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嘴港向来是方圆六七十里的扬子岛最叫场子的地方。扬子岛的渔人下江归海,都要从这里调弶扯篷。把总公嘴港的,是老少皆知的鲥鳞会。鲥鳞会这块场子,你要不多长几根贱骨头,绝对不是你随便屁颠的码头。内六七十里的扬子岛,外三四十里的江水面,你要是翻了鲥鳞会的台面败了这家的风水,鱼肚子都没胆量做你的棺材。鲥鳞会的会头是扬子岛土生土长雷家家族的族长雷公嘴。雷公嘴早年爱听说书,神往已久神话故事里梁山泊上的好汉故事。浪里白条张顺勇斗黑旋风李逵,是他最为仰慕的英雄伟绩。逞才使气耍拳弄棒,少不得陪他度过青枝昭华。因整天在江里顶风斗浪,水下功夫最是了得。及冠,已长成通身水锈油亮的黑汉。粗大黑亮的辫子在坚硬鼓实的天灵盖背后,像盘地而立的眼镜蛇。光绪二十四年,有人亲眼目睹黑辫子叉出猩红的蛇信子。——那时候鲥鳞会早已成立。“鲥鳞会”的会名起源于岛上见过世面闯过码头的老板仙。老板仙以一身鳞状的瘦纹和捕过一条十六斤重的鲥鱼,使他从此五毒不染。他的每一句话都成了扬子岛上的金科。十六斤重的鲥鱼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多年以后,他在船中寿终正寝时,手背上神奇地长出了十六张鳞甲,相传那十六张鳞甲可以使他碧落黄泉逢凶化吉。“鲥鳞会”成立时,大伙向他寻求会名,老板仙没有立刻交底,老板仙不动声色地在鸡血会上讲述了他讲过千遍的鲥鱼故事:八年前的一个中午,天晴得像铺满鱼鳞一样锃亮,老板仙在江中撒开大网。这一天老板仙的胳膊里涌出一股柱体的气力,他歪过头看一眼鱼鳞状的天空,突然预感到自己的生命里将有一件重大的事情。他低下头,网边水下的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珠光宝气耀眼夺目的鲥鱼浮出了水面。那个打鱼的没有做过美丽的鲥鱼梦!名贵的鲥鱼精贵自己的鳞皮胜于孔雀之于尾巴人类之于眼睛,它害怕挣扎起来渔网碰破了华贵的鳞皮,所以一动不动,静卧在大网的木浮旁边,等待渔人的捕捉。老板仙大为震动,鲥鱼那种玉金鳞皮瓦碎生命的镇定,使他动了侧隐之心。他悄悄收紧网口,下了水去,像新婚之夜把自己的老婆抱进卧舱那样,把鲥鱼抱出了水面。出了水的鲥鱼,不论什么秤称它,都不偏不倚十六斤。这绝对意义上的十六,大大超出了数学范畴里的标量意义,至今依然匪夷所思。十六不是个大数目,但对于鲥鱼,就如同你人长到了二百岁。“十六两的刀子十六斤的鲥鱼”,正是这个道理。老板仙对苍天行了九九大礼,把鲥鱼放回了江中。渔船披红挂绿热闹了整整三天。“天下有比鲥鳞更精贵的?”老板仙在讲完故事后一脸肃穆,“这会,该叫鲥鳞会!”老板仙的话是圭臬,一字千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大便可以炼出黄金就得有黄金,炼不出只能是大便出了问题。

鲥鳞会成立的那会儿雷公嘴还是个虎愣虎愣的愣头青。除了一身的好气力好水性外,抛头露面的只有每年三月初八的“祭江节”。祭江节是扬子岛最隆重最大典最神秘火红翠绿的节日。石屋前的广场上云集了所有的岛上人,巨大巍峨的竹皮天篷中央端放着镏金神龛,大慈大悲普度生灵的观音菩萨脚着莲花鞋,左手持掌,右手柔执杨柳,两行籀文七拐八弯幽灵古怪:杨柳枝头净瓶水,苦海永做渡人舟。四炷大香八柱高烛把匍匐在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弄得神情恍惚。前排的大盘子里,牛头、羊头、猪头双目紧锁,苦苦地思索一件有头无尾的可怕故事。两碟蒸鱼不屈不挠,双目圆瞪,大有精卫衔木和猛志常在的刑天气概。雷公嘴和另一位童身男子跽身对跪,对面的童身男子正把纸钱一张一张丢进纸钱盆。纸钱在逢双的日子用雄黄酒浸过,晒干,五张一组,分别印有蟾蜍、壁虎、蟒蛇、蜈蚣、蜘蛛……纸钱被火舌头一舔,片刻间化为灰烬。灰黑、猩红在半空中张牙舞爪鬼舞神驰。浓烈的熏烟压得你的鼻孔伸出一只手来,痉挛着在半空乱舞乱抓。

“钟衅——”大鼓司师这么高吼一声,雷公嘴就赤裸着水锈油亮的背脊,系紧红绢搭膊了——他平时爱用纯黑色的。雷公嘴拔出大刀,提起拴在一边的白羊,轻轻一个滑刃,羊头立即在离羊身四五尺的大海碗边做夸张艰难的呼吸。雷公嘴随后平身,在竖立的牌位后洒上羊血。“九磕头——”黑压压的人头立即被一种神圣的力量按倒在地,雷公嘴站在台上七零八落地上下颠动。牌位的正面标准的宋体朱红大字:

福德皇水正神

每年一度的祭江节使雷公嘴在扬子岛小有名气,但离大红大紫还差得很远。雷公嘴从来也没有做过在这个岛上大红大紫的美梦。但天地风云不测,雷公嘴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屁股压住了鲥鳞会这块码头,而且码头成了英名盖世的“公嘴港”。

光绪二十四年,历史学家会正确地指出——1898年,也就是戊戌六君子由刑部绑赴京都宣武门外的这一年(作者这样写全是为了卖弄一下历史知识,绝无暗示朝政弄权之事,诸君如硬要从以后的文字里作某种联系,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本作者无涉),雷公嘴步入而立。步入而立的雷公嘴一身的好皮一身的好膘。天暖的日子他喜欢脱光马褂背心,将胸部两块周周方方的黑肉疙瘩裸露出来,两只奶头又溜圆又平整,在铜钱大小酱紫的奶盘上铁犟突凸。厚布裤腰在肚带眼处扎得很妥当,用上好的黑色绢搭膊系紧,挂下八九寸的结头,走路时裆部甩出一路的英雄气概。少爱头发老爱须,雷公嘴不爱,雷公嘴少不得周腰一圈的黑搭膊,就喜欢这么个神气,这么个味儿。

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十八,也就是祭江节过后的第十天,北岸北熊湖涉过来一帮强人,大清早将老板仙在公嘴港五花大绑,于水边的一只破船旁站住,几十个大汉排成两行持械而立。

“兄弟们听着,”强人头用七寸子顶住老板仙的咽喉,“让出岛东的三里场,立下字据,放人;要是咽不下这口乌鱼汤,吃鱼肚时留神,当心吐出这老东西的骨头。”

雷公嘴叉开人群,上衣挂在肩头,在强人头的对面分腿而立。

“兄弟明白人。一开口就是三里场。那里是我等命根,不给。他事听便。”

“想吃大刀面?”强人头瞄了瞄雷公嘴硬硬的奶头。

“听便。”

“是好汉割下你的黑铜板,了事。”强人头用指尖捣了捣自己的胸脯,“兄弟我一江不说两水话。”

雷公嘴深提了口气,肚皮上凹出一块黑亮的田字。把黑搭膊收紧,飘头塞进去。摊出一只手,“——刀。”

雷公嘴用指尖捏住自己的奶头,闷下头去,接过匕首比划了一下,硬硬的紫黑奶头立即在他手里松软下来,煞时变得惨白,周围围上了碗口大的蓝光圈。刀口里红红的肉丝丝伴着心脏不慌不忙地微笑并且跳动,每一次颤动都吐出一口血来,叉出四五股流向搭膊。

“——放人。”

“你小子一个人拜把子,算你老几?拿下!”

雷公嘴突转过身去,用七寸子指往来人,粗大的辫子左晃右动,傲起头嗤嗤吐出蛇信子。雷公嘴的双眼猛地喷出毒来:

“兄弟我没走过码头,可分得清五阴六阳。你裆里夹的要是河蚌,回舱里垫汉子去;你若能挺出根海参干来,按江里人规矩,兄弟陪你水里说话!”

雷公嘴扔下刀子,解了黑绢搭膊平放在滩上,脱下粗布裤,赤条条朝江里走去,两瓣结实的屁股蛋一前一后轮番着向这个世界发动挑衅。强人头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一头扎进了江去。

具体的打斗场面你可以参见《水浒》的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你一定注意到这件事和《水浒》的情节有一种内在的互补程序,只是弄不清它们之间的卜筮谶验。

江里的一场恶斗太阳出江时才见分晓,上了岸来两位好汉的脸上一个劲地煞白。张大了嘴喘气,脸部像一只螺丝,全部的内容只剩下一张黑洞洞的嘴巴。

雷公嘴在强人头的身边吐干净黄水,弓着腰晃悠晃悠撑起身来,胸部像一张歪着脸的怪兽,右眼紧闭左眼圆瞪,在朝晖中一片金光灿灿,威慑圣灵如下凡祓灾的独眼金刚。

“雷某在,码头就得叫公嘴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