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柳从南山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翠婶看见她的脸上布满一道道血丝,像是被荆棘划破了。堂屋里,赵少忠正在香雾缭绕的供桌前祭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赵虎说。他手里捏着两只咔咔作响的核桃,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没出什么事吧?”翠婶说。
“我刚才看见村里有人抱着几捆稻草往河边去了。”柳柳脸色阴郁地说,“不知道他们又要干什么?”
“稻草?”赵少忠转过身看了她一眼。
翠婶笑了笑:“那大概是一些准备明天拦轿的守夜人。这些年,女儿出嫁大多改在了晚上,白天叫人拦住了,新娘被折腾得够呛不必说,少不了破费几两银子。”
“那明天就让轿子绕个道儿,从村后走吧。”赵龙说。
“那像什么话,我是嫁闺女,又不是捉迷藏。”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一早在桥边扔几块铜板就把他们打发了。”翠婶说。
“没那么便宜吧。”赵少忠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管他呢,”赵虎没精打采地说了一句,“轿子一出门,梅梅就是麻子的人了,由他们去闹腾吧。”
梅梅跪在供桌前的一只蒲团上,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午夜时分,天上下起了大雾,翠婶倚在梅梅卧房的门框上,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中恹恹欲睡,院子里静寂无声,屋外的深巷里传来更夫敲打着竹板的声音。那些在几天前就油漆一新的木质桌椅在廊下堆放着,哑巴伏在一张抽屉桌上已经睡着了。赵龙蹲在红红绿绿的被褥和马桶之间,往一根根扁担的两端糊着红纸。
“脸上搽上了脂粉就不能再哭了。”一个女人悄声地说,她正在床边替梅梅梳妆。梅梅果真止住了啼哭。翠婶看见赵少忠背着手,像一头拉动磨盘的黄牛在井台边来回地转悠着。
过了一会儿,屋外树林里栖息的鸟儿像是被什么声音惊动了,翠婶迷迷糊糊地走到前院,她看见一顶轿子在灯笼火把的簇拥下远远地朝村里走来,杂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野地里传得很远。那顶轿子穿过墨河对岸的那片密密的柳树林,慢慢走到了子午桥上。在桥边守夜的那伙人已经从地铺上站起来,火把的光芒裹着白白的湿气照亮了桥面和旁边高大的刺树。迎亲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桥上走过,足足费了一袋烟的工夫。
那顶轿子在赵家大院门前的白果树下停稳了,麻脸人穿着染花的青布马褂从一匹枣红色的毛驴上翻身下来,跟在媒婆的后面朝院子走来。
翠婶笑了一下,一躬身将他们让到院内。
“亲爹呢?”麻子说。
“在后院等着呢。”翠婶说。
他们穿过那条砌着低低护栏的长廊走到后院,却不见了赵少忠的影子。
“我刚才还看见他在这儿,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翠婶说。
她推开了赵少忠卧室的房门,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柳柳从廊下的阴影中闪了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我已经把院子都找遍了,也没见他的人影。”柳柳喘息着。
翠婶穿过后院的侧门,走到了屋外的黑暗之中,她看见不远处的一片竹林深处,烟火一闪一灭,她拨开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竹枝,朝里面走了几步,就看见那团暗红的光亮突然熄灭了。风从竹林顶端刮过,发出一阵凄凉的竹涛声。
翠婶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媒婆正拽着梅梅的手朝前院走,梅梅不时地回过身来,忧郁的目光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鞭炮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镇子,在火把飘忽的光影中,村里的人披上了衣服靠在门边远远地朝这里张望,翠婶拉着柳柳的手站在屋檐下,鸽子在一排笼箱中扑打着翅膀,泥块和鸽屎稀稀落落地掉下来。
轿子走到桥头就被拦住了。王胡子坐在横放在桥面上的一根榆树上,慢悠悠地吸着旱烟。轿子和嫁妆在桥头歇了下来,麻脸人走到王胡子跟前一拱手:“兄弟,帮忙行个方便,我们还要赶路呢!”
王胡子站起身咧嘴一笑:“让新娘出来唱支歌儿吧。”
赵立本从他身后窜到轿边,正要伸手揭开轿帘,媒婆满脸笑容挡住了他:“伙计,要几个酒钱好商量,新娘在子午镇上呆了这么多年,你又不是没见过。”
麻脸人从一名家佣手里接过几包烟叶和一袋铜板递给王胡子,王胡子伸手挡开了:“我们几个兄弟在桥上守了一夜,倒不是稀罕这几个酒钱。”
翠婶远远地站在黑压压的人群背后,她听见轿子里传出梅梅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守夜的几个小伙子头上粘着草茎正在被褥和马桶中掏鸡蛋。媒婆走到轿子跟前,揭开轿帘跟梅梅说了几句什么,梅梅哭得更响了。桥边的树林里挤满了打着呵欠围观的人群。
“眼下是出嫁,又不是出殡,什么事哭得那样伤心?”王胡子阴阳怪气地说。
喧闹的人群一下沉寂下来。河边那头枣红色的毛驴不安地刨动着地上的泥土。
麻脸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色渐渐地阴沉下来,他再一次排开人群走到王胡子的跟前:“兄弟,往后闹腾的时间长着呢,路上不遇桥上遇,要是我在大窖庄的集市上碰上你,也少不了请你喝两盅。”
“喝酒?你怕是想让我喝粪吧?”王胡子警觉地朝后退了几步。
“我现在就让你喝个够。”麻脸人话音未落,几个黑色的人影操起扁担已经冲到了王胡子的跟前。王胡子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他下意识地退到桥栏边。
“把树障给我搬开!”麻子低声地说了一句。
“毬!”王胡子颤抖着吭了一声。
看热闹的人朝桥上拥过去,很快挡住了翠婶的视线。柳柳挨在她身边,牙齿咯咯地响个不停。
在人群的嘈杂声中,翠婶看见王胡子乱蹬着双腿已经被人高高地举起来,掀过了桥栏,她听见河边的苇丛中响起水花溅落的声音。天已经快亮了,初升的黎明将远处旷野上光秃秃的树枝染得通红。那顶轿子在清晨熹微的光亮中已经走到墨河的另一端,几个守夜的人呆呆地站在桥头,仿佛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王胡子浑身是水从河岸上爬上来,覆满污泥的额角还在往外渗着血,摇摇晃晃的轿子在柳荫道上已经走出了好远,王胡子瘸着一条腿朝前追赶了几步,就在桥上摔倒了。
桥面上堆满了花瓶和陶盆的碎片,一只被踩扁的灯笼在飘忽的火苗中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