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梅梅早早地来到大窖庄的集市上。再过四天,就是父亲的六十寿辰了。她转遍了集市的每一个角落,不知道究竟应该替父亲买些什么。她在一处花花绿绿的店铺前买了几根扎头发用的夹子和绸布带,又从一个捏泥人的老人那儿买了一只用烂泥烧烘成的蟾蜍哨子,她打算把这枚哨子送给她的侄子。

晌午的时候,她挂着一个蜡染的靛青色的布包,准备往回赶,突然她觉得身后有个人挤了她一下,她扭过头,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年轻人和她挨得很近。他嘴里吐出的一股红薯的酸气使她忍不住直想呕。她想起这个人好像在身后跟了她许久,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匆匆走到一个卖茶水的铺子前,喝了杯热茶,那个年轻人随即跟了过来,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拨弄着锁匠铺上吊着的一串串钥匙。梅梅咕咕咚咚一口气喝完了茶,抹了抹嘴唇,一低头钻进了人群。她不敢回头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激动立刻爬遍了她的全身,她慌乱的脚步把迎面过来的挑着湿漉漉水芹菜的一个中年人撞得直打转。在集市尽头的拐角处,她看见那个年轻人依然尾随着她,他瘦长的身体挑着一颗不规则的脑袋在如蚁的人群中像木筏一样漂过来。

她加紧了步子,把喧闹的人声渐渐抛在身后,穿过了一条条长街,踅身走进了一道阴暗狭长的弄堂。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在弄堂的深处回响着,在弄堂的出口处,她犹豫不决地转过身来:弄堂里空荡荡的,那个像幽灵一样的年轻人不见了。它的尽头是一望无边的大片裸露的原野,远处正在种麦的人影在阳光中闪闪烁烁。

梅梅靠着墙壁喘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她爬上了一个栽满紫穗槐树的小土丘,走到了旷野之中。她看见子午镇上的一个老女人正提着一篮鸡蛋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梅梅说,“集市都快散了。”

女人放下篮子,取下头巾大声地喘息着:“你怎么往回赶还这么性急?”梅梅本能地朝身后看了看,她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她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她看见那个麻脸的小伙子远远地蹲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楝树底下,静静地吸着烟斗。“你怎么啦?”老女人说,梅梅没有吱声。她朝前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还听见女人在身后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那个麻脸人像影子一般跟了上来。

梅梅感到有些害怕,脚底软软的,她看见眼前是空空落落的田野,看不到村庄的影子。她绕过一块闪闪发亮的水塘,一个牧鸭的老头坐在河边的土坡上打盹,河里成群的墨鸭扑哧哧地扑击着水花。阳光暖烘烘的,湛蓝的天空和遥远的地平线像磨盘一样地转动起来。

她不知道在这片旷野里走了多久,她感到那个麻脸的小伙离她越来越近。有好几次,她能够看见自己的脚踩着了他瘦长的影子。她看了一眼远处蛰伏在晌午刺眼的阳光下的那块浓密的树林,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当她走到一条干涸的溪沟边时,她看见沟底的石板桥上停着一辆板车,在轱辘的护架上坐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她想老人一定是没法把这辆板车从沟底推上对面的陡坡,就坐在这里等待过往的行人来帮忙。梅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走下沟溪,和老人搭上了话。

“噢,你就是赵少忠的闺女啊?”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别说是赵少忠,就是赵伯衡我也认识。”

“赵伯衡是谁?”

“说起来都隔了好几辈了,像你这个岁数的人当然不知道。”老人说,他用手指了指远处,“你们子午镇上不是有一座砖桥吗?那就是赵伯衡当年修的。我的父亲是个石匠,那一年在修桥时砸坏了脚,赵伯衡还来我们村看过他。”

梅梅回过头,看见那个麻脸的年轻人站在麦田边的一架早已破朽的水车旁,远远地朝这里张望。

“当年,子午镇上所有店铺都是赵家的,这些年不如从前啦,要不是那场大火……”

“大火?”

“是啊,”老人说,“那场大火从太阳落山的时候烧起来的,一直烧到第二天早晨,我们的庄子虽说跟你们那儿隔了好几里,可还能看得见火光。”

“来吧,帮忙搭把手。”老人说。他走到板车前,俯下身体拉动了板车。梅梅推着吱吱嘎嘎的车轱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弄上对面的那道陡坡。

“刚才我一看见你就觉得面熟,”老人说,“只有赵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才会出这么漂亮的闺女。”

梅梅踩着那辆板车在化冻的地上划出的车辙往前走,老人沉浸在往事之中,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们走到那处黑森森的树林边上,梅梅看见那个年轻人依旧站在那儿,在耀眼的光线下,他的身影像水车一样显得影影绰绰的。

梅梅帮老人把车推到林子背后的村庄上。她在老人的那间草房里喝了杯水,过了正午才往家赶。

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她看见被雨水浇得霉黑的伞墙上架着一把木梯,哑巴拎着一桶石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头上到处洒满了石灰浆,梅梅依然不敢朝身后看,她总觉得那个像幽灵一样的麻脸人一直跟随着她。

院子里赵龙和猴子不知为什么事扭打在一起,他们在地上翻滚着,身上沾满了草茎和泥土。翠婶端着一盆衣服笑呵呵地走到廊下,“你看,你们哪里像一对父子,简直就是兄弟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