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在解放前。具体是哪一年,我也说不清。那个时候,三座大山还没有被人搬走,土地还没有归公,自然也就更谈不上后来的包产到户了。那时候,我们女人头上还有三纲五常,全不如现在这般轻松快活,那时的女人,别说是杀人放火,就是踩着了公公婆婆的影子,也都是有罪的。长话短说吧,乌云没有驱散,豺狼四处当道,恶霸横行乡里,有地主,有雇工,有高利贷,有童养媳。鸡,也还是有的,不过先不要着急,让我慢慢从头说来。

故事说的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名叫周家庄。那里原本山清水秀,风景如画。一条清溪,千竿毛竹,真是人间仙境。居者有屋,耕者有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你随便往地里撒下种子就能收获粮食,你在地上打口井,井里也会渗出蜂蜜来,不像现在的井水,有一股化肥味。人人安居乐业,那时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好的。俗话说,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自从周家庄出了周扒皮,年景就大大不同了。

要说周扒皮有多少田产,多少竹园、树林,多少养鱼的池塘,多大的院宅,几进房屋,我也说不清。单说周家清明这天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烟,要吹过他家的田畴和山林,少说也要等到第二年的端午。

按说,周扒皮攒下了这么大的家私,总该心满意足了吧?倘若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了周扒皮十分之一的田产,也就什么事不用操心了。我们家天佐也不用去办什么铜管厂,累得像狗一样,我们坐在家里打打麻将,收收租子就行了……

“你也不怕政府再来一次土改,再打一次土豪……”天佑媳妇酸溜溜地说。

“我们家的地不都划给了天佑了吗?论枪毙,也是枪毙天佑,轮不到我们家天佐……”

老太太插话说:“别打岔,听人家把故事说完。”

话说周扒皮有这么大的田产,要是哪天他一高兴,打算巡视一下,那就麻烦了。因为他驾车出发的时候兴许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等到他巡游回来早已是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头了。

所以说,精明的周扒皮从来不出巡,一心待在家中,拿他家的那些佣人、家丁寻开心。周家的佣人,保姆,奶妈,园丁多得就像河边滩头的沙粒一样,这些人我们都不提,只说周家的那些长工。

据说,这些长工原先都是有田有地的,可不知什么原因,要么是天灾,要么是人祸,要么是懒惰,反正这些田地几经易手,最后全部落到了周扒皮的手中。到了那么一天,他们自动地跑到周扒皮家中报到,成了周家的长工。他们在院子里站成了一排,等着新主人出来给他们训话。

那周扒皮穿着一件拷绸长衫,外罩青丝马甲,足蹬一双翻毛羊皮长靴,手里摇着一把折扇,踱着方步从里屋走了出来。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他手里总爱拿着那么一把纸扇,扇面上涂了金粉,或许还有名人字画,我就不一一说了。

周扒皮端坐在一张虎皮高背椅上,拉直了衣服的褶皱,清了清嗓子,开始给新来的长工分派事做。要说那些事,也无非是插插秧啦,打打麦啦,收拾油菜籽,挖水渠,种芝麻,把新收的谷子装进麻袋,运进粮仓,扬场,选种,碾米,就像我们这里一样,没有什么新鲜事儿。

周扒皮拉足了架势给长工们训话。他说:我周扒皮生平没有什么嗜好,就是喜欢看着别人替我弯腰干活,至于干什么活,干到什么程度就算好,你们自己都是有眼睛的,就看着办吧。你们要问了,什么时候出工,什么时候收工,这倒也叫我很为难。要是我给你们每人发一块欧米茄手表,那还不如我自己下地去干活算了。你们听着,一到天黑就可以收工。我说的天黑不是指太阳落山,而是你们站在一起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了,就可以收工回家,那么出工呢?你们的小脑筋要想了,既然收工是天黑,出工就是天亮吧?你们想错了,我周扒皮没那么傻。冬天天亮得迟,夏天天亮得早,要是逢上阴天下雨,到了早上六七点钟,天还黑得像锅底一样。我实在地告诉你们,你们也甭管天亮天黑的,只要听见村上的鸡叫了,就可以起床下地了……周扒皮说完了这番话,人影一晃,就回屋睡大觉去了。

周扒皮说起话来浑身上下都透着精明,可他的话听上去多少还像个草包说的。我们家天佐在厂里也时常给工人们训话。他就不这样,他的话句句入耳,工人们听了都像吃了蜜糖一般。他说,你们在厂里累死累活地干活,不是为了我天佐,而是为了你们大家。你们是工厂的主人,我天佐,是你们雇来的长工,你们流出的汗,嘴里吐出的苦胆汁,年底的红包就是报答。工人们用不着他吩咐就会不要命地发疯干活,就像一台全自动洗衣机,还不爱坏。这话儿扯远了,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那周扒皮。

那些长工们在地里累了一天,回到东家替他们安顿的棚屋里,吃了饭,烫了脚,浑身的每一个关节就全都松动了。往草垫子上躺,也顾不上说闲话,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他们觉着没有睡多大工夫,村子里的大公鸡就一声接着一声地叫唤开了。他们睁开眼,抻一抻胳膊,就纷纷嘀咕起来了:怎么才睡了这一会儿,鸡就叫开来,而且叫得那么响,就像是吃了黄氏响声丸似的。

他们当中有一个年纪大的,这会儿就发话了:你们这些傻子,时辰这个东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脾气最古怪。你们在烧开水的时候,等了老半天,炉子还不冒气,你们在地里干活,太阳挂在天上一动不动,可一旦做梦睡觉,时辰过起来就快了。我实在告诉你们说,我们已经睡了七八个钟点啦。

长工们见他说得有道理,一个个就精神抖擞地从床上跳下来,排着队,有说有笑地下地干活去了。这样一连过了三天,情形也还是一样的。

到了第四天,长工们来到地头,看见一轮圆月刚刚升到中天。草地和谷物的叶子还没有被露水浸湿,大伙儿又渐渐起了疑心。从天上的月亮和星辰织成的图案来看,那会儿最多也就是子夜时分。可鸡叫却是真的,他们的耳朵也都是好的,听得真切分明。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心里觉得蹊跷,嘴上却也不愿说。只是低头拼命地干活,有时停下来彼此对望一眼,也都觉得对方的脸影影绰绰的。长工们当中有一个特别伶俐的小伙子,打算对这件蹊跷的事解释解释,就对大伙儿说:看上去我们这会儿在一起干活,实际上我们正在做梦。我们并没有在地里干活,而是正躺在东家的屋里睡觉,梦见自己在干活……

他这么一说,大家的心就全乱了。再往下一想,做梦和干活之间的确也没有什么明白的界限,这么说,人活着与死掉也就没有分别了,因为活着正是死去的梦罢了。这样一想,冷风将坟地里的蒿草一吹,发出飒飒的响声,大家都觉得,黑暗中的一切都失去确凿的依据,包括他们投在地上的影子。

所以说,长工们心里所感到的恍惚的苦楚要比他们付出的体力不知大上多少倍呢。

终于有一天,还是那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子,晚上吃了周扒皮供给长工们的馊锅巴,刚刚在床上躺下,就觉着要闹肚子。他慌忙中提了裤子出了棚屋,突然看见东家厢房的门轻轻地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花短裤的人来。他差不多光着上身,一路跳跃着朝院中走去,在冷风中索索打抖,嘴里呜呜有声。小伙子定睛一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东家周扒皮。

你们要问了,这个腰缠万贯的大财主晚上不好好地待在屋里睡觉,深更半夜溜到院子里去干什么?那个小伙子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当然也没有人告诉他原因,只有墙边的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

他早已忘了自己要拉屎这回事了,悄悄地撵上了他的东家,打算跟过去看个究竟。

周扒皮鬼鬼祟祟地窜到院子里,看看四下无人,就径直朝墙角的鸡窝走去。他来到鸡窝边上,蹲下身子,双手拢成喇叭状,伏在鸡窝旁学起了鸡叫。

喔喔喔……喔喔喔——

喔喔喔……喔喔喔——

喔喔喔……喔喔喔——

(老太太插话:你学上一声就行了,赶紧接着往下讲吧。)

周扒皮这一叫可不要紧,村子上的公鸡就都跟着叫开了。小伙子总算弄明白了:原来这半夜鸡叫是他们东家一手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让长工们替他多干活。

至于这个长工回去之后,如何将这件稀奇的事告诉大伙儿,大伙儿如何又好气、又好笑又不可思议,最后如何将计就计整治他们的东家,假装捉贼,将周扒皮痛打一顿,这里先不说。我们单说这周扒皮,他如何能够练就这一身绝活的?

原来,周扒皮趁长工们白天下地干活的当儿,一个人待在他那大房子里,什么事也不做,单单就在屋里学鸡叫。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周扒皮学出的鸡叫与那真的鸡叫一般无二,连如今最好的相声演员也难以做到,连最高明的魔术师也要逊色三分。人们常说,学什么就会变成什么。这周扒皮学鸡叫的时间一久,平常走路的姿势也带着几分鸡相,就连晚上做梦,白天与人说话,也会不知不觉地伸伸脖子,不经意叫上一嗓子。尤其是被他的长工们痛打了一顿之后,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看上去就更像是一只瘟鸡了。

这天晚上,长工们收工回家,看见东家周扒皮依然独自一人在鸡窝边转来转去。长工们就问他找什么。周扒皮说,他在鸡窝边丢了一枚戒指。

长工们又问他,您的戒指怎么会落在鸡窝边的呢?周扒皮脸一红,就不言语了。长工们看见东家的头上肿起了一溜血泡,红得像鸡冠一样,心里都觉得十分畅快。

也许周扒皮真的在鸡窝边丢了一枚戒指。说不定还是纯金的,就和我丢掉的那枚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