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梅从稻田里往村中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气一天天地冷了下来,空中偶尔飞过的小鸟被深秋的西风削得尖尖的,成熟的晚稻被收割后田野上露出了大片赭红色的泥土,到处都是开镰和磨锉的声音。

梅梅回到了院子,那个麻脸人正坐在石榴树下吸烟。他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刚才你们家有人来过了。”

“谁?”

“那个哑巴。”

“人呢?”

“早走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哑巴能说什么?”麻脸人嘴角挂着笑,“他在院中朝我比划了半天,我也没有弄懂他想说什么。”

梅梅将手里的镰刀挂在廊下的竹钩上,正要往里屋走,听见丈夫在背后突然说了一句:“你们家没准死了什么人吧?”

梅梅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他在酒醉之后常常这样胡言乱语。

自从那次和柳柳去西乡访亲回来后,梅梅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回过子午镇了,她不知道哑巴来这里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有人跟柳柳提亲?她满腹狐疑地回到卧房里,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眼下正是大忙季节,田里的稻子刚刚割完,紧接着就是犁地种麦,一连串的忙碌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梅梅坐在床沿上,拿起一双鞋底扎了几针,就靠在床架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深夜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是一个积雪初融的午后,她站在院外白果树下的那排晾竿前晒毛线,隐隐约约听见河边有人在悄声说话,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挂满冰凌的树丛,看见猴子滚动着一个铁环,歪歪斜斜地走到了子午桥上。他一直背对着她,梅梅始终看不清他的脸,赵虎手里握着一把鱼竿在泛着血光的墨河上钓鱼。

“猴子,”赵虎说:“你在那边呆了好长时间,都在干些什么?”

“我在那边看管一个枣园。”猴子说。

“你什么时候带我到你的枣园去看看?”赵虎说。

“现在,枣树被大雪压枯了,等到秋后枣子熟了的季节我就让人来接你。”

她突然看见猴子在冰封的桥面上滑了一下,撞断了几根河栏,翻身掉入水中。梅梅的身子往下一坠,便从梦中醒了过来。这时天已经亮了,麻脸人在她身边侧了一下身体咕咕噜噜地说了几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凶兆。梅梅想。她记起昨天傍晚麻子在院中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感到一阵紧张。她悄悄地溜下床,麻利地穿好衣服,走到了屋外。

梅梅踩着露水和寒霜急急朝家赶。天空灰蒙蒙的,漫天的大雾笼罩着寂静的田野,几个早起拾粪的老人在不远处的丛林里显得影影绰绰的。当阳光将雾气驱散开,时光已近晌午,她已经走到了子午镇外的那个废窑边上。村中的树木和瓦楞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中,她看见墨河岸边那处断墙残壁之中已经砌成了一幢簇新的房子。河边挤满了人,几个木匠颤巍巍地爬到屋顶上,正准备上梁盖瓦。赵立本和王胡子手里拎着几串鞭炮,在树林里走来走去。

梅梅穿过人群,径自朝家中走去,看热闹的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她。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后院的那扇木栅栏门敞开着,屋外的竹林边搭着一个棚屋,地上没有烧尽的黄纸冒着缕缕青烟,几朵寒伧的纸花在风中飘动。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人揪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才赶回来?”一个老人沿着后街碎碎的石子路面朝她走了过来,“棺材已经上山了。”

“棺材?”

梅梅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抬起头,看见远处起伏的丘陵之上,一团白乎乎的影子在耀眼的光线中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