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不娶,六月不嫁”,庄稼人忌讳。其实也不是什么忌讳,想来还是太忙了。王连方的大女儿玉米恰恰就是在五月二十八号把自己嫁出去的。五月二十八号,小满刚过去六天,七天之后又是芒种,这个时候的庄稼人最头等的大事就数“战双抢”了。先是“抢收”,割麦、脱粒、扬场、进仓;接下来还得“抢种”,耕田、灌溉、平池。插秧。忙哪。一个人总共只有两只手,玉米不选早,不选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两只手嫁出去,显然是不识时务了。村子里的人平时对玉米都是不错的,人们都说,玉米是个懂事的姑娘,可是,懂事的庄稼人哪有在五月里做亲的?难怪巷口的二婶子都在背地里说玉米了。二婶子说:“这丫头急了,夹不住了。”
其实玉米冤枉了。玉米什么时候出嫁,完全取决于郭家兴什么时候想娶。郭家兴什么时候想娶,则又取决于郭家兴的原配什么时候断气。郭家兴的老婆三月底走的人,到五月二十八号,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了。郭家兴传过话来,他要做亲。郭家兴并没有莅临王家庄,而是派来了公社的秘书。秘书把小快艇一直开到王家庄的石码头。小快艇过桥的时候放了一阵鞭炮,鞭炮声在五月的空中显得怪怪的,听起来相当地不着调。不过还是喜庆。人们看见小快艇的挡风玻璃上贴了两个大红的剪纸双喜。司机猛摁了一阵喇叭,小快艇已经靠泊在石码头了。小快艇在夹河里冲起了骇浪,波浪是“人”字形的,对称地朝两岸哗啦啦地汹涌。它们像一群狗,狗仗人势,朝着码头上女人们的小腿猛扑过去。女人们一阵尖叫,端着木桶退上了河岸。船停了,浪止了,秘书钻出了驾驶舱。
婚礼极为仓促,都近乎寒碜了。但是,因为石码头上靠着公社的小快艇,这一来反倒不显得仓促和寒碜,有了别样的排场,还隐含了一股子霸气。玉米的花轿毕竟是公社里开来的小快艇哪。玉米的脸上并没有新娘子特有的慌乱和害羞,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而是镇定的,凛然的,当然更是目中无人的,傲岸而又炫耀,是那种有依有靠的模样。玉米新剪的运动头,很短,称得上英姿飒爽,而她的上衣是红色的确良面料,熨过了,又薄又艳又挺括。总之,在离开家门走向小快艇的过程中,玉米给人以既爱红装又兼爱武装的特殊印象。玉米走在秘书的身边,谁也不看。但是,从玉米的神情来看,却是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的。秘书是一个体面的男人,却点头哈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新郎。村子里的人都看出来了,玉米要嫁的男人不是一般的来头。玉米走上小快艇,没有到舱里去,而是坐在了小快艇尾部的露天长椅上。夹河的两岸全是人,玉米大大方方的,越看越不像是王家庄的人了。这时候玉米的父亲王连方过来了,叽叽喳喳的人群即刻静了下来。王连方做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几个月之前刚刚被开除了职务和党籍。他“上错床”了。说起“上错床”,王连方在二十年里头的确睡了不少女人,用王连方自己的话说,横穿了“老中青三代”。不过几个月之前的这一次却严重了,“千不该,万不该”,王连方在一次大醉之后这样唱道,“不该将军婚来破坏”。王连方来到石码头,对着小快艇巡视了几眼,派头还在,威严还在,一举一动还是支书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也还在党内。他抬起了胳膊,向外掸了掸手,说:“出发吧。”马达发动了。马达的发动声像一块骨头,扔了出去,一群狗又开始汹涌了,推推搡搡的,你追我赶的。小快艇向相反的方向开出去几十丈,转了一大圈,马上又返折回来了。小快艇再一次驶过石码头的时候速度已经上来了,速度变成了风,风把玉米的短发托起来,把玉米的的确良上衣扯动起来,玉米迎着风,像宣传画上大义凛然的女英雄,既妩媚动人,又视死如归。司机又是一阵喇叭,小快艇远去了,只有玉米的红色上衣在速度中飘扬,宛如风中的旗。
玉米的爷爷、奶奶,玉米的妹妹玉穗、玉英、玉叶、玉苗、玉秧都站在送亲的队伍里,甚至连不到半岁的小弟弟都被玉穗抱过来了。没来的反而是母亲。母亲施桂芳只是把玉米送出了天井的大门,转身回到了西厢房。屋子里空了,静得有些异样。施桂芳坐在马桶的盖子上,却想起了玉米儿时的光景,她吃奶的样子,她吮手指头的样子。那时的玉米一吃手指头就要流口水,贼一样四处张望。玉米的口水亮晶晶的,还充满了弹力,一拉多长,又一拉多长。只要施桂芳在她的身后拍一下巴掌,玉米立即就会转过脑,由于脑袋太大,脖子太细,用力又过猛,玉米硕大的脑袋总得晃几下,这才稳住了。玉米笑得一嘴的牙花,而两只胳膊也架到施桂芳的这边来了——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一转眼,玉米都出嫁了,替人做妇、为人做母了,都成了人家的人了。施桂芳的胸口涌起了一股无边的酸楚。施桂芳想哭,却不想在女儿大喜的日子里哭哭啼啼的。施桂芳的酸楚不光是这里,还有更深的一层。玉米前几天才把出嫁的消息告诉母亲的,这就是说,关于出嫁,玉米瞒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她的母亲。施桂芳一直以为玉米和飞行员彭国梁的恋爱还在谈着,几个月之前彭国梁还从部队上回来相过一次亲,两个人好得要了命,整天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头,一步都不曾离开。现在看起来,那只不过是玉米的一场梦。那一天晚上玉米突然对母亲说:“妈,我要结婚了。”施桂芳愣了一下,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脱口就问:“和谁?”玉米说:“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郭家兴。”原来是做补房了。施桂芳吃惊不小,想问个究竟,但是不能问,也不敢再问了。玉米的脸色已经在那儿了。但是,施桂芳终究是做母亲的,哪里能不知道女儿的心。玉米的心里栽的是什么果,开的是什么花,施桂芳知道。要不是王连方双开除,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玉米和飞行员的恋爱肯定还在谈着。就算飞行员的那一头吹了灯,凭玉米的模样,哪里要走这一步?玉米一定会利用嫁人的机会把家里的脸面争回来的。施桂芳突然就是一阵揪心,捏起一张草纸,捂在了鼻子上。做儿女的太懂事了,反而会成为母亲别样的疼。
没有到石码头送玉米的还有三女儿玉秀。玉米走上小快艇之前特地在人群里张罗了两眼,没有找到玉秀。玉米心里头有数,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玉秀不会来了。要是细说起来,玉米最放心不下的就数老三玉秀了。玉米和玉秀一直不对,用母亲施桂芳的话说,是“前世的冤家”。玉米不喜欢玉秀,玉秀不喜欢玉米,姊妹两个一直绷着力气,暗地里较足了劲。因为长时间的敌视,七姐妹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两大阵营,一方是玉米,领导着玉穗、玉英、玉叶、玉苗、玉秧;另一方则势单力薄,只有玉秀这么一个光杆司令。玉米是老大,长女为母,自然要当家做主。她说什么,姊妹们只能听什么。玉秀偏不。玉秀不买玉米的账。玉秀胆敢这样有她的本钱。玉秀漂亮。玉秀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只漂亮的鼻子,两片漂亮的嘴唇,一嘴漂亮的牙。作为一个姑娘家,玉秀什么都不缺,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娇气得很,傲气得很。玉秀不止是漂亮,还一天到晚在漂亮上头动心思,满脑子花花朵朵的。就说头发吧,玉秀也是两条辫子,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玉秀有玉秀的别别窍,动不动就要在鬓角那儿分出来一缕,缠在指头上,手一放,那一缕头发已经像瓜藤了,一圈一圈地缭绕在耳边。虽说只是小小的一俏,却特别地招眼,特别地出格,骚得很,有了电影上军统女特务的意思了。玉秀成天做张做势的,乔模乔样的,态度上便有了几分的浮浪。总的来说,王家庄的人们对王支书的几个女儿有一个基本的看法,玉米懂事,是老大的样子,玉穗憨,玉英乖,玉叶犟,玉苗嘎,玉秧甜,而玉秀呢,毫无疑问是一个狐狸精。狐狸精自然是和其他的姊妹弄不到一起去的。玉秀敢和所有的姊妹作对,当然不止是漂亮,还有一个最要紧的本钱,玉秀有靠山。父亲王连方就是她的靠山。王连方只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然而,却喜欢玉秀。关键是玉秀招人喜欢,所以做支书的老子总是偏着她。有这样一个老子护着,就算玉秀是军统的女特务,你也不能把她拉出去毙了。人们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说的是做父母的不偏不倚。这句话其实是一句瞎话,你要是不信你伸出自己的手看看,手心是肉,手背却不是。手背只是骨头,或者说,是皮包骨头。玉秀才是王连方手掌心里的肉。仗着自己的模样,又会作态,越发有恃无恐了。欺负了小的,还要再欺负大的,欺负完了则要歪到父亲的胸前,把自己弄得很委屈的样子,很孤立的样子,娇滴滴的,很可怜了,同时也就很可爱了。玉秀恶人先告状,每次都有理,姊妹们最咽不下去的其实正是这个地方。这一来姊妹几个反而齐心了,更加紧密地团结在玉米这个核心的周围,一心对付这个骚狐狸。不过玉米到底是做老大的,并不莽撞,在对待玉秀的问题上还是多了一分策略。需要一致对外了,玉米当然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玉秀是笼络的、争取的;外面的事情一旦摆平了,关起门来了,那还是要一分为二,该打击的则坚决打击。不管是拉拢还是打击,一正一反其实都树立了玉米“家长”的身份,这也正是玉米所盼望的。所以,说起来是两大阵营,骨子里却不是,只是玉米和玉秀的双双作对。在这一点上玉秀其实是瞧不起玉米的,玉米最擅长的也只是发动群众罢了,要是单挑,玉米不一定是对手。玉米有一群狗腿子,玉秀当然是寡不敌众了。好在玉秀在这个方面并没有花太多的心思,一心一意要做她的狐狸精,不仅如此,玉秀还想当美女蛇呢。美女蛇多迷人哪,你想一想看,脖子一歪一歪的,蛇芯子一吐一吐的,走到哪里腰肢就不声不响地扭到哪里。
美女蛇的腰肢只是扭到了1971年的春天。春天的那个寒夜一过,玉秀自己都知道,她这条美女蛇其实什么都不是了。事发的当天村子里欢天喜地的,公社里的电影放映船又靠泊在王家庄的石码头了。这是王连方双开除之后村里的第一场电影,村子里荡漾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喜庆。有电影看,玉秀蛮开心的。王连方被双开除了,在这个问题上玉秀和玉米反倒不一样。玉米看起来也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那是做出来的,放在脸上,给人家看的。真正不往心里去的反而是玉秀。玉秀漂亮,一个人的漂亮那可是谁也开除不了的。所以,电影开映之后,玉秀去看了,玉米却没有。当然,玉秀到底是一个聪明的姑娘,该收敛的地方还是收敛一些了,这一次看电影玉秀就没有去抢中间的座位。以往村子里放电影,最好的座位都是玉秀她们家的。谁也不好意思和她们家抢。如果打狗都不看主人,那就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了。
玉秀带着玉叶,没有钻到人群里去,而是站在了外围,人群的最后一排。玉叶个子小,看不见,王财广的媳妇倒不是势利眼,还是蛮客气的,招手叫她们过去,客客气气地让出了座位,把玉叶拉上了板凳。财广家的几年之前做过王连方的姘头,事发之后财广家的还喝了一回农药,跳了一回河,披头散发的,影响很不好。好在这件事也过去好几年了。玉秀站在财广家的身边,一心一意看电影了。天有些冷,夜里的风直往脖子里灌。玉秀抄着手,脖子都缩到衣领子里面去了。电影过半的时候玉秀本想去解一回小便,但是风太大了,银幕都弓起来了,电影里的人物统统弯起了背脊,一个个都像罗锅子。玉秀想了想,还是憋住了,回家再说吧。“风寒脖子短,天冷小便长”,这句话真是不假呢。
美国的轰炸机飞过来了,它们在鸭绿江的上空投放炸弹,炸弹带着哨声,听上去像哄孩子们小便。鸭绿江的江水被炸成了一根一根的水柱子。总攻就要开始了,电影越来越好看了。玉秀突然被人在身后用手蒙住了眼睛。这是乡下人最常见的玩笑了。电影这样好看,要是换了以往,玉秀早把他的祖宗八代骂出来了。这一次玉秀反而没有。玉秀笑着说:“死人,鬼爪子冷不冷。”但是玉秀很快发现那双手过于用力,不像是玩笑了。玉秀有点不高兴,刚想大声说话,嘴巴却让稻草堵上了。玉秀被拽了出去,一下子伸过来许多手,那些手把玉秀架了起来,双脚都腾空了。脚步声很急,很乱。玉秀开始挣扎。玉秀的挣扎是全力以赴的,却又是默无声息的。电影里的枪炮声越来越远了,玉秀被摁在了稻草垛上,眼睛也裹紧了,裤子被扒了开来。玉秀的下身一下子袒露在夜风中,突然一个激灵。玉秀再也没有料到自己在扒光了之后居然会撒尿。稻草垛的四周寂静下来,只有混乱而又粗重的喘息。玉秀能听得见。玉秀的脑袋已经空了,可还是知道爱脸,想憋,没憋住。玉秀甚至都听见自己撒尿的哨声了。玉秀尿完了,四周突然又混乱了,一个女人压低了声音,厉声说:“不要乱,一个一个的,一个一个的!”玉秀听出来了,有点像财广家的,只是不能确定。虽说还是个姑娘家,玉秀已经透彻地觉察到下身的危险性了,紧紧夹住了双腿。四只大手却把玉秀的大腿分开了,摁在那儿。一根硬梆梆的东西顶在了玉秀的大腿上,一古脑儿塞进了玉秀。
烂稻草一样的玉秀最后是被玉米搀回家的。同时被玉米搀回家的还有玉叶。玉叶到底还小,哭了几声,说了几声疼,擦洗干净了也就睡了。玉秀却不同,十七岁的人了,懂了。玉秀被玉米搂在怀里,一夜都没有合眼。玉秀不停地流泪。到了下半夜玉秀的眼睛全都哭肿了,几乎睁不开。玉米一直陪着玉秀,替玉秀擦泪,陪玉秀流泪,十几年从没有这样亲过,都相依为命了。第二天玉秀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一个又一个的噩梦。玉米拿着碗,端过来又撤下去,撤下去又端上来。玉秀一口都没有沾边。第四天的上午玉秀终于把她的嘴唇张开了,嘴唇上起了一圈白色的痂。玉米一手碗,一手勺,一口一口的,慢慢地喂。吃完了一小碗糯米粥,玉秀望着她的大姐,突然伸出双臂,一把箍住了玉米的腰,不动。玉秀的双臂是那样的无力,反而箍得特别的死,像尸体的拳头,掰都掰不开。玉米没有掰,而是用指头一点一点捋玉秀的头发,捋完了,又梳好了,开始替玉秀编她的两条长辫子了。玉米命令玉秧端过一盆洗脸水,给玉秀洗了,拉起玉秀的手,说:“起来,跟我出去。”声音不算大,但是,充满着做姐姐的威严。玉秀散光的双眼笼罩着她的大姐,只是摇头。玉米说:“就这么躲着,你要躲到哪一天?我们家的人怕过谁?”玉米从抽屉里掏出剪刀,塞到玉秀的手上去,说:“把辫子绞了,跟我出去!”玉秀还是摇头。不过这一次摇头的意思却和上一次不一样了,第一次是胆怯,而第二次却是舍不得那两根辫子。玉米说:“留着做什么?要不是你妖里妖气的,怎么会有那样的事?”玉米一把夺过剪刀,“咔嚓”一声,玉秀的一根辫子落地了,“咔嚓”一声,玉秀又一根辫子落地了。玉米捡起玉秀的辫子,扔进马桶,把剪刀塞到怀里,拉起玉秀就往天井的外面走。玉米说:“跟我走。谁敢嚼蛆,我绞烂他的舌头!”玉米领着玉秀在村子里转悠,玉秀的脚板底下飘飘的,缺筋少骨的,一点斤两都没有,样子也分外地难看。因为剪去了辫子,玉秀一头的乱发像一大堆的草鸡毛。玉米揣着剪刀,护着玉秀,眼里的目光却更像剪刀,嗖嗖的,一扫一扫的,透出一股不动声色的凛冽。村里的人看着这一对姊妹,知道玉米的意思。他们不敢看玉米的眼睛,不是转过身子,就是抬腿走人。玉秀跟在玉米的身后,玉米不停地命令她,抬起头来。玉秀抬起了头来。虽说是狐假虎威,好歹总算是出了门了,见了人了。玉秀对玉米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感激,却又夹杂了一股难言的恨。这股子恨是没有来头的,不合情理的,然而,夹在玉秀的骨头缝里。斗过来斗过去,最终还是要靠玉米,仰仗她的威严,仰仗她的可怜了。玉秀想,玉米为什么是个女的呢,她要是个男的,变成自己的大哥哥该有多好哇。玉米终究不是大哥,还是大姐。一转眼玉米都出嫁了。玉米的喜船就在石码头上。玉秀没有去送她,说到底还是害怕。恨归恨,玉秀还是希望玉米不要离开王家庄。离开了玉米这只虎,玉秀这一条小狐狸什么也不是了。现如今玉秀再也没有胆量站在人缝里看热闹了。玉秀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村东的水泥桥上,远远地,扶着栏杆,在那里等。玉秀好看的双眼十分忧戚地望着远处的石码头,心中布满了担忧。石码头喜气洋洋的,不过那里的喜气和玉秀没有半点关系了,隔着长长的一道水面呢。水面上十分混乱地闪烁着太阳光,又琐碎,又刺眼。小汽艇开过来了。临近水泥桥的时候玉米已经看见桥上的玉秀了。姊妹俩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桥上,就那么远远地打量。她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小快艇很快从水泥桥的桥底下穿越过去了。姊妹俩转过身,依然在打量,只不过这一次却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玉秀后来看见玉米在小快艇上站起身来,对着她,大声吆喝什么。风把玉米的声音吹过来,玉秀听清楚了,玉米在喊:“出门的时候别忘了刀子!”
马达的轰鸣声远去了,小快艇在远处拐了一个弯,消失了。水面上的波涛平息下来,只留下一道白亮的水疤。玉秀依然站在桥面上,还在看,仿佛全神贯注,其实很恍惚了。太阳已经偏西了,水面被傍晚的太阳照得红红的,而玉秀的身影拉得也格外的长,飘浮在水面上,既服服帖帖,又颤动不已。玉秀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好半天,都看出错觉来了,就好像自己的影子随着波浪向前游动了。不过一凝神,影子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并没有挪窝。玉秀想,要是自己的影子能变成一条小快艇就好了,那样就能离开王家庄了,想开到哪里,立即就能开到哪里。
玉秀回到巷口,意外地发现家门口聚集了十几个女孩子,围成了一个圈。玉秀走上去,发现老二玉穗正站在中间,身上穿着玉米留下的那件春秋衫,正在显摆。这件春秋衫有来头了,还是当年柳粉香在宣传队上报幕时穿的,小翻领,收了腰,看上去相当的洋气。春节过后飞行员彭国梁回乡,到王家庄来和玉米相亲,玉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柳粉香便把这件衣裳送给玉米了。柳粉香是王连方的姘头,方圆十几里最烂的浪荡货,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烂货和王连方正黏糊着呢,两个人“三天两头就要进行一次不正之风”。她穿过的衣裳,玉米怎么肯上身。不过玉米倒也没有舍得扔掉,想来还是太漂亮了。玉秀不一样,好几次动过这件春秋衫的心思,俗话说,“男不和酒作对,女不和衣作对”,管它是谁的,好衣裳总归是好衣裳,玉秀不忌讳。玉秀所以没敢碰,说到底还是怵玉米。没想到玉米前脚走,后脚却被玉穗抢了先。这样好看的衣裳,玉穗可是饿狗叼住了尿橛子,咬住了决不会松口的。玉秀站在巷口,远远地觑着玉穗,收住脚,眯着眼睛。玉秀就弄不明白,好好的一件衣裳,到了玉穗的身上怎么就那么缺斤少两的呢!玉秀的脸上难看了。玉米刚走,玉穗居然想把自己打扮成当家人的样子了。她这个次货,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玉秀越看越觉得玉穗二五兮兮的,少一窍,把好端端的一件衣裳都给糟蹋了。玉秀拨开人,走到玉穗的身边,说:“脱下来。”玉穗正在兴头上,反问说:“凭什么?”玉秀的口气里没有半点讨价的余地,说:“脱下来。”玉穗有些软了,嘴上还在犟,说:“凭什么?”玉秀霸道惯了,跨上去一步,凌人的气势上来了。玉秀正色说:“脱不脱?”玉穗知道抢不过玉秀,左右看了几眼,人太多,一时下不了台,却还是脱了。玉穗提着衣领,一把掼在地上,踩上去就跺,一边跺一边大声说:“给你!神气个屁!多少男人上过了!——尿壶!茅缸!”
八点钟之前,断桥镇的街道其实是一个菜市场,从头到尾都是气味。八点一过,街道的另一面立即显现出来了,变得干净了,规整了。没有命令。但日常的生活自己形成了命令,几乎是铁律,雷打不动。中学里的高音喇叭开始报时了,“滴”的一声,那是一个无比庄严的时刻,“北京时间八点整。”北京时间,它遥远,亲切,神圣,蕴含了统一意志,蕴含了全国人民有计划、有纪律的生活。它不仅是北京人民的,同样是全国人民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在天安门城楼上日理万机了。小镇上婆婆妈妈鸡零狗碎讨价还价的时间到此结束。阳光斜斜地,照射在街上,青石路面洋溢出初生太阳的反光。红彤彤的。这时的街道笼罩了一小段片刻的安宁,甚至是阒寂,似乎是必备的酝酿。然后,杂货铺的大门打开了,供销社的大门打开了,邮局,信用社,公社机关,医院,农具厂,铁木社,粮管所,粮食收购站,搬运站,文化站,生猪收购站,总之,一切与“国家”有关的单位缓缓敞开了它们的大铁门。这时的街道不再是菜市场,而成了“国家”的一个部分,开始行使“国家”的职能与权力。在所有的大门一起打开的过程中,街道上有一种静悄悄的仪式感,当然,那也是镇里的人难以察觉的,带上了懒散随意却又有一点肃穆庄严的气氛。到了这个时候,新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了。
每天上午八点,八点整,郭家兴准时来到办公室。坐下来,泡好茶,跷上二郎腿,开始阅读“两报一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差不多是研究了。郭家兴整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从实际情况来看,每一天都是在北京。他关注着北京的一举一动。比方说,领导同志谁的名字挪前了,谁的名字靠后了,这个绝对是不能忽视的。比方说,去年陪同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的一共有七位领导,今年却换了,换了三个,——从前几天的报纸上看,一个去了坦桑尼亚;一个在内蒙,“与牧民们亲切交谈”;另一个呢,不知道了。郭家兴总要把这个不知去向的名字默默地放在心里,一放就是好几十天。如果时间太长了,郭家兴就要和公社的几个常委提起这件事,口气相当地郑重,“某某某”好长时间“没有出来”了。直到下一次的报纸上出现了“某某某”的名字或相片,郭家兴才能够放心,并把这个消息通知其他的常委。郭家兴习惯于把“两报一刊”上的姓名看成“国家”。关心他们,其实就是关心“国家”了。郭家兴这样关心,并不是有野心,想往上爬。不是的。郭家兴不是这样。当领导当到这个份儿上,只要不犯方向性的错误,能在公社机关里呆上一辈子,郭家兴对自己很知足、很满意了。郭家兴只是习惯,多年养成的了,成了自然,所以天天一个样。
郭家兴不关心别人,不关心自己,只习惯胸怀祖国,同时放眼世界。郭家兴瞧不起生老病死,油盐酱醋就更不用说了。那些都是琐事,相当地低级趣味,没有意义。,可是郭家兴近些日子却被“琐事”拴住了,都有点不能自拔了。事情还是由革委会的另一位副主任引发的,那位副主任见了玉米一面,拿郭家兴开玩笑,说:“中年男人三把火,升官、发财、死老婆。郭主任赶上了。”这是一句老话了,旧社会流传下来的,格调相当地不健康。话传到郭家兴的耳朵里,郭家兴很不高兴。但是,郭家兴玩味再三,私下里觉得大致的意思还是确切的。郭家兴没有升官,没有发财,却死了老婆,照理说郭家兴应当灰头土脸的才是。出乎郭家兴自己的意料,没有,反而年轻了,精神了,利索了,“火”了。因为什么?就因为死了老婆。旧的去了,新的却又来了。不仅如此,新娘子的年纪居然能做自己的女儿,还漂亮,皮肤和缎子一样滑。郭家兴嘴上不说,心里头还是晓得的,他的快乐其实还是来自床上,来自玉米的身上。要是细说起来,这些年郭家兴对待房事可是相当地懈怠了,老夫老妻了,熟门熟路的,每一次都像开会,先是布置会场,然后开幕,然后作一作报告,然后闭幕。好像意义重大,其实寡味得很。老婆得了绝症,会议其实也就不开了。要是细说起来,郭家兴已经一两年不行房事了。好在郭家兴在这上头并不贪,不上瘾,戒了也就戒了。谁能料得到枯木又逢春、铁树再开花呢。郭家兴自己也不敢相信,到了这个岁数,反而来劲了。说到底还是玉米这丫头好,在床上又心细又巴结。玉米不只是细心和巴结,还特别地体贴,郭家兴要是太贪了,玉米会把郭家兴的脑袋搂在自己的乳房上面,开导郭家兴,说:“可要小心身子呢,可要知道细水长流呢,这样丑的老婆,还怕别人抢了去。——要是亏了身子骨,我怎么办?我可什么都没有了。”话说到这儿玉米免不了流上一回泪,有了几分的伤感,却并不是伤心,很缠绵了。郭家兴就觉得怪,自己本来都不想的,玉米这么一来,反而又想了。郭家兴一“想”,玉米当然挡不住,只有全力配合,顺力奉承,全身都是汗。被窝里头湿乎乎的。玉米再也弄不明白,怎么一到房事自己就大汗如注的。玉米吃力得很,后来又这样说了:“你到外面再找女人吧,我一个人真的伺候不了你了。”玉米的话和前面的意思自相矛盾了。但是,枕头边上的话是不能用常理去衡量的。郭家兴爱听。年过半百的郭家兴特别地喜爱这句话。这句话表明了这样一个意思,郭家兴并不老,正当年呢。为了焕发床上的青春,郭家兴已经悄悄练习起俯卧撑了。开始勉强只有一个,现在已经有四五个了。照这样下去,坚持到年底,二十几个绝对不成问题。依照郭家兴的意思,结了婚,玉米还是呆在家里,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比较好。郭家兴把这个意思和玉米说了,玉米低着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一副老夫少妻,夫唱妇随的样子。郭家兴很满意。玉米一直呆在家里,床上床下都料理得风调雨顺。没想到那一天的晚上玉米突然调皮了。郭家兴和常委们喝了一些酒,回到家,仗着酒力,特别地想和玉米做一回。玉米一反常态,却犟了。说:“不。”郭家兴什么都不说,只是替玉米解。玉米没有抗争,让他扒。等郭家兴扒完了,玉米一把捂住自己,一把却把郭家兴握在手上,说:“偏不。”玉米的样子相当好玩,是那种很端庄的浪荡。这孩子这个晚上真是调皮了。郭家兴没有生气,原本是星星之火,现在却星火燎原,心旌不要命地摇荡,恨不得连头带脑一起钻进去,嘴里说:“急死我了。”玉米不听。一把扭过了脑袋。不理他。郭家兴说:“急死我了。”玉米放下郭家兴,双乳贴在郭家兴的胸前,说:“安排我到供销社去。”郭家兴急得舌头都硬了,话也说不好。玉米说:“明天就给我安排去。”郭家兴答应了。玉米这才捋一捋头发,很乖地躺下了,四肢张在那儿。郭家兴的浪兴一下子上来了,却事与愿违,没做好,三下两下完了。玉米垫着郭家兴,搂住郭家兴的脖子,轻声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玉米一连说了好几遍,越说越伤心,都流下眼泪了。其实玉米是用不着说对不起的。事情是没有做好,郭家兴的兴致却丝毫没受影响,反而相当地特别,比做好了还令人陶醉。郭家兴喘着大气,突然都有点舍不得这孩子了。还真是喜欢这孩子了。
玉米原先的选择并不是供销社,而是粮食收购站。玉米选择收购站有玉米的理由。收购站在河边上,那里有断桥镇最大的水泥码头。全公社往来的船只都要在那里靠泊,在那里经过。玉米都想好了,如果到收购站去做上司磅员,很威风,很神气了。王家庄的人只要到镇上来,任何人都能看得见。玉米什么都不用说,一切都摆在那儿了。但是司磅员终究在码头上工作,样子也粗,到底不像城里人。比较起来,司磅员还是不如营业员了。收购站体面,而供销社更安逸。玉米想过来想过去,琢磨妥当了。自己还是到供销社去。虽说都是临时工,工资还多出两块八毛钱呢。说到收购站,那当然要有自己家的人。玉米最初考虑的是玉穗。可玉穗这丫头蠢不灵光。比较下来,还是玉秀利索,又聪明又漂亮,在镇上应该比玉穗吃得开。就是玉秀了。主意定了下来,玉米又有些不甘心,想,我垫在床上卖×,却让玉秀这个小婊子讨了便宜,还是亏了。不过再一想,玉米又想通了。自己如此这般的,还不就是为给自己的家里挣回一份脸面。值得。现在最要紧的,是让郭家兴在床上加把劲——他快活他的,玉米得尽快怀上孩子。趁着他新鲜,只要怀上了,男人的事就好办了。要不然,新鲜劲过去了,男人可是吃不准的。男人就那样,贪的就是那一口。情分算什么?做女人的,心里的情分千斤,抵不上胸脯上的四斤。
玉米刚刚到供销社上班,还没有来得及把玉秀的事向郭家兴提出来,玉秀自己却来了。一大早,九点钟不到,玉秀来到了郭家兴的办公室门口,一头的露水,一脸的汗。郭家兴正坐在办公室里,捧着报纸,遮住脸,其实什么也没有看,美滋滋的,回味着玉米在床上的百般花样,满脑子都是性。郭家兴抚摸着秃脑门,叹了一口气,流露出对自己极度失望的样子,心里说:“老房子失火了,没得救!”其实并不是懊恼,是上了岁数的男人特有的喜上心头。郭家兴这么很幸福地自我检讨,办公室的门口突然站了一个丫头。面生得很,十六七岁的样子。郭家兴收敛了表情,放下报纸,干咳了一声。郭家兴干咳过了,盯着门口,门口的丫头却不怕,也不走。郭家兴把报纸摊在玻璃台板上,挪开茶杯,上身靠到椅背上去,严肃地指出:“谁放你进来的?”门口的丫头眨巴了几下眼睛,很好看地笑了,十分突兀地说:“同志,你是姐夫吧?”这句话蛮好玩的,连郭家兴都忍不住想笑了。郭家兴没有笑。站起来,把双手背在腰后,闭了一下眼睛,问:“你是谁?”门口的丫头说:“我是王玉米的三妹子,王玉秀。我从王家庄来的,今天上午刚刚到。——你是姐夫。门口的人说的,你是我姐夫。”这丫头的舌头脆得很,一口一个姐夫,很亲热了,都一家子了。分管人武的革委会副主任看出来了,是玉米的妹子,仔细看看眉眼里头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玉米的眉眼要本分一些,性格上也不像。这丫头像歪把子机枪,有理没理先嗒嗒嗒嗒一梭子。郭家兴走到门口,用手指头向外指了指,然后,手指头又拐了一个弯。说:“在供销社的鞋帽柜。”
玉秀七点多钟便赶到断桥镇了,已经在镇子的菜市场上转了一大圈了。玉秀这一次可不是来串门的,有着十分坚定的主张。她铁下心了,一心来投靠她的大姐。王家庄玉秀是呆不下去了。说起来还是因为玉穗。玉穗送给了玉秀两顶帽子,尿壶,还有茅缸,都传开来了,玉秀在王家庄一点脸面都没有了。这不是别人说的,可是嫡亲的姊妹当着大伙儿的面亲口说的,怨不得人家。尿壶,还有茅缸,现在已经成了玉秀的两个绰号了。绰号不是你的名字,但是,在很多时候,绰号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集中了你最致命的短处、疼处,一出口就能剥你的皮。就算你穿上一万条裤子也遮不住你的羞。绰号当然是当事人的忌讳。问题是,这种忌讳并不是僵死的,它具有深不可测的延伸能力,玉秀最吃不消的正是这个。比方说,尿壶,它可以牵扯进瓶,缸,坛,罐,瓢,盆,钵,碗,瓷器,瓦。这些东西本来和玉秀扯不上边,现在不同了,一起带上了十分歹毒的暗示性,无情地揭露出玉秀体内不可告人的可耻隐秘。问题是,这些东西遍地都是,这就是说,玉秀的羞耻无处不在。倒不是玉秀多心,而是说话的人一旦涉及到这些东西,会突然停下来,迅速瞥一眼玉秀,做出说错了的样子,脸上浮上意味深长的神色。这样的意味深长具有极强的确认能力,把那些扯不上边的东西毫无缘由地捆在了玉秀的身上,静悄悄的,躲都躲不掉。一旦扯上来了,立即就能扒掉你的衣裳,让你光着身子站在众人的面前,你捂得住上身就捂不住下身,捂得住下身就捂不住上身。周围的人当然是可怜你的。出于同情,他们一起沉默了,约好了一样,一起做出没有听见的样子。因为护着你,所以没有笑出来。但是,她们的目光在笑。目光笑起来是那样地无声无息,而无声无息比大声叫骂更凶险,像随时都可以夹击的牙齿,体现出上腭骨和下腭骨相互联动的爆发力,一口就能将你咬碎。太要命了。玉秀扛不住。就算你有再犟的脑袋你也得把它低下去。这样的场合是防不胜防的。这样的防不胜防并不局限于外部,有时候,它甚至于来自于玉秀自身。比方说,茅缸,这同样是玉秀所忌讳的。玉秀现在连解手、大便、小便、倒马桶都一起忌讳了。忌讳越多,容得下你的地方就越少。玉秀怕上茅缸,大便怕,小便也怕。每一次小便都带着自作自贱的哨声,听上去特别地不要脸,太不知羞耻了。玉秀只能不上茅缸。但是做不到。玉秀只有偷偷摸摸的,上一回茅缸就等于做一回贼。玉秀白天憋着,夜里也憋着,好几次都是被解小便这样的噩梦惊醒了的。玉秀在梦中到处寻找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无人的高粱地,刚刚蹲下来,却又有人来了。她们小声说:“玉秀,茅缸。”玉秀一个激灵,醒了。到处都是人哪。哪一个人的脸上没有一张嘴巴?哪一张嘴巴的上方没有两只笑眯眯的眼睛。
最让玉秀难以面对的还是那几个男人。他们从玉秀身边走的过程中,会盯着玉秀,咧开嘴,很淫亵地笑,像回味一种很忘我的快乐。特别地会心,你知我知的样子,和玉秀千丝万缕的样子。一旦来人了,他们立即收起笑容,一本正经,跟没事一样。真是太恶心了。玉秀心里头其实也有了几分的数了,知道他们和自己有过什么样的联系。因为恐惧,却更不敢说破了。他们当然也是不会说破了的。这一来玉秀和他们反而是一伙的了,共同严守着一份秘密,都成了他们中的一个了。
好在玉秀现在还算自觉,没有很特殊的情况一般是不会往人群里钻的。这样心绪是安稳一些了,人却寂寥了,相当地难忍。玉秀到底风光惯了,终究耐不住。只能和村子里最蹩脚的丫头们交往了。那些丫头平时没有什么人答理,要不家里的成分不好,要不脑子里缺根筋,要不就是疯疯癫癫的。总之,换了过去,玉秀看也不会看她们一眼的。玉秀和她们混在一起,相当地不甘,甚至有点心酸。可是,既然耐不住,也只好这样了。玉秀和这几个丫头处得倒也不错,关键是,她们依然抬举玉秀,以玉秀为荣,拿玉秀当模子,做榜样,玉秀还是很称心了。她们跟在玉秀的身后,一腔一调都学着玉秀,好像找到了队伍,脸上的表情因为自豪而变得更加愚昧。在和别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她们动不动就要引用玉秀的话,拿玉秀的话做武器,向别人宣战。“人家玉秀说的”,“人家玉秀也是这样的”,口气是激烈的,有恃无恐的,当然更是不容置疑的。玉秀很有成就感了。玉秀就这个脾气,很在乎自己的影响力的,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做得好好的,没有料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玉秀出了大大的丑,都闹到在王家庄呆不下去的田地了。事情出在张怀珍的身上。张怀珍的家离玉秀的家并不远,只隔了一条巷子。以前倒没有怎么交往过。张怀珍倒也不属于少一窍的那一路,人还是蛮聪明的。关键是出身不好。相当不好。怎么一个不好法,又复杂了,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说起来张怀珍其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可是,说一个,坏一个。再说一个,再坏一个。媒婆想,还是门当户对吧,给张怀珍说了一个汉奸的孙子。汉奸的孙子倒是同意了,送来了一斤红糖,一斤白糖,二斤粮票,六尺布证,二斤五花肉。很厚的一份见面礼了。张怀珍断然拒绝。怎么劝都不行,母亲劝都不中用。退还了彩礼,张怀珍几乎成了哑巴,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村子里的人说,主要还是媒婆的话伤透了张怀珍的心。媒婆丢了脸面,指着路边的一条小母狗,大声说:“就你那大腿根,还想叉开来拉拢群众,做梦呢。”张怀珍铁了心了,不嫁了,整天拉了一张寡妇脸,谁来提亲都闭门不理。不过张怀珍倒是和玉秀做起了朋友,一来一去的,谈得来了。张怀珍有玉秀这样一个朋友蛮自豪的,话也多了起来,人前人后说玉秀的好。这一天的傍晚张怀珍收工回来,扛着钉耙,在桥头刚好碰到玉秀。可能是周围的人多,张怀珍这一天特别地反常了,有了炫耀的意思。为了显示她和玉秀不同一般的关系,居然把胳膊架到玉秀的肩膀上来了。刚好对面走过来几个小伙子,玉秀忙着弄姿,甩了甩头发,头发却被张怀珍的胳膊压住了。玉秀说:“怀珍,胳膊拿下来。”张怀珍没有。反而和玉秀挨得更紧了。玉秀的上衣也被张怀珍的胳膊挤歪了,扯拽得一点衣相都没有了。这是玉秀很不高兴的。玉秀拧紧了眉头,说:“怀珍,你胳肢窝里的气味怎么这么重?”这句话许多人都听见了。张怀珍万万没有料到玉秀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声不响的,拿下胳膊,一个人回家去了。吃晚饭的时候玉秀的灾难其实已经降临了。只不过玉秀自己不知道罢了。玉秀捧着碗,正站在巷口喝粥,突然走过来一支小小的队伍,都是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十来个。他们每个人捏着一把蚕豆,来到玉秀的家门口,一边吃,一边喊:“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玉秀开始没有注意,不知道“王尿壶”和“王茅缸”的意思。但是,立即懂了。意思是很明确的。毒就毒在“王”尿壶,还“王”茅缸。玉秀端着碗,捏着筷子,只有装傻。她没法阻止人家的。孩子们的动静相当大,很快便有几个孩子自愿地站到队伍里去了,跟着起哄。队伍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只要有动静,不愁没有人跟进去。队伍越来越长,声势也越来越浩大,差不多是游行了。孩子们兴高采烈的,脸红脖子粗的:“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好玩。说的人当然是不明白的,然而,听的人都明白。这就有意思了。巷子里一下子站满了人。都是成年的人了。看戏一样。说说笑笑的,热闹非凡了。尿壶,还有茅缸,原来只是一个暗语,一种口头的游戏。现在不同了,它们终于浮出了水面,公开了,落实了,成了口号与激情。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玉秀站在巷口,还不好说什么了。脸上的颜色慢慢地变了。比光着屁股还不知羞耻,就觉得自己是一条狗。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王家庄的天空残阳似血。玉秀站在巷头,想咬人,却没了力气,嘴里的粥早已经从嘴角流淌出来了。“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蛮上口的,蛮好听的,都像唱了。
离家之前玉秀发过毒誓,前脚跨出去,后脚就再也不回王家庄了。再也没有脸面在这个地方活下去了。玉秀不打算和村子里的人算账了。个个有仇,等于没仇,真是虱子多了不痒。不说它了。玉秀认了。玉秀不能放过的倒是玉穗这个×丫头。玉秀在王家庄这样没脸没皮,全是玉穗这个小婊子害的。要不是小婊子在玉秀的脸上放了那两个最阴损、最毒辣的屁,玉秀何至于这样?不能放过她。越是亲姊妹越是不能放过。这个仇不能不报。拿定了主意,玉秀说动就动。天还没有亮,玉秀便起床了,一手端着煤油灯,悄悄来到玉穗的床前。玉穗这个小婊子实在是憨,连睡相都比别人蠢,胳膊腿在床上撂得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睡得特别地死,像一个死猪。玉秀搁下煤油灯,掏出剪刀,玉穗的半个脑袋转眼就秃了,却又没有秃干净,狗啃过了一样。古怪极了。看上去都不像玉穗了。玉秀把玉穗的头发放到她自己的手上,顺手又给了玉穗两个嘴巴,打完了撒腿便跑。玉秀跨出门槛的时候终于听到玉穗出格的动静了,小婊子一定是被手上的头发吓傻了,又找不出缘由,只能拼了命地叫。玉秀的脚底下跑得更快了。跑出去十几丈,玉秀想起玉穗紧握头发的古怪模样,忍不住笑了,越想越好笑。身子都轻了,却差一点笑岔了气。玉穗这个小婊子真是蠢得少有,这么老半天才晓得喊疼。足见这个小婊子脑袋里装的是猪大肠,提起来是一根,倒出来是一堆。
玉秀在公社大院里住下了,勤快得很,低三下四得很,都不像玉秀了。玉米看出来了,玉秀到断桥镇来,并不是玉秀聪明,猜准了自己的小九九。不是。这个断了尾巴的狐狸精一定是在王家庄呆不下去了。这个是肯定的了。玉秀这个丫头,屁股一抬玉米就能知道她要放什么样的屁。玉米望着低三下四的玉秀,想,这样也好,那就先不忙把收购站的想法告诉她,再紧一紧她的懒骨头也是好的,再杀一杀她的傲气也是该派的。不管以前怎么样,说到底玉米现在对玉秀寄予了厚望,她是该好好学着怎样做人了。就凭玉秀过去的浮浪相,玉米真是不放心。现在反而好了。被男人糟蹋了一回,原本是坏事,反而促使这丫头洗心革面,都知道好好改造了。坏事还是变成了好事。
玉秀其实是惊魂未定的,心里头并没有玉米那样稳当。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玉秀的心思却一天天沉重了。出门的时候玉秀一心光想着离开王家庄,却没有思量一下,玉米到底肯不肯留自己。万一玉米不松这个口,真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么一想玉秀相当后怕。形势很严峻了。问题是,玉秀要面对的不只是玉米,还有郭家兴,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这一来形势就更严峻了。不过玉秀很快就发现了,决定自己命运的并不是玉米,而是郭家兴,甚至可能是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别看玉米在王家庄的时候人五人六的,到了这个家里,玉米其实什么都不是。屁都不是。这一点可以从饭桌上面看得出来的。吃饭的时候郭家兴总是坐在他的藤椅里头,那是他固定不变的位置,朝南。吃饭之前总要先抽一根烟,阴着脸,好像永远生着谁的气。郭巧巧又不同了,这个高中二年级的女学生在外头疯疯撒撒的,说话的嗓门比粪桶还要粗,一回到家,立即变了。脸拉得有扁担那么长,同样永远生着谁的气。那肯定是冲着玉米去的了。饭碗盛上来了,玉米的左手是郭家兴,右手是郭巧巧,玉米总有些怯。生怕弄出什么出格的动静。尤其在伸筷子夹菜的时候,总要悄悄睃一眼郭家兴,顺带睃一眼郭巧巧,看一看他们的脸色。这一点已经被玉秀看在眼里了,逃不出玉秀的眼睛。玉米怕郭家兴。不过怕得却又有点蹊跷,七拐八拐地变成怕他的女儿了。玉米总是巴结郭巧巧,就是巴结不上,玉米为此相当地伤神。所以说,玉秀一定先要把郭家父女伺候好。只要他们能容得下,玉米想赶也赶不走的。对付郭家兴,玉秀相信自己有几分心得。男人到了这个岁数,没有一个不吃漂亮女孩子的马屁,没有一个不吃漂亮女孩子的嗲。父亲王连方就是一个最显著的例子。而应付郭巧巧,玉秀的把握更要大些。只要下得了狠心作践自己,再配上一脸的下作相,不会有问题的。虽说在郭巧巧的面前作践自己玉秀多少有些不甘,不过转一想,玉秀对自己说,又有什么不甘心的?你本来就是一个下作的烂货。
玉秀在郭家兴和郭巧巧的面前加倍地勤快,加倍地低三下四了。玉秀的第一个举动就令郭巧巧大为感动。一大早静悄悄地替郭巧巧把马桶给倒了。这个呆丫头真是邋遢得很。越是邋遢的丫头越是能吃,越是能喝,越是能拉,越是能尿。马桶几乎都满了,都不知道是哪一天倒过的了。晃一下就溢出来了,弄得玉秀一手。这个举动的功效是立竿见影的,郭巧巧都已经和玉秀说话了。玉秀真是很幸福了。而到了吃饭的时候,玉秀的机灵发生了作用,眼里的余光一直盯着别人的碗,眼见得碗里空了,玉秀总是说:“我来,姐夫。”要不就是说:“巧巧,我来。”玉秀不只是机灵,每一顿饭还能吃出一点动静。玉秀采取了和玉米截然相反的方法,差不多是一次赌博了。一到吃饭的时候玉秀便把自己弄得特别地高兴,兴高采烈的,不停地说话,问一些又滑稽又愚蠢的问题。比方说,她把脑袋歪到了郭家兴的面前,眨巴着眼睛,问:“姐夫,当领导是不是一定要双眼皮?”问:“姐夫,公社是公的吗?有没有母的?”问:“姐夫,党究竟在哪儿?在北京还是在南京?”诸如此类。玉秀问蠢话的时候人却特别地漂亮,亮亮的,有些烂漫,纯得很,又有点说不出的邪。一些是真的不知道,一些却又是故意的了,是玉秀想出来的,可以说挖空心思了,累得很。好在玉秀的父亲做过二十年的支书,这才想得起来,这才说得出。玉秀的愚蠢让玉米难堪,好几次想挡住她。出人意料的是,郭家父女却饶有兴致,听得很开心,脸上都有微笑了。而郭巧巧居然喷过好几次饭。这样的情形真是玉米始料不及的。玉米也偷偷地高兴了。郭家兴在一次大笑之后甚至用筷子指着玉秀,对玉米说:“这个小同志很有意思的嘛。”
玉秀住在天井对面的厨房里头,而骨子里,玉秀时刻都在观察郭家父女。一旦有机会,玉秀会提出留在断桥镇这个问题的。关键是火候。关键是把握。关键是方式。关键是一锤子定音。一旦堵死了,就再也没有打通的余地了。玉秀要掌握好。
这是一个星期天。郭巧巧没有上学。午饭之前,玉秀决定给郭巧巧做头。这正是玉秀的长项了。玉秀在这上头可以说是无师自通的,有想像力,有创造性。玉秀先替郭巧巧洗了,洗下一脸盆的油。玉秀望着脸盆,直犯恶心。头还没有洗完,玉秀已经在骨子里头瞧不起这个小呆×了,恨不得一把摁下郭巧巧的脑袋,用油汪汪的猪头汤淹死她。但是这丫头关系到玉秀的命运,所以玉秀轻手轻脚的,每一根指头都孝顺得要命。洗完了,晾干了,玉秀开始给郭巧巧做头,重新设计了辫子。郭巧巧原先是一根独辫,很肥,侉样子,有一股霸道的蛮悍相。玉秀替郭巧巧削去了一些,把头发分开来,在头顶的两侧辫出两个小辫子,然后,盘下去,卡牢了。两条辫子的尾巴却对称地翘在了耳朵的斜上方,一跳一跳的,又顽皮,又波俏,很像电影上大汉奸家的千金小姐了。郭巧巧有很显著的男相,要不是那条辫子,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男人。现在,经过玉秀这么一拾掇,有点女孩子的意思了。郭巧巧满意得很。玉秀站在旁边,做出极其羡慕的样子,还添油加醋地说:“巧巧,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头发就好了。”很伤感了。马屁一旦拍到伤感的程度,那一定是深入人心的。郭巧巧果然高兴了,合不拢嘴的,腮帮子笑得比额头还要宽。像一个河蚌,整个脑袋只是一张嘴。玉秀看在眼里,知道时机到了,“哎”了一声,说:“巧巧,我要是能给你做丫鬟就好了。没这个福。”郭巧巧正对着镜子,上身一侧一侧的,美得不轻。郭巧巧脱口说:“这个没问题的。”
午饭的时候玉秀一直和郭巧巧说说笑笑的,郭家兴也觉得奇怪,女儿的性格这样嘎咕,这样方,和玉米别扭,反而和玉秀投得来。说起来巧巧这丫头也可怜了,才这个岁数,就死了母亲,也难怪她要和玉米做对头。郭家兴难得看见女儿有这样的兴致,一高兴,多吃了半碗饭。玉秀把饭碗递到郭家兴的面前,知道最关键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连忙说:“姐夫,我和巧巧说好了,我给她当丫鬟——不回去了,你要管我三顿饭!”话说得相当俏皮,相当撒娇,其实玉秀自己是知道的,很紧张了。玉秀在那里等。郭家兴端起碗,盯着郭巧巧的脑袋看了两眼,心里有了七八分的数了。郭家兴扒下一口饭,含含糊糊地说:“为人民服务吧。”玉秀听出来了。心里头都揪住了,手都抖了。却还是放心了。玉米听着,一直以为玉秀开开玩笑的,并没有往心里去。玉秀却转过脸来和玉米说话了。玉秀说:“姐,那我就住下啦。”居然是真的了。这个小骚货真是一张狗皮膏药,居然就这么贴上来了。玉米一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郭巧巧刚好丢碗,离开了饭桌。玉秀望着郭巧巧的背影,伸出胳膊,一把握住玉米的手腕,手上特别地用劲,轻声说:“我就知道大姐舍不得我。”这句话在姊妹两个的中间含义很深。骨子里是哀求了。玉米是懂得的。可玉米就是看不惯玉秀这样卖乖。然而,玉秀这么一说,玉米愈发不好再说什么了。玉米抿着嘴,瞥了玉秀一眼,很慢地咀嚼了两三下,心里说:“个小婊子,王家呆不下去,在这个家里反倒比我滑溜。”玉秀低着头。没有人知道玉秀的心口这一刻跳得有多快。玉秀慌里慌张地直往嘴里塞,心往上面跳,饭往下面咽,差点都噎着了。眼泪都快出来了。玉秀想,总算住下来了。这时候玉米的饭碗见底了,玉秀慌忙站起身,抢着去给玉米添饭。玉米搁下碗,搁下筷子,说:“饱了。”
住下就住下吧。虽然玉秀在这件事上没有把大姐放在眼里,说到底玉米还是对玉秀抱有厚望,先不管她。关键玉秀和郭巧巧热乎上了,这一点玉米不能接受。郭巧巧这个呆丫头不好办。玉米心里头有数,自己是怕她的。玉米谁都没有怕过,现在看起来还是栽在她的手上了。郭巧巧偏偏不是工于心计的那一路,暗地里使坏的那类。郭巧巧不是。这丫头的身上带有凶蛮暴戾的嘎小子气,一切都敢说在明处,一切都敢做在明处,这是玉米相当吃不消的。比方说,玉米刚过门的时候,郭巧巧放学了,当着机关大院里那么多的人,玉米为了显示她这个继母的厚道,立即迎了上去,接她的书包,笑吟吟地说:“巧巧,放学啦?”郭巧巧憨头憨脑地说:“呆×!”当着那么多的公社干部,太没头没脑了。玉米的脸都丢尽了。玉米在枕头上面曾经对郭家兴说过这个事,玉米说:“巧巧怎么弄的?怎么一见到我就跟见到鬼似的?”郭家兴对这个问题没兴致,随口说:“还是孩子。”玉米说:“孩子?我才比她大几岁?”但是这句话玉米没敢说出口,只是在自己的肚子里对自己说了。这么一想玉米心酸得很,自己大不了郭巧巧几岁,她成天没心没肺的,自己死乞白赖做她的“后妈”,赔光了脸面,还落不到好。玉米看出来了,做父母的都这样,一旦死了原配,转过脸去会觉得对不起孩子,越发地娇宠,越发地放纵。玉米躺在郭家兴的身边,心里头凉了,全是怨。想来想去男人还是不可信的。趴在你的身上,趁着快活二斤肉能说出四斤油来,下来了,四斤油却能兑出三斤八两的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对谁亲,对谁疏,男人一肚子的数。男人哪,拔出来之前是一个人,拔出来之后又是一个人。这是很让人寒心的。玉米一直想和郭巧巧好好聊一回,给她把话挑明了——玉米可不指望巧巧喊她一声“妈”,玉米有这样的自知,担不起。喊“姨”总行了吧?实在不愿意,叫“姐姐”也可以,退一万步,喊一声“玉米”总是应该的。郭巧巧屁都不响一个。天天在一个屋子里头,撞破了嘴唇都不说一句话,担着“母女”的名分,还乌鸡眼,这算什么?郭巧巧偏偏不给玉米机会。除非玉米讨骂。郭巧巧的那张嘴是标准的有娘生没娘教的嘴,什么都出得来,七荤八素的。都是在哪儿学来的?玉米算是怕了。玉米有时候想,自己对“女儿”的这份孝心,就是喂一把扫帚,扫帚也该哼唧一声了。玉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后妻好做,后妈难当哪。
郭巧巧和玉米有仇。是天生的,不要问为什么,就像老鼠见到了猫,黄鼠狼遇到了狗,一见面就有。玉秀暗地里很高兴。只要有人对玉米出手,玉秀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慰,想按都按捺不住,心里头开花了,笑得一瓣一瓣的。虽说玉秀在玉米的面前还是那样谦卑,但是,终究是装出来的了,骨子里头又有了翻身闹解放的意味。郭巧巧要是喊玉秀了,玉秀并不急于答应,而是先瞥一眼玉米,很无奈地走到郭巧巧的跟前,故意弄得鬼鬼祟祟的,好像是顾忌玉米,害怕玉米,其实是通知玉米,有意识地告诉玉米,故意在玉米的眼前挖一个无底洞,让玉米猜,让玉米摸不着头绪,探不到底。这一来她和郭巧巧之间就愈发深不可测了,有着隐蔽的、结实的同盟关系,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玉米要是盘问起来了,玉秀则特别地无知,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没有啊”,“我不知道啊”,“人家能对我说什么呢”,“忘了”。玉秀又有了后台了。玉米暗地里打量玉秀的时候目光里又多了一分警惕。这正是玉秀所希望的。只要玉米还恨自己,还拿自己当一个对手,对自己心存一分警惕,说明她们还是平起平坐的。玉秀不要她可怜。这当然需要依仗郭巧巧了。玉秀想,宁可在外人的面前露出贱相,反而不能在玉米的面前服这个软。谁让她们是亲姊妹呢。也真是怪了。
玉秀现在的工作是伺候郭巧巧。主要是为郭巧巧梳妆打扮。郭巧巧经玉秀一撩拨,似乎突然犯过想来了:我不是男人,我也是一个女儿家呢。郭巧巧做女孩子的愿望高涨起来了。可是手拙,不会弄。玉秀当然是行家了。迫于玉米的威慑,玉秀自己不敢打扮了,却把所有的花花肠子一古脑儿放在了郭巧巧的头发上、发夹上、钮扣上、编织的饰物上。玉秀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情特别地舒畅,特别地有才华,又积极,很有成就感了。暗地里却又格外地感伤。越感伤手里的手艺却越是精细。郭巧巧的模样很快就别具一格了。要不是她的父亲是副主任,早被人骂成妖精了。至于指甲,玉秀可是花了大力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凤仙花,捣烂了,加进了一些明矾,十分仔细地敷到郭巧巧的手指甲上去,一层一层的,连脚趾甲都敷上去了。玉秀用扁豆的叶子把郭巧巧所有的指甲都裹了起来,几天过后,效果出来了。郭巧巧的手指和脚趾悄悄改变了颜色,红红的,艳丽得很,剔透得很,招眼得很,举手投足都华光四射的。郭巧巧一天一个样。这变化是显著的,根本性的,可以用“女大十八变”做高度的概括。机关大院有目共睹。最显著、最根本的变化还在郭巧巧的眼神和动作上,也就是姿态上了。郭巧巧过去一直有一个毛病,特别地莽撞,像冲锋陷阵的勇士,每一个动作都是有去无回的。现在好了,眼神和手脚里头多了一分回环与婉转的余地。虽说有些做作,究竟是个女孩子了。郭巧巧经常和玉秀在机关大院里进进出出的,走路的时候两个人都偎在一起,很知心的样子,很甜蜜的样子,像一对亲姊妹了。这是玉秀所渴望的。机关大院里所有的人马上都认识玉秀了。——那就是玉秀,——那就是郭主任的小姨子,——美人坯子呢。但玉秀有几分的冷,几分的傲,并不搭讪别人。尤其在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脚步轻轻的,脑袋歪在一侧,头发盖在脸上,时常只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有点没有来头的怨,那种恍惚的美。要是面对面碰上什么人了,玉秀会突然惊醒过来,把半面的头发捋到耳后,慢慢地冲着你笑。玉秀的笑容在机关大院里是相当出名的,很有特点,不是一步到位的那种样子,而是有步骤的,分阶段的,由浅入深的,嘴角一步一步地向后退让,还没有声音,很有风情了。是一种很内敛的风骚。浪,却雅致。
玉米都看在眼里。虽说玉秀不敢放开手脚再做狐狸精了,而从实际情况来看,吃屎的本性没变。骨子里反而变本加厉了,很危险了。玉米早晚是要敲敲她的警钟的。但是以她现在和郭巧巧的关系,玉米很难开口。然而,正是她与郭巧巧的关系,玉米必须开口。从结果上看,效果很不理想。姊妹重又回去了,还是“前世的冤家”。
这一天的下午学校里头劳动,郭巧巧没有参加,提前回来了。郭巧巧喊过玉秀,把家里的影集全搬了出来,坐在天井里,一页一页和玉秀翻着看。玉秀很自豪,觉得自己已经走进这个家的深处,走进隐私和秘密了。即使是玉米,她也不能享受这样高级的待遇的。玉秀看到了郭家兴年轻的时候,郭巧巧母亲年轻的时候,还有郭巧巧儿时的模样。郭巧巧既不像她的爸,也不像她的妈,集中了两个人最难以组合的部分。所以扭在脸上。玉秀看一张,夸一张,好话说了一天井。玉秀很快从影集里发现一个小伙子了,和郭家兴有点像,又不太像,比郭家兴帅,目光也柔和,像一匹小母马的眼睛。有一点湿润,却又有几分斯文,很有文化,很有理想的样子,穿着很挺的中山装。玉秀知道不是郭家兴,精气神不是那么一回事。玉秀故意说:“是郭主任年轻的时候吧?”郭巧巧说:“哪儿,是我哥,郭左,在省城的汽车厂呢。”玉秀知道了,郭巧巧还有个哥哥,在省城的汽车厂呢。正说到投机的地方,玉米却回来了。玉米看见玉秀和郭巧巧头靠着头,捧着什么很秘密的东西,比和自己还要亲,很入神的样子。她们在看什么呢?玉米的好奇心上来了,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郭巧巧的屁股上像长了一双眼睛,玉米刚走到玉秀的身后,郭巧巧“啪”的一下,把影集合上了,站起身,屁股一扭,一个人回到了东厢房。玉米讨了个没趣,尤其当着玉秀的面,脚底下快了,立即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心里却不甘,立在窗口的内侧无声地打量起玉秀来了。玉秀隔着窗棂,看见玉米的脸色了,是恼羞成怒与无可奈何兼而有之的样子。玉秀没有低下眼皮,而是把眼珠子撇到了一边,再也不接玉米的目光了,心里想,这又不关我的事。玉秀的举动在玉米的眼里无疑具有了挑衅的意味。郭巧巧却又在东厢房里喊了:“玉秀,过来!”玉秀过去了,过去以前故意摇了摇头,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显然是做给玉米看的了。玉米一个人被丢在窗前,想,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允许玉秀再这样吃里扒外了。玉米忍了好久,做晚饭的时候到底去了一趟厨房,回头看一眼天井,没人。玉米用搌布假装着抹了几下,转过脸说:“玉秀,你可是我的亲妹子。”这句话过于突兀了。听上去没有一点来头。玉秀拿着勺子,望着锅里的稀饭,心里知道玉米说的是什么,听出意思来了。玉米的话虽说突兀,意思却是十分明确的。仿佛很有力量,是一次告诫,其实软得很。厨房里的空气开始古怪了,需要姊妹两个有格外的定力。玉秀没有抬头,只是不停地搅稀饭,想了想,说:“姐,我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话说得很乖巧,其实绵中带着刚,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口吻,一口把玉米顶回去了。玉米无话了。面对郭巧巧,玉米能让玉秀做什么?玉米又敢让玉秀做什么?玉米捏着搌布,反而愣住了。兀自站立了好大一会儿,对自己说,好,玉秀,你可以,你能。这一次的冲突并没有太大的动静,然而,意义却是重大的。尤其在玉秀的这一头,有了咸鱼翻身的意思。玉米原本是给玉秀敲一敲警钟的,没想到这一记警钟却敲到了自己的头上,玉米看出来了,这个人一旦得到机会还是要和自己作对的。
每天早上玉秀都要到菜市场买菜。买完了,并不急着回去,而是要利用这一段空闲逛一逛。主要是逛一逛供销社。说起来供销社可能是玉秀最喜欢的地方了。以往进镇,玉秀每一次都要在供销社蹓跶好半天,并不买什么。事实上,供销社是一个很不错的歇脚处,供销社可能还是一个很不错的观光场所。那些好看的货架就不用再说了,仅仅是付款的方式就很有意思了。女会计坐在很高的地方,和每一个营业员之间都连着一条铁丝,一条一条的。铁丝上挂了许多铁夹子,营业员开了票,收了现金,把它们夹到铁夹子里去,用力一甩,“嗖”的一声,铁夹子像一列小小的火车头,沿着悬浮铁轨开到会计的那边去了,稍后,小小的火车头又“嗖”地一声,开了回来,带着零找和收迄的票据。神秘、深邃,妙不可言。
玉秀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小秘密,那就是喜欢看坐在高处的女会计。从小就喜欢看。羡慕得很。那个女会计坐在那里已经很多年了,她一手的小算盘让玉秀着迷,噼里啪啦的。手指头跟蝴蝶似的,跟幺蛾子似的,点水而过,扑棱扑棱的。一旦停下来了,却又成了蜻蜓,轻轻地栖息在荷叶上面。那里头有一种难言的美。女会计的手成了玉秀少女时代的梦,在梦中柔若无骨。只是很可惜,那个女人不漂亮。玉秀总是想,要是自己长大了能坐在那里就好了。玉秀一定会把自己打扮得像过河而来的小花蛇,在全公社老老少少的眼里吱吱歪歪地扭动。玉秀从小其实就是一个有理想的姑娘了,有自己很隐秘的志向。玉秀相信,自己反正不会在王家庄呆上一辈子的,绝对不可能在这样的一棵树上吊死。玉秀对自己的未来一直蛮有信心的。当然,玉秀的这份心思现在反而死了,那绝对是不可能的。由此看来供销社其实是玉秀的伤心地了。然而,人这个东西就是怪,有时候恰恰喜欢自己的伤心地,特别地迷恋,愿意在那里流连忘返。
玉米不喜欢玉秀游手好闲的浪荡样子,尤其是在供销社里头。发话了,不许玉秀再过来。玉秀不明白,问玉米为什么。玉米回得倒也干脆。玉米说:“不是你呆的地方。”
玉米在床上的努力没有白费。房事也是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玉米有了。玉米没有说,但是,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变化,是史无前例的。这种变化不只是多了一些什么,而是全面的,深刻的,具有了脱胎换骨的性质。玉米很安心了,在郭巧巧的面前突然多了一分气势。当然,这股子气势玉米并没有表现出来,尤其没有放在脸上,反而放到肚子里去了,变成了大度、沉着和自如。等孩子生下来了,玉米是不会再在郭巧巧的面前委屈自己的了,就算郭家兴给她撑腰也是这样。同样是郭家兴的种,他郭家兴没有理由近一个、远一个,香一个、臭一个。没这个说法。孩子抱在手上,那就由不得他们了。怎么说母以子贵的呢。现在的问题反而是玉秀。对玉秀玉米倒是要好好考察一番的。她到底拥护哪一边,站在哪一边。这是一个立场的问题,关系到她自己的前程和命运。玉米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玉米的考察却很意外,玉秀却有了新动向了。这丫头现在不怎么在家里头呆,动不动就要往外面跑。主要是下午。玉米知道这个小婊子耐不住的。观察了一些日子,看出眉目来了。玉秀一闲下来就要串到机关的会计室里,和唐会计又热乎上了。唐会计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同志,不过机关里的老少还是叫她“小唐”。小唐的皮肤很自,长了一张胖脸。这样的脸天生就四季如春,像风中盛开的向日葵,随时都可以笑脸相迎的样子,很讨喜的。玉秀对小唐的称呼很有意思,也喊她小唐,却叫她“小唐阿姨”,既懂事,又不拿自己见外。玉秀和小唐热乎什么呢?玉米特地追究过一次,故意拐到会计室的窗前,有了新发现了。玉秀和唐会计的面前各自放了半个西瓜,正用回形针往外挑着吃。西瓜子也没有舍得扔掉,归拢在玻璃台板上。她们边吃边说,边说边笑,动静很小。虽说没有人,还是保持着一种耳语的状态。看得出,关系私密,不一般了。玉秀背对着窗户,一点都没有发现玉米的眼神有多警惕。还是唐会计先看见窗外的玉米了,立即站起身,笑着对玉米说:“郭师娘,吃西瓜!”西瓜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唐会计这样说,显然是一句客套话了。不过玉米并没有觉得唐会计虚情假意,相反,心情陡然好了,原来机关大院里的人背地里都喊玉米“郭师娘”呢。玉米原先是不知道的。这样的称呼很见涵养了。水涨船高,玉米自然就有了摇身一变的感觉。玉米也笑起来,关照玉秀说:“玉秀,什么时候带小唐到家里头坐坐。”玉米对自己的这句话相当地满意,觉得这句话说出了身份,只有“郭师娘”才能够说得出。小唐对这句话显然是受宠若惊了,一边笑,一边用舌头处理嘴里的西瓜子,脸上笑得相当乱。
玉米在回去的路上想,怪不得这几天厨房里有炒瓜子的气味,原来是这儿来的。炒完了,玉秀好再一次跑到唐会计的那边去,边嗑边聊。是这么一回事了。看起来玉秀这丫头真是一只四爪白的猫,不请自到,家家熟呢。玉秀这丫头活络得很,有头绪得很,这才几天,已经在机关大院里四处生根了。照这样下去,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有什么用?哪里还能压得住她?这么一想玉米不免有了几分的担忧,得小心了。玉米的分析可以说抓住了要害了。玉秀在小唐那里实在不是嗑瓜子、拉家常,而是有着深远的谋划。玉秀想学手艺。想把小唐阿姨的那一手算盘学到手。学好了做什么,玉秀还是很盲目的,到时候再说。毕竟一样手艺一样路,玉秀得为自己打算了。依靠玉米绝对是靠不住的。玉秀也不想靠玉米了。玉秀原计划不想和小唐把自己的想法挑明了的,怕传到玉米的耳朵。玉米是不会成全她的。玉秀只想偷偷地看,偷偷地学。玉秀有这样的自信。以往玉秀织毛线也是这样的,平针、上下针、元宝针、螺纹针、阿尔巴尼亚针,玉秀也没有专门学过,只是静下心来,偷偷地看几眼,也会了,手艺出来了还能胜出别人一筹。玉秀的心头有这份灵,手头也有这份的巧。然而,算盘到底不一样,玉秀看了一些日子了,光听见响声,看不出名堂。没想到小唐却主动对玉秀开口了。这一天小唐突然说:“玉秀,我教你打算盘玩吧。”玉秀吃了一惊,没想到小唐说出这样的话,脱口说:“我这么笨,哪里学得会?——学了也没用。”小唐笑笑,说:“就当替我解解闷吧。”玉秀这才学了。玉秀并不贪,打算先学好加减。乘除放一放再说——玉秀算术上的乘除还没有过关呢。不过小唐阿姨都说了,加减法足够了,除法连她自己都不会,用不着的。小唐阿姨说,加上一些,减掉一些,会计就是那么一回事。玉秀听出来了,小唐这样说,说明她对玉秀的想法心里头是有数的。她不说破,玉秀自己就更没有必要说破了。玉秀学得相当好,进度特别地快。说起来玉秀读三年级的时候算术老师还教过几天算盘,老师在黑板上挂了一只很大的毛算盘,玉秀听了一节课,没兴趣,交头接耳了。玉秀想,看来学东西还是要有目的性,有了目的,兴趣就有了。小唐发现玉秀这丫头的确聪明,记性好,胶水一样粘得住东西。就说口诀,蛮复杂的,几天的工夫玉秀都记牢了。比小唐当初快多了。小唐直夸玉秀,玉秀说:“还不是师傅教得好。”碰上好徒弟,师傅的积极性有时候恐怕比徒弟还要高些。小唐让玉秀每天来,一天不来,小唐还故意弄出很失落的样子。
玉秀的脑子虽然好,还是碰上难处了,主要在手上。玉秀过于求快了,恨不得一上来就在自己的手指头上插上羽毛和翅膀,立马变成供销社的女会计。不行。手指头这东西真是怪,它们平时都是以“手”的形式统一意志、统一行动的,在单独出面的时候,不灵了,甚至会张冠李戴,需要静下来确认一下,指派一下,这才知道到底要动那一根。玉秀的手指头怎么就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呢。
小唐和玉秀的师徒关系到底是附带的,主要还是朋友。小唐已经开始把玉秀往自己的家里带了。小唐的家在国营米厂的附近,走到国营米厂的院后,玉秀终于看到了机房上面的那个铁皮烟囱了,原来每天夜里蒸汽机的响声就是从这个烟囱里传出来的。烟囱里喷出一口烟,蒸汽机就“嗵”的一声。进了家小唐格外热情了,领着玉秀四处看。小唐特地把玉秀带进了卧室,着重介绍了“红灯”牌晶体管收音机、“蝴蝶”牌缝纫机和“三五”牌闹钟。都是紧俏的上海名牌。这几样东西是殷实人家的标志了,也许还是地位的象征。玉秀不识货,不懂这些。小唐又不好挑明了什么,有了对牛弹琴的感觉。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小唐的热情,小唐一般是不和玉秀在堂屋里坐着说话的,而是在卧室,两个人坐在床沿上,小声地扯一些咸淡。玉秀也感觉出来了,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得相当快,已经不像一般的朋友了,有了忘年交的意思。小唐连自己男人的坏话和自家儿子的坏话都在玉秀的面前说了。玉秀当然是懂事的,这样的时候并没有顺着小唐,反而替小唐的男人和小唐的儿子辩解,说了几句好话。小唐很高兴了,极其懊恼地叹息:“嗨,你可不知道他们。”其实都是扯不上边的,玉秀都没有见过他们的面。这一天下午玉秀终于在小唐的家里见到小唐的儿子了。玉秀吃了一惊。小唐的儿子居然是一个大小伙了,高出玉秀一个头,很硕健,却有一种与体魄不相称的腼腆。小唐老是在玉秀的面前“小伟”“小伟”的,玉秀还以为“小伟”是个中学生呢。人家已经是国营米厂的工人了,还是基干民兵呢。小唐把“高伟”叫到玉秀的面前,很上规矩地说:“这就是玉秀。”玉秀注意到,小唐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不再是机关里的“小唐”,而是很讲家道,很有威严的。小唐随即换回原来的口气,对玉秀说:“这就是我那呆儿子。”小唐这种口吻上的变化让玉秀有点别扭,就好像玉秀真的和她一个辈分,成了高伟的长辈了。玉秀一阵慌,总算是处惊不乱,说:“阿姨你瞎说什么,人家哪里呆。”小唐接过玉秀的话,对高伟说:“小伟,人家玉秀替你说过不少好话呢。”不说还好,小唐这么一说玉秀真的是无地自容了。高伟显然很害怕女孩子,局促得很,脸都憋红了,又不敢走。而玉秀的脸也红了。玉秀低下头,心里想,小唐在家里肯定不是机关里的样子,肯定是大事小事都不松手,说一不二的,儿子都被她管教成这种样子了。小唐的这一点给了玉秀完全崭新的印象。
小唐虽说行事机敏,不落痕迹,不过玉秀还是看出来了,小唐有撮合自己和高伟的意思。玉秀还在那里自作聪明,想偷偷地学小唐的算盘手艺。其实小唐的网张得更大,已经把玉秀一古脑儿都兜进去了。从一开始便钻进套子的就不是小唐,而是玉秀自己。玉秀想,到底是镇上的人哪。高伟的模样还是说得过去的,关键是,人家是工人,能和高伟那样的小伙子撮合,玉秀其实是求之不得的。当然了,自己也是配得上的。然而,玉秀自己知道,自己毕竟被男人睡过了,有最致命的短处。小唐阿姨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将来知道了,退了亲,那个脸就丢大了。这么一想玉秀突然便是一阵心寒。玉秀想,自己也这个岁数了,难免会有人替你张罗婚姻方面的事。还麻烦了。玉秀不免有些恐慌,一下子恍惚了。
玉秀一夜都没有睡好。夜深人静了,断桥镇的夜间静得像一口很深的并,真的是深不见底。这一来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突出出来了。蒸汽机不像柴油机,响声并不连贯,而是像锤子,中间有短暂的间隙,“嗵”的一下,又“嗵”的一下。玉秀平时蛮喜欢这个声音的,因为隔得比较远,并不闹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反而是个伴,有了催眠的功效,让人睡得更安稳,更踏实。可是这一夜不一样了,蒸汽机的声音一直在她的耳边,捶她的耳朵。玉秀想,还是把自己的实情全都告诉小唐吧,要不然,掖掖藏藏的,哪一天才是尽头?转一想玉秀便骂自己二百五了,一旦说出去,她什么都完了。事情黄了不说,还白白地送给别人一个把柄。不能够那样。这方面的苦头玉秀在王家庄算是领教了。再说了,小唐阿姨只是这个意思,人家并没有把话挑白了,你吼巴巴的发什么骚?
一起床玉秀就倦怠得很,拿定了主意,以后不打算再到会计室去了。玉秀想了想,这样也不妥当,还是要去。人家小唐只是流露了这个意思,并没有正式给自己提出来,自己先忸怩起来,反而说明自己都知道了。不等于不打自招了?那样不好。一旦把事情推到明处,反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加难办了。还是装糊涂吧。玉秀想,就凭自己现在的状况,哪里还敢有那样的心。配不上的。被人嚼过的甘蔗谁还愿意再嚼第二遍?直到这个时候玉秀才算是对自己有了最为清醒的认识,作为一个女孩子,自己已经很不值钱了。这个无情的事实比自作自践还让玉秀难过。玉秀对自己绝望了。这分凄楚可以说欲哭无泪。玉秀一侧脑袋,对自己说,不要想它了吧。
玉秀还是到会计室去了。想来想去玉秀还是愿意赔一把,押上去了。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一个机遇,要把握好的。前往会计室之前玉秀精心打扮了一回,还鬼使神差地拿了郭巧巧的两只红发卡,对称地别在了头顶的两侧。玉秀花枝招展却又默然无声地来到小唐阿姨的面前,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有了弄巧成拙的感觉。很别扭。脸上的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玉秀几乎没有说上几句话,闷着头只是拨弄算盘。总是错。唐会计望着玉秀头上的红发卡,心里头有底了,说明玉秀这丫头什么都知道了。这丫头不笨,响鼓到底是不用重捶的。小唐的心里发出一丝冷笑,对自己说:“呆丫头,你打扮给我看又有什么用!”小伟的事这一回看起来是八九不离十了。遗憾当然也是有的,那就是这丫头的农村户口。再怎么说,农村户口到底还是低人一等的。不过转一想,小伟要是能娶上郭主任的小姨子,她小唐好歹和郭主任沾亲带故了。这是很好的。小唐突然犯过想来了,自己还高出郭主任一个辈分呢。这么一想小唐来了几分精神,都有点紧张了。——这可怎么说的呢,——这可怎么好呢。
事态安静了一些日子。玉秀除了算盘上有所进益,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不过小唐不想拖了,得找个机会给小伟和玉秀挑开了。只要挑开了,小唐就可以抽身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自己的事,他们自己去消受。重要的是让他们自己点破了。男男女女的,总是捉迷藏也不是事。要趁热打铁。“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国际歌》正是这样唱的,可见国际上都是提倡趁热打铁的。小唐又把玉秀喊到家里去了。玉秀面有难色的样子,知道这一回是什么意思了。一下子有点吃不准。小唐却不由分说,拉过来就走。小唐是过来的人了,懂得这个,女孩子哪里能不忸怩一下子。所以要强迫。女孩子的这种事就这样,你越是强迫,她越是称心如意。小唐这一次选择的路线没有从外面绕,而是直接从国营米厂的里头穿了过去。国营米厂一半的地盘都是宽敞的砖瓦房,其实就是大米的仓库了。玉秀望着这些青砖青瓦、红砖红瓦的房子,感受到国营米厂辽阔的气派。小唐自言自语地说:“老高就在这里头。”玉秀知道,“老高”正是高伟的父亲、小唐的男将了。“老高不是一把手,”小唐放慢了脚步,轻声说,“不过呢,老高在厂里说出的话,不亚于一把手的分量。”玉秀一听到这句话心里头突然便是一阵紧。以小唐说话办事的风格,玉秀猜得出,这句话已经有了很明确的暗示性了,其实已经把自己牵扯进去了,却又是很直接的,关系到自己的前程了。小唐表面上说的是老高说话的分量,而在玉秀听来,小唐的话才更有分量,具有掌握命运的能力。玉秀想,机关到底是一个不一般的地方,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决定别人的一生。
玉秀的呼吸都有一点急促了,脑子转得飞快,都是自己和国营米厂之间的可能性。玉秀稀里糊涂的,走进了小唐的家门。高伟在家,显然在等待了。这是玉秀预料之中的。因为预料到了,玉秀并没有过分地慌张。高伟可能等得时间长了,按捺着一股焦虑,反而窘迫得很,有些受罪的样子。比较下来还是玉秀大方,具有驾驭自己的能力。高伟面南,玉秀朝北,在堂屋里坐下了,小唐脸对着东,陪着,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气氛相当地轻松,却又出奇地紧张。就这么枯坐了片刻,小唐似乎想起什么了,站起身,说:“怎么忘了,我去买个西瓜回来。”玉秀看见小唐站了起来,也跟着起身了。小唐一把摁住玉秀,说:“你坐!你坐你的!”小唐拿了一只尼龙网兜,握在手心里头,转身便往门口跑。小唐都已经出门了,却又回过身来,把两扇大门掩上了。玉秀回过头,正好和小唐对视上了。小唐让开目光,对着高伟笑得相当地特别,是做母亲的特有的自豪,那种替儿子高兴的样子。小唐说:“你们聊,你们聊你们的。”屋子里只剩下玉秀和高伟了,除了蒸汽机,四处静悄悄的。这阵安静很突兀,很特别,有了胁迫的劲道。玉秀和高伟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安静显然缺少准备,想摆脱这种安静,却无从下手。空气骤然严峻了。高伟的脸上涨得厉害,玉秀也好不到哪里,想说话,一时不知道嘴巴在哪儿。高伟都有些吓坏了,很莽撞地站起来,说:“我,我。”却又说不出什么,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喘息了。玉秀不知道怎么弄的,突然想起大草垛旁边混乱的喘息声,想起自己被强奸的那个夜晚了。高伟迈开了脚步,可能是想去打开门,却像是朝玉秀的这边来了。恐惧一下子笼罩了玉秀。玉秀猛地跳起来,伸出胳膊,挡在那儿,脱口说:“别过来!别过来!”玉秀的叫喊太过突然,反过来又吓着高伟了。高伟不知所措,脸上的神情全变了,只想着出去。玉秀抢先一步,撒腿冲到了门口,拉开门,拼了命地逃跑。慌乱之中玉秀却没有找到天井的大门,扶在墙上,往墙上撞,不要命地喊:“放我出去!”小唐走出去并不远,听到了玉秀的尖叫声,立即返回来了。小唐一进天井就看见玉秀扶在那里拍墙,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唐把玉秀拉到门口,玉秀夺门而逃,只留下高伟和他的母亲。高伟怔怔地望着他的母亲,好半天才说:“我没有。”是那种强烈地申辩。高伟极其惭愧地说:“我没有碰她。”小唐把她的儿子拉进堂屋,左右看了几眼,家里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小唐想了想,胆小如鼠的儿子说什么也没那个胆子碰她的。他要有那份胆,倒好了。可怎么会这样的呢?小唐坐下来,跷上腿,一巴掌把手里的尼龙网兜拍在桌面上,说:“别理她!我早看出来了,这丫头有癔症!——农村户口,还到我家里来假正经!”
玉秀恨死了自己,弄不懂自己怎么会那样的。好好的一条路硬是让自己走死了。连算盘也学不成了。玉秀伤心得很。小唐阿姨对自己这样好,闹出了这样的动静,往后在小唐阿姨的面前还怎么做人。再也没有脸面见人家了。玉秀越想越怕见小唐阿姨了。出乎玉秀的意料,第二天买菜的时候居然就遇上了。看起来是小唐阿姨故意守着自己的了,要不然怎么就那么巧。玉秀想躲,没有躲掉,反而让小唐叫住了。玉秀怕提昨天的事,想把话岔开来,小唐却先说话了,脸上的笑容也预备好了,说:“玉秀,中午吃什么呢?”玉秀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小唐顺便拉过玉秀的菜篮子,玉秀的篮子里还是空的。小唐关照说:“天热了,韭菜也老了,别再让郭主任吃韭菜了,郭主任的牙可不好。”玉秀想起来了,姐夫每天刷牙的时候都要从嘴里抠出一些东西来,看起来是假牙了。玉秀“嗳”了一声,直点头,笑。小唐阿姨的脸上很自然,就好像根本没有昨天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看起来小唐阿姨不会再提昨天的事了,永远都不会再提了,这多少让玉秀有些释怀。不过玉秀很快发现小唐的嗓子比平时亮了一些,笑容的幅度比以往也要大,就连平时不大显眼的鱼尾纹也都出来了。玉秀知道了,小唐对自己这样笑,显然是故意的了,分明是见外了。和她的关系算是到头了,完了。玉秀也只好努力地笑,笑得却格外吃力,都难过了。玉秀匆匆告别了小唐,站在韭菜摊子的面前,却发起了傻。玉秀很意外地从菜场的混乱之中听到了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这刻儿听起来是那样的远,那样的不真实。难言的酸楚和悔恨涌上来了。玉秀憋住泪,弄不懂自己昨天到底吃错什么药了!搭错什么筋了!少了哪一窍了!发的哪一路的神经病!好好的一条路硬是让自己走死了。连算盘也学不成了。玉秀恍恍惚惚的,丢下韭菜,一个人走到了小街的最南端。断桥镇的南面是一片阔大的湖,湖面上烟波浩渺,一路看不到头的混沌模样。玉秀想,这样也好,还是这样干净,本来也不是你的,无所谓了。就算是做了高伟对象,万一被人家知道了那件事,到时候还是麻烦。玉秀对自己说,别费劲了,就这样了。只是有一点,玉秀怎么弄也弄不明白,什么都想开了,怎么反而更难受的呢。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够换回玉秀的女儿身呢,要是能换回来,玉秀就是断了一条胳膊都愿意,就是抠了一只眼睛也行啊。
玉米怀上孩子,原计划再过些日子告诉郭家兴的,家里头却不太平了。郭巧巧和郭家兴闹了起来。天天吵,却没有结果。依照郭家兴的意思,郭巧巧高二毕业之后还是下乡插队的好。带头送女儿下乡,他这个做父亲的脸面上好看,在机关里头也好说话了。到乡下去锻炼一两年,有个好基础,履历上过得硬,将来到了哪里都方便,年轻人还是要有远大理想的。郭家兴反反复复讲这个道理,可以说苦口婆心了。郭家兴拿郭左做例子,郭左当初就是先插队,先做知青,利用做农民的机会入了党,后来招工了嘛,到大城市的国营厂去了嘛。郭巧巧不听。郭巧巧前些日子看了一部关于纺织女工的电影,被电影上花枝招展的纺纱女工迷住了,中了邪了,一门心思要到安丰公社的纺纱厂去做纺纱女工。一个小集体的社办厂,又是纺纱,弄不好就是一身的关节炎。有什么去头?还有一点是郭家兴说不出口的,安丰公社到底不是断桥镇,不归郭家兴领导,将来终究是有诸多不方便的。玉米反而猜出这一层意思来了。但是玉米没插嘴。郭巧巧的事,玉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郭家兴坐在堂屋的藤椅上,不说话了;郭巧巧站在东厢房的房门口,也不说话了。就这么沉默了好半天,郭家兴接上一根飞马烟,说:“先去插队,哈,思想上通了没有?”郭巧巧倚着门框,憨头憨脑地说:“没有!我下了乡,万一你手里没权了,谁还来管我?我还不在乡下呆上一辈子!”这句话玉米听见了,心口咯噔了一下。玉米想,看起来郭巧巧这丫头还是有几分的远眼光,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傻。郭家兴没有料到自己的女儿会说这样的话。这是什么话嘛!郭家兴对着桌面“啪”地一巴掌。动了大怒了。玉米愣了一下,又想,郭巧巧还是个傻丫头,做官的人最忌讳人家说他“万一”“没权”了。怎么能这么说呢。玉米听见郭家兴把藤椅推开了,用指头点着桌面,“笃笃笃”的。郭家兴憋了好大一会儿,大声说:“红旗是不会倒的!”话题一旦扯到“红旗”上头,态势当然很严峻了,玉米都有点怕了。郭家兴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说过话,看来生的不是一般的气。堂屋里又是很长的寂静。郭巧巧突然关上东厢房的两扇房门,“咚”地一声,“咚”地又一声。东厢房里接着传出了郭巧巧的大嗓子:“我看出来了,妈死了,你娶了小老婆,变得封资修!为了讨好小老婆,想把我送下乡!”玉米听得清清楚楚的,心里说,这丫头蛮不讲理了,好好的把我扯进去!郭家兴脸色铁青,叉起了腰,一个人来到了天井,突然看见玉秀正在厨房里悄悄地打量自己。郭家兴看了玉秀一眼,伸出手指头,隔着窗棂给玉秀颁布了命令:“不许再为她搞后勤!大小姐派头嘛!剥削阶级作风嘛!”玉秀的脖子一下子吓短了。小快艇的司机恰恰在这个时候推开天井的大门,看见郭主任生气,站在一边等。郭巧巧却从东厢房里冲了出来,对司机说:“走,送我到外婆家!”司机还在那里等。郭家兴似乎想起什么了,大声对郭巧巧说:“还有毕业考试呢!”口气却已经软了。郭巧巧没有搭理,拉起司机便走。司机不停地回头,郭家兴无力地对他挥了挥手,司机这才放心地去了。
郭巧巧走了,司机走了,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了。很突然的样子。郭家兴站在天井,大口大口地吸烟。玉米悄悄跟出来,站在郭家兴的身边。郭家兴又叹气,心情很沉重了。郭家兴对玉米说:“我一直强调,思想问题不能放松。你看看,出问题了嘛。”玉米陪着郭家兴叹了一口气,劝解说:“还是孩子。”郭家兴还在气头上,高声说:“什么孩子?我这个岁数已经参加新民主主义革命了嘛!”玉秀隔着窗户,知道玉米这刻儿一定是心花怒放了。可玉米就是装得像,玉米就是敛得住。玉秀想,这个女人像水一样善于把握,哪里低,她就往哪里流,严丝合缝的,一点空隙都不留。玉秀还是佩服的,学不上的。玉米仰着头,望着郭家兴,一直望着郭家兴,眼眶里头贮满泪光了,一闪一闪的。玉米一把拽住郭家兴的手,捂到自己的肚子上去,说:“但愿我们不要惹你生气。”
方向在任何时候都是重要的,不能出半点错。比方说,马屁的方向。玉秀现在已经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了。自从来到断桥镇,她小心翼翼地在郭巧巧的身上为人民服务,可以说全心全意了。现在看起来宝押得不是地方,还是得不偿失了。玉米怀上了,在家里的地位稳中有升,看起来往后的日子还是要指望玉米了。郭巧巧再霸道,在这个家里终究不能长久,玉秀真是昏头了,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拍马屁真是太不容易,光靠不要脸皮显然不够。政策和策略是马屁的生命。这个策略就是方向。玉秀不能再迷失了。既然郭巧巧都离开这个家了,路只有一条,迷途知返,回头才有岸。玉秀要回过头来再巴结玉米。
但是,隔夜饭不香,回头草不鲜。玉米对玉秀的马屁显然不领情了。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盛饭,郭巧巧离家之后,玉米拒绝了玉秀的伺候,什么事都自己动手,平时也不怎么搭理玉秀。这对玉秀的威慑力相当巨大了。玉秀的感觉非常坏,好像是被清除出队伍了。不过这一回玉秀倒没有怪玉米,说到底还是自己错了,站错了队伍,认错了方向,伤了大姐的心。玉米对自己这样失望,也是报应,不能够怪她。玉秀想,自己还是要好好表现,少说,多做,努力改造,争取在大姐的面前重新做人。只要重新做人了,大姐一定会消气的,一定会原谅的,一定会让自己伺候她的。怎么说都是嫡亲的姊妹,玉秀有这个信心。
玉秀的想法当然是很好的,策略上却还是不对路子。玉米这样给她脸色,是希望玉秀能够自我检讨,当面给她认个错。说到底是要让玉秀当面服了这个软。主要是态度。所谓态度,就是不要考虑自己的脸面。只要玉秀的态度端正了,玉米不会为难她,还是她的大姐姐,还能够在这个家里头住下去。玉秀偏偏就没有留意到这一层,主观上想做出痛改前非的样子,而实际上却成天拉了一张寡妇脸。这在玉米的眼里是很不好的,有了抗拒的意思,有了替郭巧巧抱不平的意思,显然是顽固到底了。玉米对自己说,那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死心塌地,那就别怪我给你颜色。玉米的脸上不是一般的凌厉了。反正郭巧巧不在,玉米放碗搁筷都带上了动静,每一巴掌都带上了镇压的力度。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了。玉秀就是找不到出路。一天,又一天,又一天。玉秀慢慢地吃不消了。不敢多说话。心情越沉重,看上去越发像抗拒。认错实在是不容易的,你首先要搞清楚你的当家人喜欢什么样的方式。方式对了,你的“态度”才算得上“端正”。
摊牌的日子终于来临了,玉秀还蒙在鼓里。这一天郭家兴到县城去开会,家里头一下子空了,只留下了玉米和玉秀。家里没有一点动静,有了短兵相接的压迫性。吃完了早饭,玉米突然喊玉秀的名字。玉秀在厨房里答应过,匆匆赶到堂屋,十个手指头都还是汤汤水水的。一进门架势就很不好。玉米坐在藤椅上,姐夫固定不变的那个座位。玉米跷上腿,不说话,玉秀的心里很沉重了。玉秀站到玉米的面前,玉米却不看她,只是望着自己的脚。玉米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两块钱,放在桌面上,说:“玉秀,这是给你的。”玉秀望着钱,松了一口气,有了峰回路转的好感觉,说:“大姐。我不要。我伺候大姐怎么能要钱。”话说得很得体了。玉米却没有理她的茬,又拿出一张十块的,捻过了,压在两块钱的边上。说:“你把这十块钱带给妈妈。”玉米丢下这句话,一个人朝卧室里去了。玉秀一个人站在堂屋,突然明白过来了,“把钱带给妈妈”,这不是命令玉秀回王家庄是什么?玉秀一阵慌,跟在玉米的身后,跟进了卧室。玉秀脱口说:“姐。”玉米不听。玉秀又喊了一遍:“姐!”玉米背对着她,抱起了胳膊,眼睛望着窗户的外头。玉秀到底冷静下来了,说:“姐,我不能回王家庄了,你要是硬逼我回去,我只有去死。”玉秀究竟聪明,这句话说得也极有讲究。一方面是实情;一方面又是柔中有刚的。话说得虽然软,甚至带有哀求的意思,可是对自己的亲姐姐来说,却又暗藏了一股要挟的力量。玉米回过了头来,面带微笑了,客客气气地说:“玉秀,你去死。我送你一套毛料做寿衣。”这样的回答玉秀始料不及,傻了,虽然愤怒,更多的却是无地自容,羞煞人了。玉秀愣愣地望着她的大姐。姊妹两个就这么望着,这一次的对视是漫长的,严酷的,四只眼睛一眨都不眨,带上了总结历史和开创未来的双重意义。玉秀的眼睛终于眨巴了,目光开始软了,彻底软了,一直软到心,软到了膝盖。玉秀“咕咚”一下,给玉米跪下了。玉秀是知道的,跪这个东西是永久性的,下去了,就上不来了。你永远比别人矮了一截子了。玉米还是不说话。玉秀跪在玉米的跟前,眼泪早已经汪开来了,对着玉米的脚背胡乱便是一顿磕。时间过去很久了。玉米放下胳膊,蹲下来,一只手抚在了玉秀的头上,慢慢地摸,一圈又一圈地摸,玉米的眼眶里头一点一点地湿润了,涌上了厚厚的泪。玉米托起玉秀的下巴,说:“玉秀,你怎么能忘了,我们才是嫡亲的姊妹。我才是你嫡亲的姐姐。”分外地语重心长了。慢慢把玉秀搂进了怀抱。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玉米决定打开窗子说亮话了。玉米断断续续的,有句无章的,从自己相亲的那一天说起,一直说到如何盘算着把玉秀接过来,如何才能让玉秀在镇上混出一副模样。玉米越说越伤心,眼泪一行一行的。玉米说:“玉秀,弟弟还小,她们几个一个都指望不上,姊妹几个就数你了。你怎么能不知道大姐的心哪?啊?还这样妖里妖气的?啊?还和大姐作对,啊?!”玉米的话里有了几分的凄凉了。玉米说:“玉秀,你要出息。一定要出息!给王家庄的人看看!你可不能再让大姐失望了。”玉秀仰着头,望着她的大姐,从心窝子里头发现自己真的不如大姐,辜负了大姐,对不起大姐了。玉秀“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来,说:“姐,我是个吃屎的东西。我对不起你。”玉米说:“你的心里怎么能没有家?啊?——不是这个家,是我们的那个家。”玉秀放开大姐的腿,静静地听,早已是泣不成声了,心中充满了惭愧和悔恨。感到自己这一次真的长大了,是个大人了。玉秀暗地里下定了决心,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大姐失望了。玉秀一下扑在玉米的怀里,发誓了:“姐,都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让大姐失望了。我要是再对不起大姐就不得好死。”
星期天的正午太阳特别地火爆,玉米决定把家里的棉衣曝一曝。棉衣在衣柜里毕竟经历了霉雨季节,为了防霉,讲究的人家还是要在夏天的大太阳里出出潮。玉秀又是翻箱又是倒柜,衣裳挂了一天井,花花绿绿的,满天井都是樟脑丸子的味道。玉米以往倒是很喜欢樟脑的气味的,今年却有些特别,闻不来了。玉米想,看来还是害喜的缘故,所有的气味都不大对路,怪怪的。玉米坐在堂屋,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心里头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怜惜,很满意了,有一种取得最后的胜利才有的感觉。看起来玉米还是笑到了最后了。底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开动郭家兴,如何安置玉秀了。玉米整个下午都坐在郭家兴的藤椅子上,似睡非睡,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眯着眼,含含糊糊地打量一天井的衣裳。玉米后来闭上了眼睛,扇子也掉在了地砖上。玉秀连忙走上来,替玉米扇了一会儿风。玉米小睡了几分钟,又醒了,想,日子不算好,也算是眉清目秀了。那就安安静静地怀孕吧,闲着也是闲着。
玉秀不停地来到烈日底下,阳光晃晃的,又猛烈又刺眼。玉秀眯起眼睛,这里翻一下,那里翻一下。动作相当地轻快。人站在衣服堆里,是那种很厚实的热。玉秀能感觉到樟脑的气味蓬勃的劲头,在太阳下面热烘烘的、一个劲地弥漫。玉秀用力地嗅着樟脑的气味,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心情。玉秀的好心情其实也不完全因为樟脑的气味,说到底还是因为别的。这么些年来玉秀一直和玉米较着劲,可是,给玉米跪下去之后,玉秀真的服帖了,踏实了,成了别样的快乐,别样的幸福。服帖其实也是有瘾的,服帖惯了,会很甘心,很情愿。滋味越来越好。当然,郭巧巧不在家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郭巧巧不回来,家里头终归是要简单一些。玉秀想,郭巧巧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就她那脾气,不等到下乡插队的事情闹过去,怕是不会回来的。就算是回来了,离她到纺织厂的日子也不远了。这么一想玉秀感觉到往后的日子又有了盼头,嘴里都哼起曲子来了,是电影里的插曲,还有淮剧好听的唱腔。
下午的三点多钟天井的大门突然响了。大门原来是开着的,玉米关照玉秀,这么多的衣裳,这么高级的料子,又是府绸又是咔叽又是平绒,还有那么多的毛线,让机关里的人看见了不妥当。还是关上门,挂起来,闷声大发财的好。天井里的衣裳虽说都是郭家兴的前妻留下来的,现在自然是玉米的了。这个是该派的,就算玉米不穿它们,但是,带到王家庄,尺寸改一改,姊妹几个一人一身新,终究是个去处。穿在姊妹们的身上,露脸面的当然还是玉米。她们享的毕竟还是玉米的福。天井的门响了,玉秀走上去,拉开门闩,门口却站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台阶上还放了一只人造革皮包,上面印有花体的“上海”字样。小伙子很帅,有一种很有文化的气派,衬衫束在裤带的里头,口袋里头还有一支笔。衣冠齐整的,在炎热的太阳底下有一种难得的抖擞。玉秀仔细看了半天,小伙子也对着玉秀仔细看了半天。玉秀突然叫道:“大姐,是郭左回来了!”玉秀帮郭左拎回皮包,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已经来到屋檐底下,站在玉米的对面了。玉米望着郭家兴的大儿子,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哎呀”了一声,跨下来一步,又“哎呀”了一声。郭左笑着说:“你是玉米吧?”郭左的年纪看上去和玉米差不多,玉米一时有点难为情,却没想到郭左这样大方,立即拿起芭蕉扇替郭左扇了几下。这时候玉秀已经把洗脸盆端过来了。玉米连忙从水里捞起毛巾,拧成把子,对郭左说:“擦擦汗,快擦擦汗。”
郭左直接喊玉米“玉米”,玉米对这样的称呼相当满意了。他这样称呼玉米,反而避开了许多尴尬,有了别样的亲和力,好相处了。郭左看上去还是要比玉米大上一两岁,名分上是母子,毕竟还是同辈。玉米喜欢。玉米当即便对郭左产生了良好的印象。玉米想,男的到底是男的,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比较起来,郭巧巧这丫头嘎咕,是个不识好歹的货。郭左这样多好呢。
郭左擦完了,人更清爽了。郭左坐到父亲的藤椅里头,拿起父亲的烟,点上一根,很深地吸了一口。天井里都是衣裳,花花绿绿的。玉米吩咐玉秀赶紧收拾衣裳,自己却走进厨房了。玉米要亲手为郭左下一碗清汤面。再怎么说,自己是做母亲的,还是要有点母亲的样子。玉秀为郭左泡好茶,郭左已经坐在藤椅里头静静地看书了,是砖头一样厚的书。玉秀今天的心情本来不错,这会儿愈加特别特别地好。一下子回到了狐狸精的光景。狐狸精的感觉美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样的心情虽说有点说不上来路,可高兴是千真万确的,瞒不住自己。玉秀的嘴上不唱了,心里头却在唱,不只是淮剧的唱腔,还带上锣鼓。怎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呢。在她忙进忙出的过程中,每一次都要瞥一眼郭左,有意无意的,瞥上那么一眼。这是情不自禁的,都有点看不住自己了。郭左显然注意到玉秀了,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玉秀。玉秀正站在大太阳底下,这时候已经戴上了一顶草帽。宽宽的帽檐上有毛主席的题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郭左和玉秀对视的时候玉秀突然冲着郭左笑起来了。没有一点由头,只是抽象的高兴与热情,特别地空洞,却又特别地由衷,像是从心窝子里头直接流淌出来的。这时候太阳刚好偏西,照亮了玉秀嘴里的牙,都熠熠生光了,一闪一闪的。郭左想,这个家真的是面目全非了,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家了,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生气。母亲去世的时候郭左原本应当回来一次的,顺便把这些年积余下来的公休假一起休了。然而,郭家兴忙得很,母亲去世的第二天他就把尸体送进了焚尸炉。回过头来给郭左去了一封信,相当长,都是极其严肃的哲学问题。郭家兴着重阐述了彻底的唯物主义,生与死的辩证法,很有理论质量了。郭左就没有回来。郭左这一次回来倒不是因为休假,而是工伤。纠察队训练的时候脑袋被撞成了脑震荡,只能回来了。傍晚时分郭家兴下班了,父子两个对视了一下,点了一个头,郭家兴问了一两句什么,郭左回答了一两句什么,然后什么都不说了。玉秀想,这个家的人真是有意思得很,明明是一家子,却都是同志般的关系。就连打招呼也匆忙得很,一副抓革命、促生产的样子。这样的父子关系真是少有的。
郭左哪里都没有去,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走走,躺躺,要不就是坐在堂屋里头看书。玉秀想,看起来郭左像他的老子,也是一个闷葫芦。不过接下来的日子玉秀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郭左不是那样,很会说笑的。这一天的下午郭家兴和玉米都上班去了,郭左一个人坐在父亲的藤椅里头,膝盖上放了一本书。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郭左手上的香烟冒出一缕一缕的烟,蓝花花地升腾,扩散,小小的尾巴晃了一下,没了。玉秀午睡起来,来到堂屋里收拾,顺便给郭左倒了一杯水。郭左看来也是刚刚午睡的样子,腮帮上头全是草席的印子,半张脸像是用灯芯绒缝补起来的。玉秀想笑,郭左刚刚抬头,玉秀却把笑容放到胳膊肘里去了。郭左有些不解,说:“笑什么?”玉秀放下胳膊,脸上的笑容却早已无影无踪,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还干咳了一声。郭左合上书,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玉秀眨巴几下眼睛,漆黑的瞳孔盯住郭左,一抬下巴,说:“猜。”郭左注意到玉秀的双眼皮有韭菜的叶子那么宽,还双得特别的深,很媚气。郭左的脸上流露出很难办的样子,说:“这个困难了。”玉秀提醒说:“大姐叫玉米,我肯定是玉什么了,我总不可能叫大米吧。”郭左笑起来,又做出思考的样子,说:“玉什么呢?”玉秀说:“秀。优秀的秀。”郭左点了点头,记住了,又埋下头去看书。玉秀以为郭左会和她说些什么的,郭左却没有。玉秀想,什么好看的书,这样吸引人?玉秀走上来一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书的角落,弯下腰,侧着脑袋,嘴里说:“斯——巴——达——克——斯。”玉秀看了半天,个个字都认识,却越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玉秀说:“是英语吧?”郭左笑笑。笑而不答。玉秀说:“肯定是英语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看不懂。”郭左还在笑,点点头说:“是英语。”郭左已经发现这个女孩子不只是漂亮,还透出一种无知的聪明劲,一股来自单纯的狡黠。相当有意思。很好玩的。
天井里还是阳光,火辣辣的。这一天的下午太阳照得好好的,天却陡然变脸了,眨眼来了一阵风,随后就是一场雨。雨越下越大,转眼已成瓢泼。雨点在天井和厨房的瓦楞上乒乒乓乓的,跳得相当卖力,一会儿工夫天井和瓦楞上都布满雨雾了,而堂屋的屋檐口也已经挂上了水帘。玉秀伸出手,去抓檐口的水帘。郭左也走上去,伸出了一只手。暴雨真是神经病,来得快,去得更快,前前后后也就四五来分钟,说停又停了。檐口的水帘没有了,变成了水珠子,一颗一颗的,半天滴答一下,半天又滴答一下。有一种令人凝神的幽静。更有一种催人遐想的缠绵。雨虽然短,天气却一下子凉了,爽得很。玉秀的手还伸在那儿,人却走神了。走得相当的远。眼睛好像还看着自己的手,其实是视而不见的,乌黑的眼睫毛反翘在那儿,过一刻就要眨巴一下,一挑一挑的,滴答一下,再滴答一下。也有一种令人凝神的幽静,也有一种催人遐想的缠绵。后来玉秀突然还过神来了。一还过神来就很不好意思地对着郭左笑。玉秀的不好意思没有一点出处,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脸却红了,越红越厉害,目光还躲躲藏藏的。内心似乎刚刚经历了一次特别神秘的旅程。郭左说:“我该喊你姨妈呢。”这一说倒是提醒玉秀了,自己和郭左并不是没有关系的,是“姨妈”呢。自己才这么小,都已经是人家的“姨妈”了。只是一时弄不清“姨妈”到底是把两个人的关系拉近了还是推远了。玉秀在心里默默地重复“姨妈”这句话,觉得很亲昵,在心头绕过来绕过去的,如缕不绝的。不知不觉脸又红了。玉秀害怕郭左看见自己脸红,又希望他能看见,心口“突突突”的,无端地生出了一阵幸福,有那么一点怅然。话头一旦给说开了,接下来当然就容易了。玉秀和郭左的聊天越来越投机了。玉秀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城市”和“电影”这几个话题上。玉秀一句一句地问,郭左一句一句地答。玉秀好奇得很。郭左看出来了,玉秀虽说是一个乡下姑娘,心其实大得很,有点野,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近乎神话般的幻想。是那种不甘久居乡野的张狂。而瞳孔里都是憧憬,漆黑漆黑的,茸茸的,像夜鸟的翅膀和羽毛。只是没有脚,不知道栖息在哪儿。玉秀已经开始让郭左教她说普通话了。郭左说:“我也说不来。”玉秀瞥了郭左一眼,说:“瞎说。”郭左说:“是真的。”玉秀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瞎说。”玉秀拉下脸之后目光却是相当崇敬的,忽棱忽棱地扫着郭左。郭左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想走。玉秀背着手,堵在郭左的对面,身子不停地扭麻花。郭左认认真真地说:“我也不会。”玉秀不答应。郭左笑笑说:“我真的不会。”玉秀还是不依不饶。事到如此,“普通话”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样一种对话关系。这才是玉秀所喜欢的。郭左光顾了傻笑,玉秀突然生气了,一转身,说:“不喜欢你!”
玉秀不理睬郭左,郭左当然是不在乎的。但是,还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喜欢你”,这四个字有点闹心。是那种说不出来的闹。强迫人回味的闹。熄灯瞎火的闹。郭左反而有意无意地留意起玉秀了。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瞟了玉秀两眼。玉秀很不高兴,甚至有了几分的忧戚。郭左知道玉秀是孩子脾气,不过还是提醒自己,这个家是特殊的,还是不要生出不愉快的好。第二天玉米刚刚上班,郭左便把书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主动和玉秀搭讪了。郭左说:“我教你普通话吧。”玉秀并没流露出大喜过望的样子,甚至没有接郭左的话茬,一边择着菜,一边却和郭左拉起家常来了。问郭左一个人在外面习惯不习惯,吃得好不好,衣服脏了怎么办,想不想家。字字句句都深入人心,成熟得很,真的像一个姨妈了,和昨天一点都不像了。郭左想,这个女孩子怎么一天一个样子的?郭左闲着也是闲着,便走到玉秀的身边,帮着玉秀择菜了。玉秀抬起头,一巴掌打到了郭左的手背上,下手相当地重。甚至是凶悍了。玉秀严肃地命令郭左说:“洗手去。这不是你做的事。”郭左愣了半天,知道了玉秀的意思,只好洗手去。择好菜,玉秀把手洗干净,来到郭左的面前。伸出一只手。郭左不解,说:“做什么?”玉秀说:“打我一下。”郭左咬了咬下唇,说:“为什么呢?”玉秀说:“我刚才打了你一下,还给你。”郭左笑得一嘴的牙,说:“没事的。”玉秀说:“不行。”郭左拖长了声音说:“没事的。”玉秀走上来一步,说:“不行。”有些刁钻古怪了。郭左缠不过她,心里头却有些振奋了。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打。都像小孩子们过家家了。其实是调情了。郭左打完了,玉秀从郭左的手上接过香烟,用中指和食指夹住,送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闭上眼睛,紧抿着嘴,两股香烟十分对称地从玉秀的鼻孔里冒了出来。缓缓的,不绝如缕的。玉秀把香烟还给郭左,睁开眼说:“像不像女特务?”郭左意外了,说:“怎么想起来做女特务?”玉秀压低了声音,很神秘了,说:“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出门就是汽车,说话还能打电话,——谁不想做?”都是大实话。却很危险了。郭左听得紧张而又兴奋。郭左想严肃,却严肃不起来,关照说:“在外头可不能这样说。”玉秀笑了,“哪儿跟哪儿,”极其诡秘的样子,漂漂亮亮地说,“人家也就是跟你说说。”这句话有意思了,好像两个人很信赖了,很亲了,很知心了,都是私房话了。玉秀突然瞪大了眼睛,紧张地说:“你不会到你爸爸那里去告密吧?”郭左莞尔一笑。玉秀却十分担忧,要郭左保证,和她“拉拉钩”。郭左只好和她“拉”了,两个人的小拇指贴在一起,“一百年不变。”玉秀想了想,一百年太长了。只能重来一遍,那就“五十年不变”吧。都有点像海誓山盟了。两个人的神情都相当地满足。刚刚分开,可感觉还缠在指尖上,似有若无。其实是惆怅了。都是稍纵即逝的琐碎念头。
郭左看上去很高兴,和一个姑娘这样呆在一起,郭左还是第一次。而玉秀更高兴。这样靠近、这样百无禁忌地和一个小伙子说话,在玉秀也是绝无仅有的。再怎么说,以郭左这样的年纪,玉秀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说是应该有几分的避讳才是。可玉秀现在是“姨妈”,自然不需要避讳什么了。顾忌什么呢?不会有什么的。怎么会有什么呢。但是,玉秀这个“姨妈”在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还是拿郭左当哥哥,自然多了一分做妹妹的嗲,这是很令人陶醉的。这一来“姨妈”已经成了最为安全的幌子了,它掩盖了“哥哥”,更关键的是,它同样掩盖了“妹妹”。这个感觉真是特别了。说不出来。古怪,却又深入人心。
一贯肃穆的家里头热闹起来了。当然,是秘密的。带有“地下”的性质。往暗地里钻,往内心里钻。玉秀很快就发现了,只要是和玉秀单独相处,郭左总是有话的,特别的能说。有时候还眉飞色舞的。郭家兴玉米他们一下班,郭左又沉默了。像他的老子一样,一脸的方针,一脸的政策,一脸的组织性、纪律性,一脸的会议精神,难得开一次口。整个饭桌上只有玉米给郭左劝菜和夹菜的声音。玉秀已经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微妙的状况了。就好像她和郭左之间有了什么默契,已经约好了什么似的。这一来饭桌上的沉默在玉秀的这一边不免有了几分特殊的意味,带上了紧张的色彩,隐含了陌生的快慰和出格的慌乱,不知不觉已经发展成秘密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都是感人的,带有鼓舞人心的动力,同时也染上了催人泪下的温馨。秘密都是渴望朝着秘密的深处缓缓渗透、缓缓延伸的。而延伸到一定的时候,秘密就会悄悄地开岔,朝着覆水难收的方向发展,难以规整了。玉秀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古怪了,可以说莫名其妙。郭家兴和玉米刚走,郭左和玉秀便都活动开了。最莫名其妙的还是玉秀的荒谬举动,只要郭家兴和玉米一上班,玉秀就要回到厨房,重新换衣裳,重新梳头,把短短的辫子编出细致清晰的纹路,一丝不苟的,对称地夹上蝴蝶卡,再抹上一点水,乌溜溜的,滑滴滴的。而刘海儿也剪得齐齐整整的,流苏一样蓬松松地裹住前额。玉秀梳妆好了,总要在镜子的面前严格细致地检查一番,验收一番,确信完美无缺了,玉秀才再一次来到堂屋,端坐在郭左的斜对面,不声不响地择菜。郭左显然注意到玉秀的这个举动了。家里无端端地紧张了。一片肃静。空气黏稠起来了,想流动,却非常地吃力。但是紧张和紧张是不一样的。有些紧张死一般阒寂,而有些却是蓬勃的,带上了蠢蠢欲动的爆发力,特别地易碎。需要额外的调息才能够稳住。郭左不说话。玉秀也不说话。可玉秀其实还是说了,女孩子的头发哪一根不会诉说衷肠?玉秀在梳头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混乱,充斥着犹豫,警告,还有令人羞愧的自责。玉秀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在作怪了,又在做狐狸精了,一直命令自己停下来了。以玉米的口吻命令自己停下来。但是,欲罢不能。玉秀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情窦初开了。春来了,下起了细雨,心发芽了。叶瓣出来了,冒冒失失的。虽说很柔弱,瑟瑟抖抖的,然而,每一片小叶片天生就具有顽固的偏执,即使头顶上有一块石头,它也能侧着身子,探出头来,悄悄往外蹿。一点。又一点。
天虽说很热,郭家兴偶尔还是要和常委们一起喝点酒。郭家兴其实不能喝,也不喜欢喝。但是,一把手王主任爱喝,又喜欢在晚上召开常委会。这一来常委会就难免开成了宴席。王主任的酒量其实也不行,喝得并不多。但是贪,特别的好这一口,还特别的爱热闹。这一来几个常委只好经常凑在一起,陪着王主任热闹。王主任的酒品还是相当不错的,并不喜欢灌别人的酒。然而,王主任常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关键是干劲不能丢”,“喝酒最能体现这种干劲了”,人还是要有点精神的。为了“精神”,郭家兴不能不喝。
郭家兴最近喝酒有了一个新的特点,只要喝到那个份儿上,一回到床上就特别想和玉米做那件事。喝少了无所谓,过了量反而也想不起来了。就是“那个份儿上”,特别的想,状态也特别的好。究竟是多少酒正好是那个份儿上呢,却又说不好了。只能是碰。
这一天的晚上郭家兴显然是喝到了好处,正是所谓的“那个份儿上”,感觉特别的饱满。回到家,家里的人都睡了。郭家兴点上灯,静静地看玉米的睡相。看了一会儿,玉米醒过来了,郭家兴正冲着她十分怪异地笑。玉米一看见郭家兴的笑容便知道郭家兴想做什么了。郭家兴在这种时候笑得真是特别,一笑,停住了,一笑,又停住了,要分成好几个段落才能彻底笑出来。只要笑出来了,这就说明郭家兴想“那个”了。玉米的脑袋搁在枕头上,心里头有些犯难。倒不是玉米故意想扫郭家兴的兴,而是前几天玉米刚刚到医院里去过,医生说,“各方面都好”。只不过女医生再三关照“郭师娘”,这些日子“肚子可不能压”。实在憋不住了,也只能让郭主任“轻轻的”、“浅浅的”。玉米听懂了,脸却红得没地方放。玉米对自己说,难怪人家都说医生最流氓呢,看起来真是这样,说什么都直来直去的,一点遮拦都没有。不过玉米没有把女医生的话告诉郭家兴,那样的话玉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玉米想,他反正生过孩子,应当懂得这些的。
郭家兴显然是懂得的,并没有“压”玉米,说白了,他并没有真正地“做”。然而,他的手和牙在这个晚上却极度地凶蛮,特别的锐利。玉米的乳房上面很快破了好几块皮了。玉米的嘴巴一张一张的,疼得厉害,却不敢阻挡他。凭玉米的经验,男人要是在床上发毛了,那就不好收拾了。玉米由着他。郭家兴喘着气,很痛苦。上上下下的,没有出路,继续在黑暗中痛苦地摸索。“这怎么好?”郭家兴喷着酒气说,“这可怎么好?”玉米坐起来了,寻思了好半天,决定替郭家兴解决问题。玉米从床上爬下来,慢慢给郭家兴扒了。玉米跪在床边,趴在郭家兴的面前,一口把郭家兴含在了嘴里……玉米用力地抿着嘴,转过身,掀开马桶的盖子突然便是一阵狂呕。郭家兴的问题解决了,酒也消了一大半,特别的销魂,对玉米有了万般地怜爱。郭家兴像父亲那样把玉米搂住了。玉米回过脸,用草纸擦一擦嘴角,笑了笑,说:“看来还是有反应了。”
一早醒来郭家兴便发现玉米早已经醒了,已经哭过了,一脸的泪。郭家兴看了玉米一眼,想起了昨天晚上惊心动魄的事,有些恍然若梦。郭家兴拍了拍玉米的肩膀,安慰她说:“往后不那样了。不那样了。”玉米却把脑袋钻进了他的怀中,说:“什么这样那样的,我反正是你的女人。”郭家兴听了这句话,心里头涌上了一种很特别的感动,这是很难得的。郭家兴看着玉米脸上的泪,问:“那你哭什么?”玉米说:“我哭我自己。还有我不懂事的妹子。”郭家兴说:“这是怎么说的?”玉米说:“玉秀一心想到粮食收购站去,对我说,姐夫的权力那么大,对他算不上什么事。我想想也是,都没有和你商量,就答应了。这些天我总是想,权再大,也不能一手遮住天。先把老婆安排进了供销社,又要把小姨子送到收购站去,也太霸道了。我不怕玉秀骂我,怕就怕老家的人瞧不起我,说,玉米嫁给了革委会的主任,忘了根,忘了本,嫡亲的妹子都不肯伸手扶一把。”郭家兴想起了昨天的夜里,玉米的要求说什么也不能不答应的。郭家兴侧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过几天吧。哈,过几天。太集中了影响也不好。再等等,我给他们招呼一声。哈。”
玉秀和郭左的私下谈话戛然而止了。堂屋里安静得很。两个人谁也不会轻易开口。就好像空气里有一根导火索,稍不留神,那里便会冒出一股青烟。这种状况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原因。出现了。玉秀偷偷地瞄过郭左几眼,两个人的目光都成了黄昏时分的老鼠,探头探脑的,不是我把你吓着,就是你把我吓着。要不就是一起吓着,毫无缘由地四处逃窜。不过玉秀到底还是发现郭左的心思了。玉秀昨天晚上特地看了一眼《斯巴达克斯》,郭左看到了二百八十六页。第二天的上午郭左一直在那里看,专心致志地看模样,看了一个多小时。后来郭左拿香烟去了。郭左刚离开,玉秀悄悄地走了上去。拿起来一看,还在二百八十六页。这个发现让玉秀的心口突然便是一阵慌。看起来郭左早已是心不在焉了,在玉秀的面前做做样子罢了。玉秀想,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了。他的心里到底装着自己了。玉秀以为自己会开心的。没有。反而好像被刺了一下。玉秀蹑手蹑脚地走开了,泪水却汪了出来,浮在眼眶里头,直晃。玉秀回到厨房,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傻在了那里。
除了吃饭,玉秀不肯到堂屋里去了。怎么说自己也是“姨妈”呢。这样的局面一下子持续了好几天。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可玉秀一直在和平静做最顽强的搏斗,这是怎样一种寂静的热烈,太要命了,人都快耗尽了。玉秀反而盼望着家里头能多出一个人,热闹一点,可能反倒真的平静了。然而,大姐和姐夫总是要上班的。他们一走家里头其实就空了,只留下郭左,还有玉秀。屋子里立刻变得像窗户上的玻璃一样静寂,亮亮的,经不起碰。除了自己的心跳,就是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临近中午,玉秀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了,郭左突然走进厨房了。玉秀的心口一下子收紧了,不知羞耻地狂跳。郭左来到厨房,样子很不自然。却没有看玉秀,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翠绿色的牙刷。郭左把牙刷放在方杌子上,关照说:“不要再用你姐姐的牙刷了。合用一把牙刷不好。不卫生。”郭左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厨房,回到堂屋看书去了。玉秀把翠绿色的牙刷拿在手上,用大拇指抚摸牙刷的毛。大拇指毛茸茸的,心里头毛茸茸的,一切都毛茸茸的。玉秀一下子恍惚了,带上了痴呆的症状。玉秀就那么拿着牙刷,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取过牙膏了。玉秀挤出牙膏,站在床边慢慢刷牙了。神不守舍的。就那么一个动作,位置都没有换。玉米在这个时候偏偏回来了,比平时早了一个多小时。玉米走进厨房,看见玉秀正在刷牙,有些奇怪。玉秀每天早上都是从玉米的手中接过牙刷,跟在玉米的后面刷牙的。玉米把玉秀上下打量了一遍,小声说:“玉秀,怎么了你?”玉秀一嘴的牙膏泡沫,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文不对题地说:“没有。”玉米有些疑惑了,愈发放低了声音,说:“怎么又刷牙?”玉秀说:“没有。”玉米警惕起来,发现了玉秀手上的新牙刷。玉米说:“刚买的?”玉秀嘴角的泡沫已经淌出来了,说:“没有。”玉米说:“谁送给你的?”玉秀迅速地从窗口瞥了一眼对面的堂屋,说:“没有。”玉米顺着玉秀目光望过去,郭左正在堂屋里看书。玉米有数了,点了点头,说:“快点,做中饭吧。”当天的晚上玉米躺在床上,很均匀地呼吸,一点动静都没有。玉米的眼睛开始是闭着的,后来郭家兴已经打起呼噜了。玉米听见呼噜慢慢地均匀了,睁开眼睛,双手枕在了脑后。玉秀让她伤心。是真伤心,伤透了心了。看起来这个贱货天生就是风流种,王连方的一把骚骨头全给了她了。这丫头扶不起来。指望不上的。这丫头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惹是生非的货,骨头轻,一见到男的就走不动路。不行,得有个了断了。这样下去绝不是事。侄子和姨妈,这是哪儿对哪儿?他们要是闹起来了,万一传出去,王家的脸还往哪里放?郭家的脸还往哪里放?瞒不住的。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不行,天一亮就叫小骚货回去。一天都不能让她呆。玉米打定了主意,又犹豫了。王家庄还是不能让她回,狐狸精要是回去了,郭左再跟过去,又没人管,还不闹翻天了。这也不是办法。玉米叹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头疼了。看起来只有叫郭左走了。可是,怎么对郭左开这个口呢?也不能对郭家兴说这件事,空口无凭,闹大了就不好看了。玉米想不出办法,头都大了,只好起来。
郭左还没有睡。郭左睡得晚,起得晚,每天晚上都磨磨蹭蹭的,不熬到十点过后不肯上床。玉米拉开西厢房的门,朝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厨房门缝里的灯光立即熄灭了。玉米知道了,就在眼皮子底下,玉秀其实天天在捣鬼呢。玉米在心里头骂了一声不要脸的东西,笑着说:“郭左,还看书哪。”郭左点上一根烟,“嗳”了一声。玉米坐在郭左的对面,说:“一天到晚看,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书。”郭左说:“哪里。”显然是心不在焉了。玉米心里说,郭左,没想到你也是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这一点你可不像你的老子。玉米和郭左谈了一会儿扬州,谈了一会儿插队的地方,夜也深了,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郭左倒是蛮和气的,和玉米一问一答的。玉米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开始打听郭左中小学的同学来了。主要是男生。玉米说:“要是有合适的呢,你帮我留心一个。”郭左有些不解,只是看着玉米。玉米“嗨”了一声,说,“还不是为了我这个妹子,玉秀。”郭左听明白了,玉米是想让郭左替玉秀物色一个对象。玉米说:“只要根正,苗红,就是缺一个胳膊少一条腿也没有关系。不痴不傻就行了。”郭左直起了上身,极不自然地笑起来,说:“那怎么行。你妹妹又不是嫁不出去。”玉米不说话了,侧过脸,脸上是那种痛心的样子,眼眶里已经闪起泪花了。玉米终于说:“郭左,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是不妨的。——玉秀呢,我们也不敢有什么大的指望了。”郭左的脸上突然有些紧张,在等。玉米说:“玉秀呢,被人欺负过的,七八个男将,就在今年的春上。”郭左的嘴巴慢慢张开了,突然说:“不可能。”玉米说:“你要是觉得难,那就算了,我本来也没有太大的指望。”郭左说:“不可能。”玉米擦过眼泪,站起来了,神情相当地忧戚。玉米转过脸说:“郭左,哪有姐姐糟蹋自己亲妹妹的。——你有难处,我们也不能勉强,替我们保密就行了。”郭左的瞳孔已经散光了,手里夹着烟,烟灰的长度已经极其危险了。玉米回过身,缓缓走进了西厢房,关上门,上床。玉米慢慢地睡着了。
郭左没有呆满他的假期,提前上路了。郭左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招呼,一大早,自己走了。临走前的那一个下午郭左做完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他把玉秀摁在厨房,睡了。郭左反反复复追问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玉秀了?郭左没有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他回避了自己。而玉米的那句话却一点一点地占了上风:“玉秀呢,被人欺负过的,七八个男将,就在今年春上。”郭左越想越痛心,后来甚至是愤怒了,牵扯着喜爱以及诸多毫不相干的念头。似乎还夹杂了强烈的妒意和相当隐蔽的不甘。郭左就是在当天的夜里促动了想睡玉秀的那份心的。这个想法吓了郭左自己一大跳。郭左翻了一次身,开始很猛烈地责备自己。骂自己不是东西。郭左这一个夜晚几乎没有睡,起床起得反而早了。迷迷糊糊的。郭左一起床便看见玉秀站在天井里刷牙。玉秀显然不知道夜里郭左的心中都发生了什么,刷得却格外地认真,动作也有些夸张,还用小母马一样漂亮的眼睛四处寻找。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回,郭左立即让开了。郭左突然一阵心酸。熬到下午,郭左决定走,悄悄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收拾完了,玉秀正在天井里洗衣裳。玉秀揪着头,脖子伸得很长,而她的小肚子正顶着搓衣板,胳膊搓一下,上衣里头的乳房也要跟着在晃动一下。郭左望着玉秀,身体里头突然涌上了一阵难言的力量,不能自制。郭左想都没想,闩上天井的大门,来到玉秀的身后一把便把玉秀搂进了怀里。两个人都吓坏了。玉秀就在他的怀里,郭左很难受,难受极了。这股子难受却表现为他的孟浪,一口亲在了玉秀的后脖子上。胡乱地吻。玉秀没有动,大概已经吓呆了。玉秀的双手后来慢慢明白过来了,并没有挣扎,潮湿的双手抚在了郭左的手背上,用心地抚摸。缓慢得很。爱惜得很。玉秀突然转过身,反过来抱住郭左了。两个人紧拥在了一起。天井都旋转起来了,晃动起来了。他们来到厨房,郭左想亲玉秀的嘴唇,玉秀让开了。郭左抱住玉秀的脑袋,企图把玉秀的脑袋往自己的面前挪动。玉秀犟住了,郭左没有成功。胳膊扭不过大腿,胳膊同样扭不过脖子。僵持了一会儿,玉秀的脖子自己却软了,被郭左一点一点地扳了回来。郭左终于和玉秀面对面了。郭左红了眼,问:“是不是?”他想证实玉米所说的情况到底“是不是”,却又不能挑明了,只能没头没脑地追问,“是不是?”玉秀不知道什么“是不是”,脑子也乱了,空了,身体却特别地渴望做一件事。又恐惧。所以玉秀一会儿像“妹妹”那样点了点头,一会儿又像“姨妈”那样摇了摇头。她就那样绵软地点头,摇头。其实是身体的自问自答了。玉秀后来不点头了。只是摇,慢慢地摇,一点一点地摇,坚决地摇,伤心欲碎地摇。泪水一点一点地积压在玉秀的眼眶里了,玉秀不敢动了,再一动眼眶里的泪珠子就要掉下来了。玉秀的目光从厚厚的眼泪后面射出来,晶莹而又迷乱。玉秀突然哭出来了。郭左对准玉秀的嘴唇,一把贴在了上面,舌头塞进玉秀的嘴里,把她的哭泣堵回去了。玉秀的哭泣最后其实是由腹部完成的。他们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对方的身上,各是各的心思,脑子里头一个闪念又一个闪念,迅捷,激荡,却又忘我,一心一意全是对方。郭左开始扒玉秀的衣裳了。动作迅猛,蛮不讲理。玉秀的脑子里头滚过了一阵尖锐的恐惧。是对男人的恐惧。是对自己下半身的恐惧。玉秀开始抖。开始挣扎。郭左所有的体重都没有压住玉秀的抖动。玉秀在临近崩溃的关头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看清楚了,是郭左。玉秀的身体一下子松开了。像一声叹息。颤抖变成了波动,一波一波的,是那种无法追忆的简单,没有人知道飘向了哪里。玉秀害怕自己一个人飘走,她想让郭左带着她,一起飘。玉秀伸出胳膊,用力搂紧郭左,拼了命地往他的身上箍。
进了九月玉米的肚子已经相当显了,主要还是因为天气,天热,衣裳薄,一凸一凹都在明处。走路的时候玉米的后背开始往后靠,一双脚也稍稍有了一点外八字,这一来玉米不管走到哪儿都有点昂首挺胸的意思了。好像有什么气焰。机关里的人拿玉米开玩笑说,“像个官太太”了。玉秀就是被玉米昂首挺胸地领着,到粮食收购站报到的。玉秀不那么精神,但好歹有了出路,每个月都拿现钱,还是很开心了。玉秀一心想做会计,玉米却“代表郭主任”发了话,“希望组织上”安排玉秀到“生产的第一线”去,做一个“让组织上放心”的司磅员。玉秀还是做了司磅员。正是九月,已经到了粮食收购的季节了,经常有王家庄的人来来往往的。玉秀每次都能看到他们。玉秀的心里一直有一点忐忑,可耻的把柄毕竟还捏在人家的手上。不过没几天玉秀又踏实了,王家庄的人一见到玉秀个个都是一脸羡慕的样子,玉秀相当地受用。玉秀在岸上,他们在船上,还是居高临下的格局。玉秀想,看起来还是今非昔比了。这么一想玉秀的身上又有了底气,他们是给国家缴公粮的,自己坐在这里,多多少少也代表了国家。
玉秀坐在大磅秤的后头,一旦闲下来了,牵挂的还是郭左。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怎么样了。想得最多的当然还是那个下午。“那件事”玉秀其实是无所谓的,反正被那么多的男人睡过了,不在乎多一个。让玉秀伤心的是郭左的走。他不该那样匆匆离开的,那么突然,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就好像玉秀缠着他不撒手似的。这一点伤透了玉秀的心。怎么说玉秀也是一个明白人,就算郭左愿意,玉秀也不能答应。一个破货,这点自觉性还是应该有的。怎么可以缠住人家呢。想得起来的。
最让玉秀难受的是玉秀“想”郭左。开始是。心里头想,过去了一些日子,突然变成身子“想”了。玉秀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原本是最害怕那件事的,经历了郭左,又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反而喜欢了的呢。都好像有瘾了。时光过去得越久,这种“想”反而越是特别,来势也格外地凶猛。都有点四爪挠心了。——可是郭左在哪儿呢?玉秀躺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的。只好把枕头抱起来,压在自己的身上,这一来身上才算踏实一点了。还是不落实。玉秀不停地喘息,心里想,看起来自己真是一个骚货,贱起来怎么这么不要脸的呢。
这一天的晚上玉秀却“想”出了新花样,又变成嘴巴“想”了,花样也特别了,非常馋。馋疯了。恨不得在自己的嘴里塞上一把盐。玉秀只好起来,真的吃了一口盐了。咸得喘不过气来,却不解馋。玉秀只好打开碗柜,仔仔细细地找。没有吃的,只有蒜头,葱,酱油,醋,味精,还有香油。挑了半天,玉秀拿起了醋瓶。玉秀刚拿起醋瓶嘴里已经分泌出一大堆的唾液了。玉秀轻轻地喝了一小口,这一口是振奋人心的,一直酸到了心窝子,特别地解馋,通身洋溢着解决了问题才有的舒坦和畅快。玉秀仰起脖子,“咕嘟”就是一大口。“咕嘟”又是一大口。玉秀想,看起来自己不光是骚货,还是个馋嘴猫。难怪王家庄的老人说,“男人嘴馋一世穷,女人嘴馋裤带松。”
玉秀却一直不知道自己体内的隐秘。玉秀确信自己怀孕都已经是闭经后的第三个月了,那已经是十月中旬的事了。玉秀到底年轻,害喜的反应一直不太重,时间也短,加上刚刚到粮食收购站上班,一忙,居然就忽略过去了。按理说玉秀第一个月闭经应该有所警觉的,可那时候玉秀满脑子都是郭左,在心里头和他说悄悄话,和郭左吵架,和解,又吵架,整天做的都是郭左的白日梦。偏偏把自己忘了。第二个月倒是想起来的,转一想,春天里被那么多的男人睡了,都没事,这一次就是郭左一个人,当然不会有问题了。人多力量大,郭左再怎么说也不会比那么多的人还厉害,不会有什么的。放心了。放心之余玉秀还对自己撒了一回娇,对自己说,怀上一个小郭左才好呢。我刚好到扬州去找他。这么一撒娇玉秀的心情反而好了。疑惑倒是有一些,不过玉秀坚信,没事,过几天身上一定会来。到了第三个月,都过去五六天了,玉秀终于有点不踏实了,却始终存了一分侥幸。直到玉秀确认自己怀孕之后,玉秀一边害怕,一边还是侥幸:不要紧的,会好的,过几天也许自己会掉了呢。话是这么说,其实玉秀每一天都心思沉重的,仿佛断了一条腿,每一步都一脚深一脚浅的。
十月的中旬玉秀有些着急了。玉秀不能不替自己仔细地谋划了。关键中的关键是不能让玉米知道。玉米要是知道了,那就死透了。出路只有一个,赶紧把肚子里的东西弄出去。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去医院。然而,去了医院,事情终究会败露。这一来等于没去,比没去还要坏。玉秀开始考虑自行解决的办法了。玉秀决定跳。当初在王家庄的时候,王金龙的老婆小产过的,就因为和婆婆吵架的时候跳了一回。金龙家的在天井里拍着屁股,又是跳,又是骂,后来“哎哟”一声,掉了。玉秀想,那就跳。玉秀说做就做,一旦闲下来便躲到没人的地方,找一块水泥地,一口气跳了四五十个。后来长到了七八十个,再后来都长到一百七八十个了,还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的。连续跳了十来天,把饭量都跳大了,身上却没有半点动静。玉秀想,看来还是要拍着屁股。玉秀用王金龙老婆的方法试了四五回,对泼妇的行为彻底绝望了。玉秀只能做另外打算。又想起来了,张发根的老婆也流过一回,是打摆子,吃了合作医疗的药,把好端端的肚子吃没了,都三个半月了。赤脚医生说了,一定是治疟疾的喹啉片惹的祸,药瓶子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呢,“孕妇不宜”。玉秀的问题现在简单了,找到喹啉片就简单了。喹啉片是常用药了,为了找到它们,玉秀还是费了不少心思,“大姐”“大姨”地交了一大串的朋友,花了四五天的工夫,总算找到了。玉秀一大早上班拿着了药瓶,这一回安心了,解决问题了。玉秀偷偷地溜进公共厕所,倒出来一把,一口捂到了嘴里。因为没有水,咽不下去,只能干嚼了。玉秀“嘎嘣”“嘎嘣”的,像一嘴的炒蚕豆,嚼得满嘴的苦,眼泪差一点掉下来。玉秀伸长了脖子,一口咽了下去。这一口下去玉秀总算踏实了,相当高兴,坐回到磅秤的后面,和别人说说笑笑的。一支烟的工夫药性起作用了。玉秀的嘴唇乌了,目光也慢慢地散了,像一只瘟鸡,脖子撑不住脑袋,东南西北四处倒。玉秀的脑子却还没有糊涂。她担心身边的人把她送进医院,笑着站了起来。玉秀一个人走向仓库,靠近仓库的时候玉秀有些支不住了。玉秀扶着墙,慢慢摸了进去。吃力地爬上粮食堆,一倒头就睡着了。玉秀在仓库里头一直睡到天黑,做了无数的古怪的梦。玉秀梦见自己把自己的肚子剖开了,掏出了自己的肠子。玉秀把自己的肠子绕在脖子上,一点一点地挤,挤出了郭左的一根手指头。玉秀再挤,又是一根。一共挤出九根来。玉秀捧着手指头,说,郭左,都是你的,装上吧。郭左看了看,挑出来一根,拧到自己的手上去了。郭左的手上其实就缺这么一根。玉秀望着手里多出来的八根指头,想,怎么会多出来的呢?怎么会多出来的呢?玉秀很不好交待了。郭左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玉秀急了。这么一急玉秀的梦便醒了,而郭左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玉秀松了一口气,很开心,一蹦一跳地对郭左说,你终于回来了,我梦见你了,我刚刚梦见你了。——其实还是在梦里头。
玉秀一连三四天病歪歪的。几乎去掉了半条命。她在等。可内衣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解决了问题的痕迹。看起来还是不行。玉米正怀着孩子,慵懒得很,脾气却见长了,大事小事都吆喝玉秀。玉秀小心地伺候着玉米,身子软绵绵的,相当地不听使唤。玉米的脸上不是很好了。玉秀不敢让玉米看出来。玉米要是起了疑心,那个麻烦就大了。只能硬撑,脸上还弄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好几回都差点支不住了。好在玉秀还是相当顽强的,居然也挺过来了。只不过内衣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太惆怅人了。终归是压在心头的心思。
玉秀一天一天地熬日子,肚子终于起来了。就那么一点点,外人看不出,可玉秀自己是摸得出来的。很有名堂了。玉秀最担心的当然还是被人看出来。为了保险,刚刚过了十月,玉秀便把春秋衫早早套上了,还是厚着脸皮跟玉米讨过来的。衣服一上身玉秀便走进了玉米的卧室,站在大镜子的面前,仔细认真地研究春秋衫的下摆。下摆有些翘,玉秀不放心了,自己和自己疑神疑鬼的。玉秀挺起胸脯,抓住下摆的两只角,捏住了,往下拽。正面看了看,又转过身去,侧面看了看。放心了。然而,手一松,下摆却又像生气的嘴巴,噘了起来。为了对付这两个该死的下摆,玉秀一个人站在大镜子的面前,扭过来扭过去的,折腾了好半天。玉秀的手上突然停住了,她已经从大镜子的深处看见玉米了。玉米正站在堂屋里头,冷冷地打量镜子里的玉秀。玉秀在镜子里面专心致志,对自己挑挑拣拣的,显然是弄姿了,一定在勾引什么,挑逗什么,透出一股无中生有的浪荡气。玉米看了两眼便把她的脑袋转过去了,想说她几句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玉秀这丫头看起来是改不了了,上班才几天,又作怪了。这条小母狗的尾巴就是不肯安安稳稳地遮住屁股,动不动就翘,一逮到机会就要冲着公狗的鼻子摇,都不管露出了什么。玉米对自己说,什么毛病都好改,水性杨花这个病,改也难。
玉秀一直严守着自己的秘密,没料到却让小唐发现了。这个女人的眼睛真是厉害,真是毒,真的是火眼金睛。那一天中午其实挺平常的,玉秀来到机关大院的公共厕所,蹲在那里小解。小唐进来了。小唐进来得相当突然,玉秀的嘴里正衔着裤带,说是裤带,其实就是一根布条子。看见了小唐,玉秀总要招呼一下。可玉秀终究有些慌乱,一定是过于热情了,话还没有出口,嘴里的裤带已经掉进粪坑了。小唐也蹲下来了,一起扯了几句闲话,起身的时候小唐却把自己的裤带送给了玉秀。布条子不值两分钱,可到底是一份情分,所以玉秀谦让了一回,无意中却把小肚子裸露了出来。玉秀当然是高度警惕的,刚露出来,立即提了一口气,把腹部收住了。玉秀到底年轻,到底无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小肚子上有一道褐色的竖线,浅浅的,自下而上,一直拉至玉秀的肚脐眼。玉秀哪里能知道这一道褐色的竖线意味着什么。小唐可是过来的人了,吃了一惊,一下子看清了玉秀体内的所有隐秘。小唐立即朝玉秀的脸上看了一眼。虽说极其迅速,却带上研究和挖掘的性质。有把握了。四个月左右了,看起来还是个男胎。小唐肚子里一阵冷笑,心里说,玉秀,恭喜你了。小唐斜着眼睛,责怪玉秀说:“怎么不来坐了?嘴上倒甜,一天到晚阿姨阿姨的,我看你的眼里早就没我这个阿姨了。”玉秀一直赔着笑,系好裤子,一同和小唐离开了厕所,说了好多的客套话。玉秀想,自己老是躲着小唐,还是小心眼了,人家可能都把那件事忘了,还是拿自己当朋友的。玉秀再一次来到会计室是一个中午。小唐要做账,在机关食堂里吃过中饭,遇见了玉秀。顺便把玉秀叫过来了。玉秀乏得厉害,想睡个午觉的。但是小唐这样热情,还是过去吧。玉秀坐在小唐的对面吃着水果糖,小唐十几分钟就把手上的活计做完了。她们又开始聊天了,口气还是和过去一样,丝毫看不出有过什么疙瘩。虽说有点困,玉秀还是很开心了。小唐还是和过去一样对玉秀蛮关心的。话说得好好的,小唐突然不说话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小唐认认真真地说:“玉秀,看起来我们还是不知心,你没有拿我当朋友。”小唐的话太突兀了,玉秀得不到要领,一时摸不着头绪,不停地冲着小唐眨巴眼睛。小唐却干脆,单刀直入,提醒玉秀了。小唐说:“玉秀,你要是有什么难处,不该瞒着我。——你想想,我不帮你,谁帮你?你不让我帮,我帮谁?”小唐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已经沿着玉秀的胸部往下面去了。玉秀的心口一阵狂跳,肚子上“噬”的一声,好像都被小唐的目光拉开了一道口子,秘密像肠子一样淌了出来。脸上当即失去了颜色。小唐悄悄掩上门,做好了秘密交谈的所有预备。重新回到座位的时候,玉秀早已呆在座位上了,再也不敢看小唐的眼睛了。小唐来到玉秀的身后,双手搁在了玉秀的肩膀上,轻轻抚摸了两下。玉秀的心头一热,转过身,一把抱住了小唐的腰。小唐的心里有底了。轻声问:“谁的?”玉秀仰起脸,张大了嘴巴,一个劲地摇头,却不敢哭出声来,就那么张大了嘴巴,前所未有的丑。小唐都有些可怜她了,俯下上身,对着玉秀的耳朵说:“谁的?”玉秀只顾了哭,鼻涕拉得多长,哭得都快岔气了。小唐的眼睛也红了。玉秀拉起小唐的手,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哀求说:“姨,帮帮我!”小唐自己擦了一把泪,又替玉秀擦了一把泪,小声说:“谁的?”玉秀说:“姨,求求你,你帮帮我!”
小唐再也没有盘问过玉秀,这是玉秀特别感动的地方。事实上,小唐已经从多方面照料起玉秀来了。比方说,营养。小唐警告过玉秀,不管你有没有成亲,怀孕终究是女人的大事,马虎不得。事情最终如何去料理,以后再说,身体可不能垮下去。要是在这个问题上亏空了身子,落下病根,什么样的大鱼大肉都补不回来的。玉秀不住地点头。玉秀没有一点主张,所以乖得很,一心一意听小唐的话。小唐开始为玉秀补身子了,熬了鸡汤,排骨汤,鲫鱼汤,蹄子汤,偷偷地带到会计室来,命令玉秀喝。喝完了,再命令玉秀吃。小唐为玉秀补身子花了不少钱,态度上却极为严格,是慈母才有的苛求,没有半点还价的余地。小唐逼着玉秀,越是呵斥,越是显现出母亲般的疼爱了。玉秀再不懂事,在这一点上还是明白的,喝着喝着就流下眼泪了。玉秀一流泪小唐总是陪着,眼泪有时候比玉秀还要多。玉秀对自己其实不担心了。有小唐,就是有靠山了。玉秀的眼泪主要还是因为小唐。人生难得一知己。玉秀有这样的朋友,值了。玉秀对小唐的那份感恩和依恋,就是面对亲生的母亲也不一定有。小唐说了,没事,“有我呢。”就差拍胸脯了。
玉秀年轻,能吃,能喝,不到一个月的光景突然发现不对路子了。肚子发了疯一样,拼了命地长,一下子鼓出来一大块。肚子里的胎儿似乎也得到了格外地鼓励,开始顽皮了,小胳膊小腿的,还练起了拳脚,一不小心就“咚”地一下,一不小心又“咚”地一下。小东西的拳脚让玉秀滋生了一股说不出的怜爱,更多的却还是说不出的恐慌。肚子里的小东西那可是忘了,还是拿自己当朋友的。玉秀再一次来到会计室是一个中午。小唐要做账,在机关食堂里吃过中饭,遇见了玉秀。顺便把玉秀叫过来了。玉秀乏得厉害,想睡个午觉的。但是小唐这样热情,还是过去吧。玉秀坐在小唐的对面吃着水果糖,小唐十几分钟就把手上的活计做完了。她们又开始聊天了,口气还是和过去一样,丝毫看不出有过什么疙瘩。虽说有点困,玉秀还是很开心了。小唐还是和过去一样对玉秀蛮关心的。话说得好好的,小唐突然不说话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小唐认认真真地说:“玉秀,看起来我们还是不知心,你没有拿我当朋友。”小唐的话太突兀了,玉秀得不到要领,一时摸不着头绪,不停地冲着小唐眨巴眼睛。小唐却干脆,单刀直入,提醒玉秀了。小唐说:“玉秀,你要是有什么难处,不该瞒着我。——你想想,我不帮你,谁帮你?你不让我帮,我帮谁?”小唐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已经沿着玉秀的胸部往下面去了。玉秀的心口一阵狂跳,肚子上“噬”的一声,好像都被小唐的目光拉开了一道口子,秘密像肠子一样淌了出来。脸上当即失去了颜色。小唐悄悄掩上门,做好了秘密交谈的所有预备。重新回到座位的时候,玉秀早已呆在座位上了,再也不敢看小唐的眼睛了。小唐来到玉秀的身后,双手搁在了玉秀的肩膀上,轻轻抚摸了两下。玉秀的心头一热,转过身,一把抱住了小唐的腰。小唐的心里有底了。轻声问:“谁的?”玉秀仰起脸,张大了嘴巴,一个劲地摇头,却不敢哭出声来,就那么张大了嘴巴,前所未有的丑。小唐都有些可怜她了,俯下上身,对着玉秀的耳朵说:“谁的?”玉秀只顾了哭,鼻涕拉得多长,哭得都快岔气了。小唐的眼睛也红了。玉秀拉起小唐的手,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哀求说:“姨,帮帮我!”小唐自己擦了一把来又转暖了几天,黄大衣终究不扎眼,并没有引起过分的盘问。没有人盘问当然好,可是玉秀心头的压力并没有减轻,相反,愈发沉重了。关键是小唐的这一头指望不上了。小唐为这件事专门找过玉秀,一见面玉秀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小唐的眼皮肿得老高,把所有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给玉秀交了底。小唐到医院去过了,都找了人家院长了,刚刚开口,还没有来得及说起玉秀,院长就怀疑了。小唐说,院长问我,是不是你的儿子在外面“胡搞”,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小唐说,玉秀,我也是个做母亲的,还敢再说什么?小唐说到这里特别伤心,表现出了一个母亲的自私。她为此而内疚,难过得不敢看玉秀的眼睛。玉秀绝望了。可虽说绝望,到底还是个懂事的姑娘,非常理解小唐。再怎么说,总不能为了自己把人家的儿子赔进去。哪个做母亲的也不能。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是“作风”问题,关系到人家一辈子的前程呢。上一次在人家的家里那个样子,惊天动地的,影响很不好,都已经对不起人家了。再让人家高伟背这样的黑锅,真的要天打五雷轰的。小唐没有能够帮上玉秀,在玉秀的面前哭了好半天,一点声响都没有,脸上全是泪。玉秀看在眼里,反过来内疚了。特别地痛恨自己,可以说恶火攻心。小唐的这条路死了,玉秀的路其实也等于死了。玉秀替小唐擦干眼泪,心里想,姨,玉秀只有来世报答你了。
其实,关于死,玉秀想了也不是一两回了。死不是一条好路,但好歹还是可以称作一条路。说一万句,死终究还是一个去处。刚开始想起来的时候玉秀的确有些害怕,可是,怕着怕着,心里头一下子打开了一道门,突然不怕了。玉秀想,眼睛一闭,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怕什么?这么一想玉秀特别的轻松,慢慢地都有点高兴了。这真是出人意料。主意定下来之后玉秀首先想到的是机关大院里面的那口井,深得很,黑咕隆咚的。玉秀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觉得井里的漆黑比死亡还要瘆人。那就上吊吧。可是上吊这个法子玉秀又有点不甘。她在王家庄见过吊死鬼,尸体很难看,相当的难看。鼻孔里都是血,眼睛斜了,翻在那儿,舌头也吐在外面。玉秀不能答应。玉秀这样的美人坯子,不能那样糟蹋自己,就是做鬼也还是应该做一个漂亮的女鬼。想来想去还是水了。那就到收购站的大门口吧。那里还是不错的。宽敞,清澈。又是自己的单位,水泥码头也工整漂亮。
主意一旦定下来,玉秀反而不急着死了。趁着轻松,玉秀要好好活几天。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还赚一天呢。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玉秀终于睡上安稳觉了,吃得也特别的香。米饭好吃,面条好吃,馒头好吃,花生好吃,萝卜好吃,每一日都好吃,什么都好吃,喝开水都特别的甜。玉秀想,看起来还是活着好。这么多的好处,以往怎么从来没有留意过的呢?一旦留意了,分分秒秒都显得很特别,让你流连忘返。格外地缠绵了。真是难舍难分。这一来玉秀又有点留恋了,重又伤心了。死亡最大的敌人真的不是怕死,而是贪生。活着好,活着好哇,要不是自己的肚子不留人,玉秀“愿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
肚子还在长。不停地长。虽说穿着黄大衣,玉秀每天早晨还是要用布带子在自己的肚子上狠狠地缠几道。不能大意。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的。布带子缠在肚子上,虽然不疼,有时候却比疼还要难受。主要是呼吸上头。鼻子里的气出得来,却下不出,郁在那儿,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呼吸到底不同于别的,你歇不下来,分分秒秒都靠着它呢。玉秀的日子其实是活受罪了。不亚于酷刑。到了夜间,玉秀总要放松一下自己,悄悄地把腰里的布带子解开来。只要解开了,一口气吸到底,那个舒服,那个通畅,每一个毛孔都亲娘老子地乱叫。千金难买呀。人是舒坦了,可玉秀不敢看自己了。那哪里是肚子?那哪里是玉秀哦?可以说触目惊心。玉秀看不见自己的脚,中间没头没脑地横着一大块,鼓着,肚皮被撑得圆圆的,薄薄的,黑糊糊的,像一个丑陋的大气球,针尖一碰都能炸。肚子松开了,小东西在肚子里头也格外地高兴,不停地动。撒欢了,尥起了小蹄子。小东西顽皮得很,都会逗玉秀了。玉秀要是把手放在肚子的左侧,小东西马上赶来了,上来就是一脚,告诉玉秀,我在这儿呢。玉秀要是把手放到右侧去了呢,小东西也不闲着,立即赶到右边,又是一脚,好像在说,进来吧,到我们家来玩吧。玉秀就那么一左一右的,一前一后的,小东西忙得很,都有些手忙脚乱了。到后来小东西终于累了,不高兴了,不再理会玉秀了。玉秀在心里说,来,再来,到妈妈的这边来。玉秀一点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说话,吓了自己一大跳。真的是脱口而出,居然称自己妈妈了。玉秀愣在那里,玉秀是叫自己妈妈了。玉秀本来就是妈妈了。玉秀的心里突然柔了,肩头无力地松了下去,陷入了自己一个又一个的漩涡。玉秀差不多都快瘫下去了。心里想,玉秀,你也是做妈妈的人了,都有了自己的骨肉了。这么一想玉秀的心口呼啦一下收紧了,碎了。玉秀无法面对自己,没有能力面对自己。玉秀在床沿上呆了好半天,突然从床上拿起布带子,绕在了肚子上,拼了命地往里勒。往死里勒。玉秀在心里对肚子说,你再动!我叫你再动!都是你!我勒死你!
恨是恨,但爱终究是爱。都是血肉相连的。玉秀时而想着自己,时而想着孩子,时而幸福,时而揪心,弄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幸福还是揪心了。没了主张了。依照玉秀原先的意思,打算开开心心地等到新年,反正新年的时光也不算太长了。等过了年,心一横,一切都拉倒了。可是玉秀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再拖了,好像也有点拖不下去了。玉秀实在是累了,都快把自己熬尽了,耗尽了。有些度日如年了。既然拖不下去了,那就不拖了吧。还是早一点了断了省事。吃过晚饭,玉秀做完了所有的家务,还哼了几句淮剧,陪玉米说了一会儿话,静静地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了。玉秀开始给自己梳头。辫子扎得特别地牢,不要风一吹,浪一打,都散了,在波浪里面疯疯癫癫的,那就不好了。玉秀料理好头发,把所有的工资用布包好了,掖在枕头底下,好让玉米替她准备几件像样的衣裳。放下钥匙。灭了灯。玉秀一个人来到了粮食收购站的水泥码头。天已经黑透了,寒得很。收购站面前的水面相当的阔大,远处就是湖了。湖面上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两盏渔灯,一闪一闪的。透出来的全是不动声色的凛冽。阴森森的。玉秀打了一个寒噤,沿着水泥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下走。玉秀来到了水面,伸出右脚,试了一下,一股透骨的严寒一下子钻进了她的骨头缝,传遍了全身。玉秀立即缩回来了。玉秀没有让自己停留太久,冷笑了一声,对自己说,还好意思怕冷。死去吧你。
玉秀沿着水泥阶梯向水下走了四步。也就是四个台阶。水到膝盖的时候,玉秀停下来了。立在那里,望着黑森森水面。什么也看不见,却有一种空洞的浩渺,一种灭顶的深。波浪小小的,拍着她的裤管,像一只又一只的小手,抓了玉秀一把,又抓了玉秀一把。玉秀突然觉得水的深处全是小小的手,整整齐齐地向玉秀伸过来了,每一只手上都长着数不清的手指头,毛茸茸地塞满了玉秀的心。玉秀一阵刺骨的怕,拔腿就上了岸了。因为肚子太大,一上岸便摔倒在水泥台阶上了。玉秀趴在地上,喘息了半天,终于站起了身,又一次走向水中了。这一次玉秀没有走得太深,脑子里复杂了,越想越恐惧。好不容易下去了两个台阶。玉秀命令自己:扑下去,你扑下去!扑下去一切都好了。玉秀就是扑不下去。死亡的可怕在死到临头。玉秀早已经是浑身哆嗦了,就希望后面有一个人,推自己一把。玉秀在水里站了半天,所有的勇气也几乎用完了,倒回到岸上。绝望了。比生绝望的当然是死,可比死绝望的却又是生。收购站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这就是说,断桥镇也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玉秀以为别人不知道,而别人知道,玉秀却不知道别人知道。所谓的隐私,大抵上也就是这样的一回事。隔着一张纸罢了。纸是最脆弱的,一捅就破;纸又是最坚固的,谁也不会去碰它。只有乡下人才那么没有涵养,那么没有耐心。一上来就要看谜底。镇上的人可不这样。有些事是不能够捅破的,捅破了就没有意思了。急什么呢?纸肯定包不住火,它总有破碎的那一天,也就是所谓的自我爆炸的那一天了。比较起被人捅破了,自我爆炸才更壮观,更好看。断桥镇的人都在等。镇上的人有耐心。不急。有些小同志绝对会有自我爆炸的那一天。等着吧,用不了几天的。人家自己都没急,你急什么。不急。1971年的冬天真是太寒冷了。收购站里的情形更糟糕。太空旷了,四面都是风。中午闲下来了,年纪大一些的职工们喜欢站到朝阳的墙前,晒晒太阳。年纪轻一些的呢,不喜欢那样,他们有他们的取暖方法,一群一群地来到空地,在上面踢毽子,跳绳,再不就是老鹰抓鸡。玉秀“不会踢毽子”,但是,在跳绳和老鹰抓鸡方面,玉秀是积极的,努力的,只有积极才能够显示出自己是和别人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玉秀很努力,但是,一旦行动起来,那分臃肿的笨拙就显露无疑了。很可爱,很好看的。跳绳的时候还稍好一点,因为跳绳是单打独斗的。老鹰抓鸡就不行了。老鹰抓鸡需要协作,你拽住我,我拽住你,玉秀夹杂在人堆里头,一比较,全出来了,成了最迟缓的一个环节,总是出问题,总是招致失败。人们不喜欢看玉秀跳绳,比较起来,还是“老鹰捉鸡”更为精彩。如果玉秀站在最后,那个热闹就更大了。沉重的尾巴一下子就成了老鹰攻击的目标,而“老鹰”并不急于抓住她,反而欲擒故纵,就在快要抓住玉秀的时候,“老鹰”会突然放弃,向相反的地方全力进攻。这一来玉秀只能是疲于奔命,又跟不上大部队的节奏,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最为常见的玉秀被甩了出去,一下子就扑在地上了。玉秀倒在地上的时候是很有意思的,拼了命地喘息,却吸不到位。只能张大了嘴巴,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总是调息不过来。最好玩的是玉秀的起身。玉秀仰在地上,脸上笑开了花,就是爬不起来。像一只很大的母乌龟,翻过来了,光有四个爪子在空中扑棱,起不来。玉秀只能在地上先打上一个滚,俯下身子,撑着先跪在地上,这才能够起立。真是憨态可掬。大伙儿笑得很开心,玉秀也跟着笑,嘴里不停地说:“胖了,胖了。”没有人接玉秀的话茬,既不承认玉秀“胖了”,也不否认玉秀“胖了”。这一来玉秀的“胖了”只能是最无聊的自言自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临近春节,玉米腆着大肚子,带领玉秀回了一趟王家庄。时间相当的短。因为有小快艇接送,上午去的,下午却又回来了。玉米的这一次回门没什么动静,一点也不铺张,一点也不招摇。玉米甚至都没有出门。等玉米的小快艇离开石码头的时候,村里人意外地发现,玉米的一家子都出来了,全家老少都换了衣裳,从头到脚一人一身新。这个人家的人气一下子就蹿上去了。玉米不在村里,可村里的人就觉得,玉米在,玉米无所不在,一举一动都轻描淡写的,却又气壮如牛,霸道得很。这正是玉米现在的办事风格,玉米只会做,却不会说。这个风格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因为回了一趟家,玉米自然想起了郭巧巧和郭左。他们也该回来了。这正是玉米所担心的。郭巧巧就不用再说了。郭左呢,人倒是不错,可难免架不住玉秀这么一个狐狸精,你也不能整天看着,闹出什么荒唐的事来也是说不定的。要是细说起来,玉米对郭左的担忧反而更胜出郭巧巧一筹了。依照玉米的意思,当然是看不见他们的好。可是,这个家终究是他们的,只要他们回来,玉米也只有强颜欢笑,尽她的力量把这个后妈当好。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郭巧巧的那一头没有任何消息,郭左的那一头也没有任何消息,玉米的担心反而变味了,都好像变成企盼了。然而,反而盼不来了。令玉米奇怪的还是郭家兴,郭家兴从来都不提他们,就好像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他们。这样当老子的也实在是少有了。郭家兴不提,玉米自然更犯不着了。可玉米反倒不踏实了,老是拎在心里。到底忍不住,问了一次玉秀。玉秀拉着脸,说:“他们不会回来了,郭巧巧早就到纺纱厂去了。”玉秀就说了这一句,别的什么都没有了。玉秀只说了郭巧巧,可她怎么知道“他们”都不会回来的呢。玉米还想问的,玉秀已经离开了。但是不管怎么说,玉秀的预言是正确的,都大年三十了,郭巧巧连个影子都没有,而郭左更是没有半点消息。
春节刚刚过去,喜讯来临了。这个喜讯不是别人带来的,而是玉米的女儿。玉米终于生了。是一个丫头。一家子都欢天喜地的。玉米的脸上也是蛮高兴的,而在骨子里头,玉米极度地失望。玉米盼望是一个男孩,没结婚的时候就痛下了这样的决心了。头一胎一定要生男的。在这个问题上玉米的母亲对玉米的刺激太大了。母亲生了一辈子的孩子,前后七个丫头。为什么?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宝贝儿子。玉米时常想,如果自己是一个男的,母亲何至于那样?她的一家又何至于那样?真是万事开头难哪。看起来母亲的厄运还是落在自己的头上了。玉米躺在床上,相当怨,生女儿的气,生自己的气。却也不好对别人说出来。好在郭家兴倒是喜欢,是那种老来得子的真心喜悦。玉米想,郭家兴居然也会笑了,他什么时候对自己有过这样的好脸。这么一想玉米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安慰,母以子贵,郭家兴这般疼女儿,自己将来的日子差不到哪里去,还是值了。再接着生吧。真正让玉米觉得意外的是玉秀对小侄女的喜爱。玉秀喜欢得不行,一有空就要把小侄女搂在怀里,脸上洋溢着母亲才有的满足。玉米好好观察过的,玉秀不是装出来的,绝对不是拍自己的马屁,是打心窝子里头疼孩子。她眼睛里头的那股子神情在那儿,装不出来的。目光可是说不起谎来的。玉米想,没想到这个小骚货还有这么重的儿女心。也真是怪了。人不可貌相,还真是的呢。玉米坐着月子,也替玉秀请了假。玉秀便专门在家里伺候月子了。反正收购站的工作也清闲下来了。说起来玉秀对孩子也真是尽心了,主要是夜里头。孩子回家之后,玉秀睡觉就再也没有脱过衣裳。玉米随叫随到。看起来这个狐狸精这一次开窍了,真是懂事了。玉米喜在心里,干脆让玉秀把床搁在了堂屋,夜里头除了喂奶,别的事情一古脑儿都交给了玉秀。主要的当然还是尿布了。玉秀对待尿布的态度让玉米非常满意。玉秀不怕脏。一个人是真喜欢孩子还是假喜欢孩子,尿布是检验的标准。什么样的脏都不怕,那才是真的,亲的。即使是做女人的,也只有亲生的孩子才能够不嫌弃。只要隔了一层,那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玉秀这一点上相当好,像一个嫡亲的姨娘,许多地方甚至比玉米更像一个母亲。玉秀这丫头就好像是一夜长大了。好几次孩子把大便弄到玉秀的黄大衣上,玉秀也不忌讳,用水擦一擦也就算了。玉秀的大衣都脏得不像样子了,玉米好几次要把郭家兴前妻的呢大衣送给玉秀,劝玉秀换下来洗洗。玉秀却转过了身去,对着孩子拍起了巴掌,说:“宝宝的屎,姨妈的酱,一顿不吃馋得慌。”姊妹两个一点一点地靠近了,真的像一对姊妹了。闲下来的时候都拉拉家常了。这是前所未有的。玉米想,姊妹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东西,说起来亲,其实是仇人,结了一屁股的仇,到最后还是亲。玉米和玉秀守着孩子,慢慢地都已经无话不说了。玉米甚至都和玉秀谈论起玉秀将来的婚嫁了。玉米说:“不要急,姐一直都帮你留意呢。”玉秀在这个问题上却从来不接大姐的话。玉米宽慰玉秀说:“没事的,只要是女人,迟早要过那一道关。”这已经是一个过来人的口气了。听上去知冷知暖的。玉秀好几次都被大姐的热心肠感动了,想哭。就想一把扑在大姐的怀里,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她,伤心地哭一回。不过玉秀每一次都强忍住了。玉秀就担心自己忍不住,大姐的脾气玉秀是有数的,好起来了,是一个菩萨;真的知道了原委,翻了脸,玉米是下得了手,狠得下心的。
从表面上看,玉秀抱着的是玉米的孩子,而在骨子里头,玉秀还是当成自己的孩子、郭左的孩子了。这是一个迷乱的错觉,令玉秀不知所以。玉米的女儿在怀里睡得安安稳稳的,可自己的孩子呢,还没有出生,在肚子里活蹦乱跳的,其实等于死了。同样的姊妹,同样是郭家的种,没法说的。玉秀最害怕的还是抱着小侄女的时候胎动。一个在手上,一个在肚子里头,一阵一阵的,娇得很,嗲得很,刁蛮得很,老是惹着玉秀,撩拨着玉秀。玉秀在这样的时候真的是肝肠寸断了,又不敢哭,只是睁大了眼睛到处找,找什么呢?玉秀也不知道。只是找。找来找去却四顾茫茫了。四顾茫茫。
玉秀还是决定死。你这样死皮赖脸地活着究竟做什么?怎么就那么没有血性?怎么就那么让你自己瞧不起?死是你最后的脸面了,也是你孩子最后的脸面了。玉秀,你要点脸吧。玉秀再一次来到码头了。天气不太好,刮着很大的夜风。四周都是夜风的哨音,夜显得更凄厉,更狰狞。玉秀刚刚出门就怯了三分的胆了。尽管如此,玉秀却平静得多了。这也是一个敢死的人应该具有的态度了。玉秀站到水泥码头的水边,毕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玉秀并没有慌张,反而沉着了许多。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看起来能成功了。玉秀想,还是先把肚子上的带子解下来吧,让小宝贝松动松动,溜达溜达,要不然也太委屈了孩子了。玉秀的前脚刚刚进水,肚子里突然一阵暴动。小东西震惊了,愤怒了,怒不可遏,摔摔打打的。玉秀收住脚,脱口说,我可怜的孩子。小东西把他所有的愤怒一古脑儿扔向了玉秀。玉秀愣在那里,铁一样的决心又软了。小东西一直在动,手脚却慢慢地轻了,像无助的哀求。玉秀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往上拎了一下,涌上来一股东西,冲向了嘴巴。玉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玉秀一边呕,一边往岸上退。吐完了,玉秀的目光也硬了,直了,愤怒了。玉秀仰起头,恶狠狠地说,我就不要脸了!我就是不死!有能耐你给我下刀子!
心一旦死了,麻木了,日子反而好过了。天上不会下刀子的。就这么过吧。日子又不是磨盘,用不着你去推它的,它自己会一天一天地往前走。随它去。玉秀只是把自己当成孩子的一张床,一床被子,别的什么都不是了。玉秀想,只要别拿自己当人,神仙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的。
转眼已经是三月了,玉秀什么都不想,人却是一天比一天困,坐在磅秤的后面都能打起瞌睡。这一天的下午父亲王连方却来到粮食收购站的大门口了。他是搭王家庄的顺便船来到断桥镇的。王连方提着人造革的手提包,来到玉秀的面前,笑眯眯的。玉秀一抬头,看见了父亲,醒了。王连方的脖子伸得很长,冲着玉秀,笑眯眯的。脸上是那种自豪的模样。玉秀再也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地方看见父亲,心里头怪怪的,蛮高兴的,但是,当着身边这么多的人,却不喜欢父亲如此亲昵的样子,故意板下脸来,说:“你怎么来了?”王连方也不回答,一脚站到磅秤上去,说:“看看,我多重。”玉秀左右看了几眼,说:“你下来。”王连方不理这一套,说:“看看,我多重。”玉秀不高兴了,说,“你下来。”王连方还是不下来,笑眯眯的,说:“我多重?”玉秀说:“二百五。”王连方笑得一脸的花,说:“个死丫头。”王连方就那么站在磅秤上,回过头,很多余地对着身边的人解释说:“我女儿,我的三丫头。”口气是骄傲的,同时也是慈爱的。王连方走下磅秤,发了一圈香烟,开始和玉秀的同事说起闲话了。问了问人家的出身,年纪,哪一年参加的革命,兄弟几个,姊妹几个。答案都令他满意。笑眯眯的。王连方用胳膊在半空中挥了一回,号召大伙儿说:“你们要团结!”口气已经是作形势与任务的政治报告了。大伙儿只是吸烟,不声不响地回过头来看玉秀。王连方却不动,掏出香烟,又发了一圈,笑眯眯的。
王连方住在女儿的家里,也就是机关的大院了。郭家兴一肚子的不高兴,可到底是自己的岳丈,也不好说什么。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因为郭家兴的面孔平时都是板着的,反而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思了。郭家兴不理他,这个无所谓,玉米也不理他,这个同样无所谓。王连方现在有外孙女了,那就和外孙女谈谈心,给她读一读《人民日报》。外孙女躺在摇篮里,慢慢习惯王连方的声音了,只要王连方读报纸的声音一停下来,她就哭,闹。王连方一读,又好了。王连方读报纸都读成一件事了,动不动就要坐到摇篮的旁边,扬一扬手中的报纸,说:“同志们注意了哈,哎,乖——,开会了。开会了哈。”
这是一个暖和的星期天下午,玉米、玉秀、王连方正围着孩子在天井里晒太阳。郭家兴是没有星期天的,他喜欢办公室,喜欢办公桌,有事没事都在那里呆着。天井里春光融融的。玉秀还是穿着她的黄大衣,都有点像“捂尸”了。玉秀的骨架子小,主要还是因为年轻,体型的变化并不大,勒得又紧,从外观上还真是看不出什么来。当然,让玉米疑心的地方并不是没有,其实还是有蛮多迹象的。比方说,有一阵子玉秀的确瘦了,有一阵子玉秀又慢慢地胖了,有一阵子玉秀特别地能吃,有一阵子玉秀总是迷迷糊糊的,睡不醒的样子,偶尔筷子掉在了地上,玉秀从不弯下腰去捡,而是从桌子上拿起一双筷子,再用手上的筷子把地上的搛过来。这些都是征兆,沿着任何一条线索都能发现问题的。玉米就是没有往心里去。关键还是脑子里头没有那根筋。许多事情就这样,事后一想,都能对得上号,越想越有问题的。玉秀能蒙混这么久,最大的问题还是天天和玉米在一起。就说玉秀的胖吧,其实玉秀比当初胖多了。可是,这种胖并不是一口吃出来的,而是循序的,渐进的,并没有突发性,带有寓动于静的特色,这就不容易了。
太阳懒懒的。晒来晒去,玉米的头皮都有些痒了。王连方还在和外孙女“开会”,玉米则不停地挠头,越挠越痒。玉米想,还是洗个头吧。这个决定是心血来潮的。玉米把玉秀喊到天井里来。这丫头今天更懒,整个上午都无精打采的,一有空就躺在了床上。玉秀不是懒,而是肚子疼了。玉米让玉秀给她倒水。玉秀走路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痛苦的神色,像忍着什么。玉秀给玉米架好洗头盆,开始给玉米洗头了。她的两只手放在玉米的头上,三心二意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手指头也不利索,一会儿特别卖力,一会儿又软绵绵的,还要停下来歇会儿。一旦停下来了,玉秀的喉咙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出很困难的声音。最终又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只是不停地喘气。玉米有些不耐烦,说:“玉秀,怎么啦?”玉秀没有开口,嗓子里“嗯”了一声。玉米真正发现玉秀不对头是在汰洗头发的时候。到了第二遍,玉秀本来该把脸盆里的水泼了,玉秀却没有,反而蹲下了身子,目光直直的,一动不动。嘴里的动静倒是相当大,像是被烫着了。玉米注意到玉秀的额头上挂着几颗汗珠,说:“你还蹲着做什么?”玉秀没有动,目光却特别地固执,慢慢地向墙边退。玉秀一到了墙边好像找到了什么依靠,歪在墙上,闭上眼,嘴巴张得大大的,还是没有一点声音。玉秀把她的双手伸到了大衣的里面去了,在大衣的里面慌乱地解,扯,拉。是一根布带子。玉秀就那么闭着眼睛,张着嘴,一点一点地把布带子往外拽,越拽越多,越拽越长,都有点像变魔术了。后来玉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次出声了。玉米听见玉秀“哦”了一声。既像痛苦不堪,又像快乐万分。随后又忍住了,没了动静。玉米发现不对头了,觉得事情大了,走到玉秀的跟前,披着头,头上不停地滴水。玉米小心地拽了拽玉秀的大衣,玉秀这一回没有挣扎。玉米厉声说:“玉秀,你站起来。”玉秀强忍着,闭着眼睛光顾了扭动她的脖子。玉米一把拉起玉秀,说:“你站起来。”玉秀硬撑着,站了起来。裤带子已经松开了,刚刚起立裤子已经滑下去了。玉米掀起大衣,掀起玉秀的衬衣,玉秀巨大的肚子十分骇人地鼓在玉米的面前,被阳光照出了刺眼的反光。玉米失声说:“玉秀!”玉秀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玉米,只顾了换气。玉秀扶着玉米,慢慢地跪在了玉米的面前,轻声说:“姐,不行了。”玉米一把掀起玉秀的头发,说:“谁的?”玉秀说:“姐,不行了。”玉米揪着头发往下摁了一把,玉秀的脸仰起来了,玉米疯狂地问:“谁的?”王连方在玉米的身后说话了,王连方说:“玉米,别问了,反正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第二天的上午玉秀在县城的人民医院生下了她的儿子。玉米恳求医生替玉秀引产,医生却拒绝了。过了时机,这个时候引产太危险了。玉米到底是玉米,并没有乱。她捏着郭家兴写给县人民医院院长的介绍信,什么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但是玉米有玉米的心病,她要亲耳证实玉秀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一路上玉米都在严刑拷问,她在小快艇上抽了玉秀十几个耳光。抽累了,又拽玉秀的头发,甚至揪下了一把。玉秀犟得很,就是不说。玉秀的两个嘴角都流血了,就连玉米都下不去手了,玉秀却死都不说。玉米一边哭一边骂:“没见过你这么贱的×!”把玉秀送进了产房之后玉米人也乏了,静静地和小快艇的司机坐在过廊的长椅上。玉米从司机的手里接过自己的女儿,叹息了两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但是玉米的眼睛却又睁开了,回过脸来望了一眼司机,慢慢站起了身子,突然对着司机跪下了。司机吓了一跳,正想扶她起来,玉米却说话了。玉米说:“郭师傅,替我们瞒着,拜托了。求求你了。”司机连忙跪在玉米的跟前,慌忙说:“郭师娘,你放心,我以党性做保证。”玉米听到这句话,站了起来,重新坐下去,脑子里却开始盘算医生的问题:孩子生下来之后怎么“处理”呢?怎么处理呢?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呢。
究竟年轻,不到半个小时玉秀就把孩子生下来了。顺当得很。医生走到门口,拉下脸上的大口罩。玉米走上去,一把拉住医生的手,问:“男的女的?”医生说:“男的。”玉米不说话了,心里滚过一阵难言的酸楚。玉米对自己说:“下作的东西,你倒有本事。”医生望着她,还在那里等。玉米的嘴唇动了几下,叹了口气说:“还是送了吧。”一切都关照好了,玉米走进了病房,青着脸,站在玉秀的面前。玉秀面无血色,脸色比纸还要苍白,整个人也没有一丝力气。玉秀的手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轻声说:“姐,让我看看孩子。”玉米没有想到玉秀居然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张脸即刻就涨紫了,脱口说:“玉秀,你要点脸吧!”玉秀喘着气,咽了一口说,人却格外地固执。玉秀说:“姐,求求你。”玉秀无力的指头已经抓住玉米的胳膊了。玉米甩开了,说:“死了。扔在茅坑里头。——你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玉秀听完玉米的话,目光白花花的,直了。玉秀到底不甘心,她用胳膊撑住了床面,想起来,脖子却没了力气,脑袋挂在那儿,满头的乱发也挂在了那儿。玉秀歪着脑袋,说:“姐,扶我一下。我要去看看。就看一眼,我死也瞑目了。”玉米一把甩开了,冷笑一声,说:“死,不是我瞧不起你玉秀,要死你早死了。”玉秀还支撑了一会儿,但那一口气到底松下去了,躺下去,不动了。彻底的安稳了。玉秀好看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眨不眨的,目光出奇地清澈,出奇地亮。玉米看着这个嫡亲的妹妹,突然涌起一阵绝望,太伤心了,到底没有忍住,眼泪全下来了。玉米捂上脸,在巴掌的背后咬着牙齿说:“脸都给你丢尽了。”
《钟山》2001年第6期发表
《小说选刊》2001年第11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