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翠婶在灯下看着郎中留下的那帖膏药怔怔地发愣,那个枯瘦的老人浑浊不清的嗓音依旧在她耳畔回荡,屋外舂米房木杵敲击石臼的声音一阵阵地飘过来,在冰凉如水的月色中,院内的光溜溜的树木沐裹着一层乳白色的蜃气。一缕湿湿的光线从阁楼的窗口流泻出来,照亮了廊下木质的护栏。
翠婶靠在卧室的墙上感到昏昏欲睡,除了窗外偶尔钻进来一丝冷风,这个深秋的月色和以往的长夏与暮春的月明之夜没有什么不同。翠婶觉得自己的思绪像一盘散沙,经久不变的漫漫长夜日复一日地把她带到一个个遥远的角落,带入到一个个相似的孤寂的瞬间。她感到自己时时刻刻都在重复着往昔,重复一个动作,一种梦幻,一句无关紧要的什么话。
郎中在黄昏时的尴尬气氛中说出的那些话又一次使她回忆起柳柳早先跟她讲述过的那处梦中的桃园,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翠婶在赵家大院客居的这些年里,曾经试图使自己成为一个地道的外来人,一个旁观者。可是,随着光阴的流转,她感到自己在笼罩着这个大院上空的命运的迷雾中越走越远,除了心中尚存的对于未知将来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她日益觉得心力衰竭,疲惫不堪。
翠婶用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着那帖膏药的边圈,正准备将它放在油灯上烘化,屋外的长廊上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脚步声,随即又突然停了下来。她拉开门,走到了廊下,看见赵少忠瘦小的身体站在廊柱的一线阴影之中。月光映照着他大半个脸庞,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爬满前额的痣斑。
他们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儿,翠婶感到他的目光有些异样,它仿佛在顷刻之间就唤醒了自己沉睡多年的记忆。这个孤傲的男人总是在难忍的烦躁和惊悸之中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他的脸上渴望交谈的表情在月光之中展露无余。
在他身后,翠婶看见那道狭窄的通道的墙壁上坠满了千针草,它们在风中摇曳着,在地面上投下闪动不定的影子。
赵少忠朝门边走了几步。翠婶倚在门框上,嘴角撇过一丝笑意。
“怎么还没睡?”翠婶说。
“睡不着。”
“你又听到了什么声音?”
“没有。”赵少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喑哑。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屋里。在淡淡的灯光下,翠婶注意到他的肩膀不时地抖落一阵不易为人察觉的寒战。赵少忠背对着她,在窗口站立了许久。
他的脸完全隐在窗幔的阴影里,背后暗淡的光线照亮了他深陷的太阳穴和两边弧形的头骨。他像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屋顶上愈来愈浓的秋夜的月光,又像是在倾听着翠婶断断续续的话语。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着那块麻布。”翠婶说。
“麻布?”
“那块麻布我记得原先就覆盖在廊下的糠箩上。”翠婶瞥了他一眼,“可是,那天我却在赵虎的身上看到了它,这事想起来真像做梦一样。”
“那也许是另一块麻布。”赵少忠转过身来。
“我认得那块麻布。”翠婶说,“那是我从镇上的布店里剪回来晒谷子用的。”
“你一定是记错了。”赵少忠说。
“我记得它剪开的豁边……”
赵少忠没有再理会翠婶的唠叨,他走到桌边,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了下来,茫然若失地点燃了一锅烟。
在燃烧的烟草的气息中,翠婶的心中涌起了一种她自己也无法预料的感觉。几年来,赵少忠第一次和自己挨得这样近,她可以听到他粗重的鼻息,吞咽唾沫的声音以及喉管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咕咕声,宛如几十年前那个炎热的盛夏的夜晚。
眼下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虽然早已形容枯槁,面色萎黄,但是,当他犹豫不定的目光从她眼前匆匆瞥过,翠婶的心底依旧传过一阵经久不息的颤栗。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一直尘封在她的内心深处,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顽固的信念就开始驱使她翘首等待着未来的某一个时刻,这个时刻尽管遥遥无期,但它犹如积压在天空的密云,迟早会有一天化为雨水降临。
在过去的岁月中,赵少忠一次次用沉默的方式回绝了她的各种祈求和暗示,但并未就此掐灭她心底感情的隐火,这一点,她凭着女人先天的预感早有察觉。同时,在和他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她渐渐感到他们之间无意之中建立起来的某种默契越来越显得牢固而持久。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他总是突然出现在她的背后,那只熟稔的手指像风一样灵巧地滑过她的胸前,给她带来回味无穷的瞬间;在夏季的夜幕中,她在自己卧室里洗澡的时候,他也常常出人意料地撞进门来……
现在,他的外表日趋颓唐,举止更加怪异,有时翠婶在注视他衰老的面容的同时,突然意识到他几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常常听人说起那场大火。”翠婶打了个哈欠。
“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它,”翠婶说,“听他们讲起的时候就像我自己亲眼看到了一样。”
“那场火是傍晚的时候起来的,我记得当时我正在一只蒲团上磕头。”
“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的火?”
赵少忠的眼睛迅速扫过桌上的那块膏药,没有吱声。
“我一想起那件事就感到害怕。”翠婶说。
“什么事?”
“我总觉得当初放火的那个人现在依然活在人世。”翠婶说。
赵少忠的脸上飞过一片阴云,将烟锅磕灭:“没有人能活得那么久。”
“我原先一直以为猴子是自己掉在缸中淹死的。”过了半晌,翠婶又说。
“他其实就是自己掉下去的。”赵少忠说。
“可是谁也没有看见。”
“很多事你用不着想得那么多。”赵少忠说。
“赵虎的死会不会……”
“他像是欠了江北什么人的钱。”赵少忠说,“也许是因为另外的事。”
“你难道没有察觉到镇子上有人跟赵家过不去?”
赵少忠苦笑了一下:“几十年前,子午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靠赵家养活的。”
翠婶没有再说什么,她又一次拿起了那帖膏药,凑在油灯下慢慢烘烤。薄雾不时从门洞中飘进屋子里来,院外听不到一丝声响,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