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过后,天空陡然间变得净朗起来,墨河的水位消退之后,腾出的大片芦苇中栖息着成群的白鹭,它们似乎从遥远的北方飞临这里歇脚,几天之后它们撇下一层厚厚的鸟粪和雪白的羽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眼下正是收获棉花和番薯的季节,墨河两岸的稻谷也已泛出铁锈般的黄色,成熟的植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柳柳站在河的对岸的番薯地里,看着装满红薯的推车从子午桥上碾过,在蜻蜒飞舞的翅影中想着满腹的心事。刚才,她用二齿锄在地里刨了半天,只挖出了一些胡萝卜般大小的地薯,她记得春天将番薯秧栽下后,从来没有人来壅过土,板结的土地变得像铁一样硬。柳柳最担心的还是那些谷子,它远远看上去像杂草一般蓬乱,芦柴籽般的谷穗在风中摇曳着。
春荒的阴影一直隐伏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些吃着草根和树皮的乞讨的人群,他们衣衫褴褛地散落在大雪初霁的田野上,乌鸦的叫声追赶着他们四处流荡的踪迹……
在她的印象中,父亲似乎已经把地里的那些庄稼忘记了,在许多天前染上的风寒痊愈之后,他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身体更加瘦削了,像被蛆虫镂空的花生壳,整天枯坐在庭院中的一只竹椅上,从渐近的黎明到暮色四合的黄昏,甚至很少改变他坐着的姿势。他的头发好久没有剃过了,衰草般的胡茬中时常坠着一些酒星和米粒,他原先素净的外表渐入颓境,他浑浊的目光躲躲闪闪的,仿佛担心他内心掩盖着的心事被别人看破,他的话比先前更少。柳柳几乎从来不敢正视他那张冷漠的脸颊。有一次,院中的一只盛满油漆的铅皮桶不知怎么翻倒在地上,猩红的油漆从桶口慢慢地流在地上,赵少忠在漆桶上绊了一下,竟没有想到将它扶起来。
这些天,那条黄狗一到晚上便叫个不停,翠婶说它是在叫性,“除非找一条公狗来和它做伴,否则,它会一直叫到冬天。”它常常在大院的各个角落到处乱窜,有时从床下叼出一只破袜子,有时衔出一片旧渔网,自从有一天它不知从什么地方衔回来一只破鞋之后,赵少忠就决定用皮项圈套住它的脖子,将它绑在后院的一个廊柱上。那条黄狗在晚上一听到外面的动静,便照例狂吠不止。它的尖利的爪子扒动着墙上的砖块和廊柱,发出刺耳的声音。
在那几只山羊在炎热的夏季被宰杀之后,羊圈一直空着,它与佣人卧房之间有一道狭窄的通道,长满蒿莱的通道尽头,露出一扇槐杨木做成的门,上面的一只铜锁已经锈迹斑斑。十几年以来,柳柳从来没有见人将它打开过。两边的墙壁上钉满了十字形铆钉,低矮的瓦楞上铅灰色的千针草像流苏一样从屋檐上垂挂下来。那条草木掩蔽的通道似乎包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柳柳的记忆中,那间屋子一直阴森森的,她不止一次听见赵虎向父亲打听那个屋子的细节,赵少忠的回答总是漫不经心。这天,赵少忠终于将通道口的那些腐烂的树木和杂物搬走了,他取来一把榔头将铜锁敲开,这些日子他的古怪的举止常令人难以捉摸。
柳柳跟在翠婶的后面走进了那间屋子,一股腐沤的臭气扑鼻而来,那是一间四面不透风的斗室,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借着油灯的光亮,她看见地上麇集的蟑螂和百足虫像被捣烂的蜂窝里的蜂群四散而走,留下一堆谷壳和灰色的鼠屎。
墙上霉黑的石灰已经剥落了,靠墙放着一张木床,掀开的被褥上依稀可以看出原先的花纹,床架上积满了尘土,枕头的凹坑陷得很深:人的身体躺过的痕迹保留得完好无损,仿佛那个人只是刚刚从床上离开。床边有一张书桌,上面搁着的砚台的墨迹已经风干了,砚台边的那只细细的毛笔的饰带已经褪成紫灰色,到处都是油虫爬过的粘乎乎的苔迹。
面对着这间四面不透风的房间,柳柳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原先住在这间斗室里的那个人早在她出世之前就已逝去,她竭力搜寻着他的面容,有时她觉得这个人就是父亲。
柳柳和翠婶花了足足三天时间才把这间屋子弄干净,在以后的一段很长的日子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臭气一直缠绕着她。
她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决定搬到这间见不到阳光的房子里去住。“他看上去简直像着了魔一样。”一天,赵龙小声地对她说。翠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大概害怕听到屋外的声音,他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