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虎坐在父亲的对面,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那只快要坍塌的藤椅有几处破损了,散开的藤条像蛔虫一样萦绕在椅子的扶手上。赵虎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藤条,感到有些不自在。赵少忠慢慢地喝着茶,不时地将书本从眼前挪开,说上一两句话。赵虎在独自一人面对父亲的时候,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尤其是沉默不语的时候,他更是手足无措。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像是对沉默上了瘾,在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中似乎隐藏了无尽的心思。
“你的行李呢?”赵少忠问。
“在路上碰到了一伙劫道的……”
赵少忠翻过一页书,看了他一眼:“冬天运河的水太浅,有几段船不太好过吧?”
“是的。”赵龙搓了搓手。他看见翠婶端着一盆洗脸水推门走了进来。她将脸盆搁在桌上,在赵虎的边上找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她唠唠叨叨地跟赵虎说起了一些村里无关紧要的事。
赵少忠日渐发胖的身体瘫在一张狭小的红木椅子里,苍老的脸上爬满了紫褐色的痣斑,像晒干的稗草籽。赵虎记得小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爸爸的脸上有好多黑斑,为什么我没有?”母亲咳嗽着从床上侧过身搂住了他:“你现在还小,长大了就会有的。”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母亲说话。她的面容像那个黎明渐渐消退的阴影一样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了。他记得母亲的身体蜷缩在那张硕大的床上显得很小。在那个孤寂的小阁楼里,他每晚都挨着母亲睡觉,她的身上突出的骨节把他带入一个又一个不安的梦乡。他从来没有见到父亲到这个楼上来过。床台上堆放着一排栽着鲜花的瓦盆,晚上他常常被那些鲜花扑鼻的香味熏醒。在一个郁闷潮湿的傍晚,当他的母亲躺在厢房黑漆漆的棺盖上准备入殓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巫婆一样的女人走到母亲身边,她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放在碗里浸了浸水,放在母亲的胸脯上。“所有的鲜花都有毒,”老人说,“鬼魂总是混杂在花的香味中在夜间钻入人的鼻孔……”从那以后,赵虎一闻到鲜花的香味就忍不住直想打喷嚏。
现在,屋外没有一丝动静,雪在无声地下着,屋顶天窗的玻璃上盖了一层蓝幽幽的积雪。不知什么时候,赵龙和柳柳搀着跌跌绊绊的猴子走了进来。
“这一次怎么出去得这么久?没出什么事吧?”柳柳说,她打了个呵欠,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身体瑟瑟发抖。
“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伙劫道的,晚了几天。”赵虎说。
赵龙说:“劫道的又是一个女的吧?”
柳柳笑了起来。
“是女的又怎么样?”赵虎瞪了他一眼,赵龙便不再做声。
“原来是遇到了劫道的,”翠婶说,“刚才我在厨房里就看到你的袖子上有血迹。”
“钱呢?”赵少忠突然问了一句。
赵虎笑了一下:“那伙人掳走了我的被褥行李和带回来的一袋盐巴,钱倒是没有被抢去。”
他脱下身上那件破夹袄,砰的一声扔到桌上,寂静中发出金属的沉甸甸的声响。赵虎把夹袄翻过来,撕开两边的夹层,取出几枚亮晶晶的银锭。
这时,大门被风突然吹开了,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从门洞中灌进来的北风把蜡烛的火苗吹得呼啦啦直响。一条黄狗从阴暗中摇着尾巴钻进来,对着赵虎狂吠了几声。翠婶摸了摸它湿漉漉的皮毛,它便屈膝伏在了地上。
“快去洗脸吧,”翠婶对赵虎说,“打来的水都快要凉了。”
赵虎站起身,准备去洗脸,赵少忠叫住了他:“你刚才说被一伙人劫了道……那是在什么地方?”
“偃林寨。”
“偃林寨?”
赵少忠托起下巴陷入了沉思。
赵虎的话一出口,便感到有些懊悔,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黑压压的群山和天空中挂着的惨白的月亮。偃林寨是南北运河水路的唯一通道,运河像一道弧线在夹岸的峭壁中蜿蜒划过,地势十分险峻,所有过往的生意人都知道偃林寨意味着什么,经过的商船一旦给那伙终年盘踞在那儿的劫匪上了手,即使有人能够逃得了性命,也休想带回一针一线。赵虎又回想起小时候他家的一个佣人被劫后,失魂落魄地逃回来时的情景:他赤身裸体地跑进院子,像是刚刚在血水里洗了个澡。
“偃林寨……”赵少忠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
“管他是偃林寨还是别的什么寨子,只要人没出事,管他呢!”翠婶说。
赵虎在洗脸的时候偷偷地瞥了父亲一眼,一本发黄的线装书在暗红的烛光下遮住了他的脸,赵虎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父亲是已经记不清偃林寨这个地名,还是识破了他的谎言故意没有追问。
猴子蜷伏在柳柳的膝间,歪着头看着他。赵虎朝他走过去,他就怯生生地躲到柳柳的身后。赵虎苦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
“梅梅呢?”他问道。
“到米房舂米去了。”柳柳脸色阴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