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师随着一阵铃声走进教室。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草绿色的军裤。带有皱褶的、肥大的裤子使她的臀部更加突出,而衬衣里的一条奶黄色胸罩则使午后的酷热灼人眼目。她在领我们读课文:妈妈拉着我的手,往泥塑收租院里走……而我们正在小声议论着她胸罩的饰边和花纹。胸罩的吊带在圆润的肩胛上似乎随时都会脱落。而衬衣的领口又开得过低,无论是衬衣,还是乳罩,它们与白皙致密的肌肤间都留有缝隙。假如一只蚂蚁……

这些画面事隔多年,一直在我们的脑海里闪烁不已,在记忆的深处沉渣泛起,仿佛保留在一张旧照片里的情景。而在另一张照片里,我们正在水库里泅渡……

女教师的身上湿漉漉的,她面带笑意,斑驳的树影使她的脸显得怅然若失。她的一只手搭在刘胜利的肩上,后者受宠若惊的激动神色依稀可辨。在他们身后,碧波荡漾的水库伸向遥远的天边,山峦的斜坡由于雨水冲刷,裸露出棕红色的山石。

朱国良正在一棵杨树下脱裤子,他的一只脚尚未从裤管里拔出来。他的目光和女教师一样,投往同一个方向:杨迎刚从水里上来。她穿着一条红色的短裤,白色的背心,乳房娇小而微耸,隐隐透出乳晕的阴影。她的头发被风吹向一边。由于踮起右脚,让水从耳朵里流出来,身体一度失去了平衡。她一只手伸向照片的左下角,正从一个什么人的手中接过毛巾……德顺的身体已经凌空跃起,像一张拉满的弓,横空出世,卧伏在水库的平台上空……

要从这张旧照片上一一找出童年的伙伴并非难事,问题在于,究竟是谁把毛巾递给了杨迎?

照片上的这只手骨节粗大,手腕上戴着一只钟山表。由于取景的限制他的面目不在照片之内。

整整一个中午,我在窗下端详这张照片,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照片拍摄的日期没有标出,但从水库边的树林中挂着的条幅来判断,它应当是摄于一九七一年。镇子里为纪念毛主席游长江,在水库边举办了游泳比赛。而在那样一个年代,镇上有资格佩带钟山表的干部并不多。严助理——县里派驻新塍的文教助理就是其中之一。

凭着记忆的微暗的折光,我似乎还能听到他在开学典礼上的冗长讲话,看见他戴着一顶簇新的草帽,懒洋洋地站在大队部门前的晒场上,对着一帮搭戏台的农民指指点点……

那时,我们正在大扫除。教室里尘土飞扬,报纸在窗户玻璃上摩擦,发出吱吱的叫声。朱国良刚刚擦了两扇窗户,就坐在窗户上发呆了。顺着他的视线,我们看见阳光将仓库的墙壁照得亮晃晃的,几名年轻女子正手持彩带,排演筛子舞,准备在晚上的文艺会演中大显身手。老掉牙的节目每一次上演都会使人们激动不已。那时,女赤脚医生将会一展歌喉。农技员则拎着农药喷雾器粉墨登场,他能用一只手托住喷雾器的底部,闭上眼在台上转上七八圈;而会计和记工员则要合说一回相声:《安东尼奥尼到中国来干什么?》……当然,节目的压台戏就要算由金兰寡妇和生产队长参加的小话剧了。在剧中,他们扮演一对夫妻,单调乏味的剧情和台词我们从头到尾都能倒背如流,一字不差。关键的一点在于,在这出戏的末尾,金兰寡妇有一个从八仙桌上凌空腾跃的劈叉动作。也就是说,右脚的脚趾勾起,蹬向前方,左脚后展,臀部上收,隆起的小腹上堆积的脂肪由于两腿错开的张力而突然拉直,水红色的戏装陡然上扬,露出了裤腰下方的肚脐。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犹如一只展开双翼的飞燕。大半个夜晚,我们津津有味地坐在台下看戏,而心中一直翘首以待的,就是金兰寡妇那意味深长的一跃。

越过窗户外那片棉花地和浅浅的河道,我们看见杨迎背着她祖父传下的牛皮公文包,走到了戏台的边上。一直在那儿抽烟的严助理走出了树荫,叫住了她。

她看到这个衣着考究的文教助理突然从暗处斜穿而出,起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她的脸上现出虚幻的笑容。严助理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眉头紧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们站在楝树下说话,即便是没有调试高音喇叭时发出的嗡嗡蜂鸣声,由于距离太远,我们也无法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杨迎的一只手不时地摸捏着书包带,低着头,脚尖蹬踢着树下的石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着。她一度想离开他,并成功地朝前走了几步。严助理蛮横地拽住了她的胳膊,不过,他用力过猛,杨迎站立不稳,差一点跌到了他的怀里。很快,他们又恢复了合适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谈话仍在持续……

“我怎么觉得……”朱国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楝树下的那两个人,神情肃穆地对我们说,“这个淘汰的芭蕾舞演员与暑假里从杨家大院里出来的那个醉鬼是同一个人……”

在另一扇窗户边,刘胜利正和德顺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刘胜利说,其实女人的乳房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大小不同而已,乳头的颜色也差不多,就像熟透的桑葚。他们经过压抑的、胆怯的笑声在教室里回荡。过了一会儿,德顺说,班主任只要在黑板前稍一走动,胸脯就会像盛满水的……而她的乳罩有时竟然是黑色的。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当然导致了成绩的下降……

任凭我们怎么向他们挤眉弄眼,暗示他们——梳着齐耳短发的班主任已经走进了教室,他们还是越说越下流、猥亵……班主任面红耳赤地走到他们身边,用手里的鸡毛掸子在他们的脑袋上各敲了一下,然后,她装着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似的,温和地笑了一下:“时间不早了,你们回家去吧。”

我们走出了校门,沿着河边朝戏场走去。楝树下空空荡荡的,严助理和杨迎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