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刚过,一场绵绵春雨的间隙出现了灿烂的阳光,沟溪里涨满了嚯嚯流淌的雨水,墨河上的一排柳枝换上了新叶,田野里到处都飘荡着青草的气息。

清晨的时候,柳柳来到墨河对岸的一块棉花地里锄草,地里被雨水浸得软酥酥的,钉耙在棉垄中刨不了几下,就被烂泥粘满了,举起来格外沉。不一会儿,柳柳就累得喘不过气来。

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小树林背后,两个女人正在刚刚开垦好的水田里撒秧种,一个戴头巾的女人笑盈盈地来到她身后:“柳柳,你看,在那条柳林道上走着的是什么人?”

柳柳用手掌挡住耀眼的光线,看见开阔的田野上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村里走去。

“还不是那个麻子。”另一个女人说。

“这个人我像是在村里碰见过好几次,后面跟着的那个老人莫非是媒婆吧。”

“依我看,你不久就有姐夫了,你看那个小伙子丢了魂似的。”

“那个男人个子高高的,就是瘦了一点。”戴头巾的女人说。

“我那个男人胖倒是胖,”另一个女人嘿嘿地笑了两声,“可根本不顶用,锅铲柄一样短溜溜的东西。”

“你总不能指望它像竹篙一样长吧。”戴头巾的女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柳柳的脸上一阵绯红。戴头巾的女人走到田头,褪下裤子,对着淙淙流淌的溪水稀稀拉拉地撒起尿来。柳柳看见远处的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子午桥上。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女人在她身边消失了。柳柳耙完了那块棉花地,走到田埂上,在一块磨刀石上坐了下来,朝村头的方向张望着。她第一次看见那个麻脸人的时候,就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不知道梅梅是怎么会碰到他的,她的眼前掠过去年冬天父亲寿辰的那个午后的阳光,浑身不由得颤栗起来。

村东桑林边,大片金黄的油菜地像缎锦一样延伸到地平线上,一个养蜂人脸上裹着白色的纱布,在一排排蜂箱中转悠着。晌午时分,她看见那个麻脸人从河边的树林里闪了出来,低着头往回赶,等到他的身影在阳光中走远了,柳柳才扛起钉耙朝村里走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隔着那道竹编的门帘,她听见赵虎和父亲正在堂屋里说着话。在强烈的光线的反衬下,屋子里阴森森的,一团团烟雾从门洞里飘散出来,她看不清他们的脸。

“那个麻子是个流氓。”赵虎说。

“怎么见得?”

“在大窖庄,他们家的名声恶得很。”

“我们和他家结了亲,恶名声也不会对亲家有什么妨碍。”

“我是说梅梅很少出过家门,嫁过去恐怕要吃亏。”

“女儿大了总要嫁出去,不能一辈子呆在家里。”少忠说。

“梅梅宁可嫁给江北的渔佬,也不能嫁给那个麻子。”

“江北那块地方你又不是没去过,”赵少忠说,“挑担水还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呢。”

“我早就说过,你原先用不着对他那么客气。”赵虎自言自语地说。

“这件事已经定了,你多说也没什么用。”赵少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眼下正是春荒时节,即使要办婚事也得挑个好日子,最早也要等地里的这茬麦子收上来再说。”

“后天是清明节,我看还是赶紧办了吧,天长日久,又少不了惹人闲话。”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赵虎叹了口气,轻声地嘀咕了一声。

柳柳绕过墙角,来到后院,听见阁楼下的厢房里传出隐隐的哭声。她将钉耙挂在院墙上,侧身走进了梅梅的卧房。

梅梅看见柳柳走进来,止住了哭声,她的眼眶红红的,头发被泪水浸得乱糟糟的,粘贴在额角上。翠婶坐在她身边叹息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外村来的那个媒婆靠在梳妆桌上慢慢地吸着旱烟。

“大窖庄虽不比你们子午镇兴旺,可麻子的家底倒是富实得很,你去了那儿吃穿都不用愁。”媒婆满脸笑容,被胭脂涂得紫红的双唇中露出黄灿灿的牙齿。

“我看那个小伙子人也不错。”翠婶说。

“他们家在村前栽了十几亩地的桃树,”媒婆说,“眼下桃园里流出来的水都是红艳艳的。”

“我看那个小伙子人也不错,脸上有几颗麻子算得了什么,有力气挣钱养家就行,再说所有的男人还不是一个样……”翠婶朝柳柳瞥了一眼,没有说下去。

“刚才我已经跟你们家老爷说好了。”媒婆说,“后天是清明节,一大早轿子就来接人,你们也要准备准备。”她站起身,将旱烟锅在桌腿上敲了敲,看了看倚在门框上的柳柳,抽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静静的,窗口渗进来的风把蚊帐吹得鼓鼓囊囊的。梅梅又哭了起来,柳柳一声不吭地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来。她感到梅梅的身体一阵阵地抽搐。

“我来赵家这么多年了,”翠婶的眼泪也流了下来,“看着院里的小树一天天长大,猴子死的那些天,我心里总感到空空荡荡的,现在你一走,院里可就更冷清了。”

“你是怎么会碰上那个麻子的?”柳柳说。

“在大窖庄的集市上。”梅梅啜泣着。

“那个麻脸人贼眉鼠眼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翠婶白了柳柳一眼:“赵虎这么说,你也这么说,男人好不好过起日子来才晓得。”

柳柳没有吱声。父亲的身影来到了后院,他在正对着梅梅房门的地方站了一下,俯身钻过晾衣绳,朝自己的书房走去。在他身后,院中一棵高大的杏树的花丛中,梅鸟在不停地叫着。

“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做饭了。”翠婶说着站起身来,梅梅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

“到了后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梅梅显得有些慌乱。

“开始总有些不习惯,日子一长就好了。”翠婶说。

“好在大窖庄不算太远,每逢初九,村里就会有人去赶集,我也会抽空来看你。”柳柳说。

梅梅哭得更厉害了。柳柳有些为刚才的话后悔,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哑巴在对面的廊下搓着草绳,他不时地停下来,张大了嘴朝这边张望,他的身边堆满了刚刚做好的草龙,眼下桑林里的桑叶长得正肥,过不了多久,蚕虫就要吐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