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一个晚上都迷迷糊糊的。”翠婶说,“屋外好像有什么声音。”

她坐在月亮门边的廊下纳着鞋底,手上的针不时地划过花白的头发。

“什么声音?”赵龙说。

“好像是院门被人拨开了——”

“你没在做梦吧?”

“我靠墙睡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看见那盏灯的灯油都烧尽了。”翠婶唠叨着。

“我昨晚也睡得不踏实,黎明的时候醒过来一回。”

“赵虎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这会儿他大概已经在运河上了。”赵龙说。

“他总是让人提心吊胆的。”翠婶说,“我总感到他会出什么事。”

“你都变得跟柳柳一样胆小了,整天瞎操心。”赵龙瞟了她一眼。

“这些天老是有人来找他,昨天王胡子来转了半天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大概是生意上的事吧。”赵龙说。

空气渐渐变得燥热起来,太阳光已经爬到了翠婶的身上,她挪了挪椅子。院子里静静的,几只雏鸡在井台边啄食,那条黄狗眯缝着双眼趴在木栅栏门边。

“你父亲这么晚了怎么还没起来?”过了一会儿,翠婶又说。

“前些天他大概累着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晚起过。”翠婶说,“太阳已经升上屋顶了。”

赵龙坐在一株盛开着木槿花的瓦盆边,手里捏着两枚瓷片,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朝父亲的卧室看了一眼,在一阵阵咳嗽声中,窗户上的帘布在风中颤动着。

柳柳从西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她和梅梅一前一后来到后院,赵龙注意到她们的裤腿上粘满了草叶和臭椿花籽。梅梅看上去显出很累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在廊下的那片护栏石上坐了下来。

“怎么今天就回来了?”翠婶说。她将白线绕在鞋底上,从竹椅上站了起来。

“柳柳在那儿呆不住。”梅梅说,“她总觉得家里有什么事放心不下,今天天不亮就把我拽回来了。”

柳柳笑了一下:“西乡的亲戚很久没有走动,大家都生疏了——”

“她老是惦记着赵虎。”梅梅说,“我们抄小路往回赶,到渡口的时候还是迟了,岸边连船的影子都没有。”

“这会儿,他们大概已经走远了。”翠婶说。

“父亲呢?”柳柳说。

“在屋里躺着呢。”翠婶轻声说道。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起床,没准是病了吧?”梅梅说。

“这些天潮湿得很,恐怕伤了风。”翠婶说,“我去给他熬碗姜汤吧。”

翠婶朝灶屋走的时候,梅梅也跟去了,院子里只留下了赵龙和柳柳两个人。月亮门的木栅栏边上搁着一把铁锨,成群的苍蝇吸粘在上面,像一个黑球在蠕动。

“那把铁锨上怎么歇了那么多苍蝇?”柳柳说。

“昨天翠婶也许用它掸过粪便什么的。”赵龙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

午后,赵少忠依然没有起床,柳柳蹲在井台边洗着衣服,高挽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赵龙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他能够看得清她的皮肤下蓝色的血管。那个跟运蚕茧壳的年轻人一去不返的女人像墙上斑驳的花影一样不真实,他的视线之中只留下了墨河上远去的帆影,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河水。柳柳的身影总是和她重叠在一起,有时他恍惚感到那个女人并没有离开他,每当他和柳柳挨得很近的时候,他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她光光的手臂上坠满了荆树叶挤出的泡沫,在阳光下闪着紫色的光亮。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副镯子,它常常在梦中发出风铃一般叮叮当当的声响。

那天清晨在更生的酒坊里,赵立本将他带到屋角的一个蒸发着热气的炉子边上,赵秀才从炉膛里拨出一枚烧得通红的煤块,煤块在潮湿的地上冒着青烟嗤嗤作响。赵立本笑了一下:“你欠我的钱恐怕下辈子也还不清了,你要是把这块煤吞下去,我们的账就算了。”王胡子在一边笑得鼻涕都呛了出来。

“你也枉做了一世的秀才。”老板娘将一只手搭在赵立本的肩上:“没必要把人逼成这样。”

“秀才?”赵立本看了她一眼,将那只手轻轻拂开,“难道你想把酒店卖了替他还债不成?”

“他大概喝醉了。”老板娘说,她脸上的笑容陡然消退了。

“把这块煤吃了吧这块不行已经冷掉了我得用火钳重新夹出一块你还是吃了吧要不然……”赵秀才捋了捋袖子,露出那副鸡血色的镯子,他抬起手腕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我每天晚上都套着它睡觉……柳柳……哈……睡觉……”

“他一定是喝醉了……”老板娘说。

王胡子伏在桌上笑得将腰弓起来,赵龙觉得他像是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今天哑巴看上去也有些不对劲。”柳柳说,“他老是缠着我说个不停。”

“天知道他想说什么。”赵龙懒懒地靠在廊柱上,像是还没有从无边的遐思中缓过神来。

“他昨天晚上就是这副样子。”翠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后院,“我看见他在庭院的青苔上滑了一跤,没准摔糊涂了。”

柳柳笑了一下,又皱紧了眉头:“赵虎早上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也不清楚,早上我睡过了头。”翠婶说。

“我给他打好的一个蓝布包裹他也忘了带了。”

“也许他昨晚压根就没有回来过。”赵龙说。

“昨天晚上月亮真好,只是那条狗一直叫个不停……”翠婶说完,轻身走进了那间堆放柴禾的侧屋。

柳柳在晾衣绳边拎着一件衣服,呆呆地愣了半晌。后屋里传来赵少忠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傍晚的时候,赵少忠发起了高烧,床前的地板上落满了痰迹,几只蚊子和飞蛾围着罩灯扑扑地飞着。有好几次,赵少忠的喉管里发出一连串浑浊的胡话,翠婶慌慌忙忙地准备去叫郎中的时候,赵少忠突然醒了过来,叫住了她:“没什么事,我大概染上了风寒。”赵少忠睁着暗淡的双目扫过床前每个人的脸,最后落在赵龙的身上。他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在竭力回忆着一件往事。那天午后,赵龙在酒坊的那间阴暗的屋子里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精光赤条地从床上跳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父亲坐在门外的墙边,更生一只脚踏在独轮车上慢慢地吸着烟。远处的树林边的晒场上,有几个戴头巾的女人蹲在地上捡着豆子,不时地朝这边张望。女人光溜溜的背脊伏在窗台上朝外望了好一阵,然后转过身来,朝他招了招手,赵龙拎着那双烂布鞋赤着脚走过酒店湿漉漉的客厅,跟着女人来到一间堆放着杂物的小屋里,女人吃力地搬开靠墙的那排木桶,开始一块块卸下墙上的砖块。他依稀听见门外父亲和更生正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他便看见屋外一缕残阳的光线射了进来,石灰屑在风中飞舞着,他从那个洞穴中爬到屋外,那是一块种着马齿苋的用芦柴围成的园子,女人朝他笑了一下,又将砖块重新码好。他在那片园子里站了好一阵,一直等到女人拨开门闩将门打开的声音传来,他才跨过那道篱笆朝家中走去。现在,他看着父亲那张枯槁的脸,一次次地想象着他的父亲在将来的一天被装进松木棺材,在花圈的簇拥下走向墓地的情景,一股巨大的恐惧与快乐的暗流在他内心交汇在一起。

这个荒芜的大宅好像从来都不适合他居住,它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船只,他总是渴望远离它,或者希望有一天它在地上消失。这种近乎怪诞的感觉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