,能空手在水下拿鱼的,只汤狗一个。他把汤狗从水面上扶上来,“狗子兄,文……廷生要认出你来,会砍你的头。”

汤狗披上青灰色的长袍:“贫僧出家人,不是什么狗子兄。”

铁仙关上门,拴好,把松明子的光亮全关在屋里头。门外黑得像瞎子。

“铁仙,你晓得天下有多大?”门一关上汤狗的眼睛活像黑夜里叫春的猫眼,一闪一闪地绿亮。

铁仙执住酒盅,对着汤狗不停地眨巴眼睛:

“——狗子兄真的疯了,天下你说会有多大?”

“天下大得很哪,”汤狗死劲晃了晃脑袋。“扬子岛……”汤狗竖出了小拇指,“扬子岛这个玩意儿都不如。这些年我总算明白了……”汤狗张开两臂,一个劲地向外扩张,“天下……”

铁仙的两只眼立即睁得好圆好大。

“扬子岛的人活得可怜,活得像蚂蚁。外面的人,已经活到了几百年以后了。”

铁仙给汤狗倒酒,桌子上洒得汪汪一滩,他从汤狗的脸上多少发现,汤狗这一回回来来者不善。“狗子哥,文……”

“闻她奶奶狗屁!”汤狗红着眼恶狠狠地点头,“奶奶娘个操!”

铁仙一阵紧张,本能地朝门口望了望,门关得铁紧,门拴拴得纹丝不动。

“铁仙兄弟,我们被那三个狗鸡巴耍了!奶奶,什么他娘屌天子……”

“嘘,狗子兄……”

“怕个球!老子要不是拴在这岛上,活在几百年以后,老子比他们能耐!这些年我总算明白,你要想别人信你,跟在你屁股后头转悠,就他妈得弄出点什么屁谎子来。”汤狗滋滋札札地呷下一口酒,喷出一口酒气,“就像老子当和尚,你要别人相信和尚。你就得让别人信菩萨,——别人信了菩萨,他就他妈的信了和尚。菩萨是根屌!老子有一天打碎了一尊菩萨,吓得了得!细一看,他奶奶的泥巴巴一大块!”

“你听好!”汤狗抓起酒盅扬起手,仿佛对铁仙有三世仇恨,“文廷生就他妈文廷生,不是别的什么屌东西!真龙天子,是他奶奶的泥巴巴!”

铁仙半天来大气不敢出,木着眼神似听非听地望着汤狗说疯话,他不知道汤狗的这些疯话是从哪一只江龟的肚子里冒出来的,要不就是汤狗的屁眼堵上了,屁反冲进嘴,喷出来成了人话。

“扬子岛,必须是扬子人的!”汤狗的秃脑瓜像你裤裆里挺出来的鸡头,一阵一阵地泛出青光。

门外有人敲门,敲门声震得铁仙的肚皮咚咚直响:“铁仙老爷,铁仙,文老爷命你快去!”

四狗儿的声音,——她是娘娘的丫头,“老爷……”

铁仙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地望着汤狗。

“阿弥陀佛,施主,贫僧告退了。”

传铁仙的,不是老爷,是娘娘。是刀马旦娘娘小六吆。

传说小六吆是给月亮晒黑的。月亮晒黑的不同于太阳,冬天一过又雪白如初。月亮晒黑了的一辈子褪不掉。多年以前,扬子岛有一位梁上君子,每天夜里月白风清时窜出家门,时间长了身上竟像江里的黑鱼,后来流出来的血也全像乌鱼的墨汁,连鼻涕、拉尿也全黑得一团,直到有一次偷东西时遭了火灾,才在火里烧得雪白粉嫩。

小六吆黑得端的与别的不一般,小六吆黑得俏丽、黑得灵巧,好像她的所有的娇美都是冲了她的“黑色”而来的。皮一黑,眼明、齿亮,一个眼波、一个微笑,都呈现出别样的耀眼炫目来。加上她多年的戏台底子,一伸手一抬脚,总有个模样,站有个站相坐有个坐相的,好看。

她的命不坏。早在雷公嘴时候,小六吆在扬子岛就唱红了半个天。但五行运转终有一缺,小六吆始终不能找上一个妥妥帖帖的如意郎君。虽说和几个唱小生的几度云翻雨覆,到底总有雨过云散。

要说命好确是命好。一场龙卷风,扬子岛接来了真命天子,文老爷的咄咄雄风吹得雷公嘴魂飞魄散。雷公嘴的一筹莫展正给小六吆送来了天赐良机。汤狗在一个狗叫声不绝于耳的夜晚,来到岛东,找到正在练功的小六吆。经过一场安排,决定了血网之后的一场大戏推出小六吆的《东海宫》。“不管你认识不认识,”汤狗紧盯着小六吆低声说:“你只要装着一个失手,事就成了,——我坐在谁的身后,你的飞镖就飞向谁的头……事成之后,老爷重赏;你当心,要是你迟迟不下手,老爷就在你的幕后!”

血网的日子说来就来,小六吆腰插飞镖威然登场。一段唱腔一场武戏过去之后,小六吆发觉自己的手脚被一双眼睛紧紧叉住,这双眼睛有不同于常人凡人的目光,满蕴苍天气魄。小六吆被这双眼叉得阵脚大乱,直到她还过神来,才看清汤狗正死死地逼在其后。她知道那就是如雷贯耳的“文大哥”了。她叫了声“文大哥,有人害你”!随即发现大幕背后一道寒光冲台而出,她的飞镖嗖地出手,哨的一声击中了即将飞出的匕首,随后再也不省人事。

卸了装的小六吆比满脸脂粉加倍楚楚。卸了装的小六吆立即被文大哥叫进了他的草房。小六吆穿着平常衣服站在文老爷的对面。松明子的光芒从小六吆的脸上反弹过来与小六吆一同恍惚柔媚。文老爷坐在她的对面默不作声,两眼紧盯着小六吆足有一个时辰。就在那块松明子的光辉底下,两人的眼光礼尚往来彼此激励。尔后,文老爷走过来,像用木盘捧着一盘鱼汤似的,把小六吆抱进了自己的卧室。整个夜晚他俩一言不发,发疯地却又按部就班地干着属于他俩的事。直到文老爷累得眼皮都使唤不动,文老爷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不许嫁人。”

她没有嫁人。刀马旦成了岛上惟一尊贵的妇人。

直到了这一步,她才知道自己的命苦。

她是女人。女人需要的是男人,而不是男人附带的其他东西。而对小六吆,男人以外的东西她一下子全有了,失去的恰恰是男人,——所有的男人。她心里明白,那个男人是不会属于她的。那个男人天生不会属于任何人。有更多的事需要他。他几乎整天都在想,想想想,长江几乎被他想出个洞来。她实在不晓得天下哪有那么多东西给他想的。他的身边的空气里,似乎到处都是钢刀铁剑,他整天都警惕着,严防着那些他以为能伤害他,而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面,但一天下来小六吆和文廷生难得见面,她起了床,他才酣然入睡;她上了床去,他刚吃了夜饭……

然而她爱他。他不知道,也不需要,爱,感情那些玩意儿,是马头鱼或者金针鳝才会有的东西。他需要的仅仅是女人。标准意义及生物功能意义上的女人。过去是小六吆,今天是小河豚。

小六吆当然不会让小河豚在自己的面前风光,这小骚货!

“四狗儿,四狗儿!四狗儿!!”

“娘……娘。”

“传铁仙,到我这边来。”她放下茶盅,“回来,”她压低了声音:“就说老爷唤他。”

“是,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