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传教士约翰·纽曼离开帕里城堡之后,经过三天的长途跋涉,来到了气候湿润的贡巴拉山区。

站在贡巴拉山的山脊上,约翰·纽曼能够看见山下散落的破败的村庄。那些简易的木房歪歪斜斜地搭建在树林中,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坍塌的鸟巢。在村庄东南部的一条小河边,矗立着一幢石砌的院落,仿佛明代风格的仿古建筑,它便是中国驻藏官员何文钦先生的住宅。

何文钦居住的这座村落位于江孜以东大约七十里左右的丛林地带。这个名叫苍南的村庄终年少见阳光,但充沛的降雨却使这一带的木莓、樱桃和茶藨子属植物长势茂盛。

十一年前,昔日运河航道上大清帝国的押粮官开始了他半降职半流放的漫漫旅途。他在甘肃的察冈和青海的玉树做了短暂的停留之后,终于在一八九三年秋天抵达西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地理概念的变化,古城扬州的画舫珠帘在他的记忆中日渐遥远。他像一只急于返回花蕊深处的甲虫,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皇帝陛下的诏书,渴望重新回到二十四桥迷蒙的月色中去。

何文钦的宅院离苍南的温泉很近。每天中午,他都能看见一些藏族人和外地来的商人与香客去温泉洗澡。那些天性开朗的妇女脸上涂满了油脂和动物的干血,如果不是经过泉水的洗濯,他也许永远也无法发现这些女人天然的秀美。苍南地区的西藏人非常懂得享受,他们深知泉水中的铁质和硫黄对健康的作用,如果泉水不太热,他们就点燃干马粪将石块烧烫,然后将石块投入水中。因此,在何文钦住宅的四周,整天都弥漫着一股股淡淡的粪味。

一天早晨,何文钦在熟睡中被屋外的喧嚷之声惊醒了。站在卧室的西窗下,他看见一个外国人正在温泉附近给藏人表演魔术。家中的女仆告诉他,这个外国人已经在苍南盘桓了数月之久,他会的魔术像石榴的种子一样多。

何文钦吩咐女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将这位外国佬请到家中,让他把所有的魔术都表演一遍。

当天傍晚,那位身穿黑色长袍、头戴草编毡帽的外国人跟在女仆的身后来到了何文钦的院子里。这就是驻藏官员何文钦和苏格兰传教士约翰·纽曼的第一次见面。

由于何文钦对基督教一无所知,他在想象中将约翰·纽曼看成是一个流落异乡、靠表演魔术为生的印度香客。这一次,约翰·纽曼随身带来了一些黑色的金属仪器。他耐心、谦卑、一丝不苟的表演很快就赢得了女仆的满心欢喜,但何文钦并未对这些离奇的现象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最后,约翰·纽曼让何文钦见识了两件珍贵的物品:照相机和高倍显微镜。按照约翰·纽曼的说明,前者可以将人的面目固定在纸上而对人体毫无伤害,后者则可以使地图上的线脉迅速变粗。何文钦摇了摇头,表示他无法相信这种离奇的说法。为此,约翰·纽曼当场做了表演,他伸手从地上捉起一只虱子,将它置于显微镜的镜片之下,当何文钦看到那只虱子在镜片下突然变成一只老鼠的时候,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后来,何文钦向传教士坦率地说明了自己在那一瞬间的真实感受:

“我一度以为时间出了问题。”

约翰·纽曼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早在几十年前,他就跟随耶稣会传教团在中国的长江流域开始了传教生涯。他曾在古城江宁、扬州一带待过很长的时间。他的这一经历引发了他与何文钦之间永不厌倦的话题:

尽管传教士和何文钦很快就开始了密友般的交往,但是他们之间的往来并非总是令人愉快的。在何文钦看来,约翰·纽曼对他表现出来的过分的热情和亲昵之举(比如拥抱之类)往往使人心慌意乱。尤其是当传教士不断恳请他加入基督教会时,何文钦更是满心不悦。出于初见之下的礼节,他没有一口拒绝。

一九〇三年,随着英国远征军突然侵入中国西南高原,国难当头的危机使何文钦与苏格兰人之间的友谊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约翰·纽曼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藏种马缓缓来到了何文钦先生的住宅前。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簇青翠的橘树挂满了果实,在风中摇荡。院子的矮墙上爬满了藤蔓,一道经幡纯粹作为装饰从天井中斜穿而过。

女仆告诉他,何文钦先生正在午睡,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可以在书房等候。女仆的语调冷冰冰的,听上去让人很不舒服。约翰·纽曼联想到他在甘宗坝与何文钦不欢而散的会面,一种淡淡的忧郁很快缠上了他。

传教士朝院门走来的时候,何文钦在后院并未睡着,他透过一扇木格子窗和两道飘满流苏的门洞看到了他委顿的身影。不过,他不愿意立刻起床与他见面。

几天前,他遵照驻藏大臣的旨意前往甘宗坝,准备与英国远征军的荣赫鹏上校举行会谈。如果他能够阻止或者延缓英国人向拉萨挺进的步伐,拉萨的驻藏大臣将保证他在一年内回内地供职。可是,甘宗坝之行的结果是令人沮丧的。那位傲慢、自负的上校竟然以他“官阶太低”为由,拒绝与他会面。

自从英国人的军队出现在古鲁河谷的那时起,他曾经屡次写信给驻藏大臣,建议朝廷尽快从青海发兵,以便在英国人进入拉萨之前,在江孜平原和英军展开决战。他的建议立刻遭到了驻藏大臣的严词批驳。这件事从一个侧面引发了何文钦一连串不祥的猜测:古老帝国本身似乎也正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祸乱,原先驻防在青海、四川的军队纷纷内调便是明证。看来,朝廷对西南边陲的统辖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国势的倾颓与个人际遇的乖戾是一致的。每当牦牛商队经过苍南,西去印度和锡金,一种不可遏制的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他时常梦见淮扬城外的舟楫桅顶,幽深的街巷,一夜风雨送来桂子的芳香。清晨醒来的时候,竟然泪流满面。

傍晚,传教士约翰·纽曼像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地来到客厅里。他看见何文钦先生脸色阴郁地站在一幅地图前,正用一支铅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

“你们的人已经占领了江孜。”何文钦对他说道。

“我们的人?”传教士支吾了一声。他感觉到何文钦先生语调冷漠,心事重重。

“他们在古鲁河谷杀死了一千多名西藏人。”何文钦依然背对着他。

“何先生尽可放心,”约翰·纽曼朝他走了过来,“英国人永远也到不了拉萨。”

“为什么?”

约翰·纽曼正要说些什么,一名穆斯林装束的尼泊尔香客走了进来。他的怀里夹着一个青布包裹。

尼泊尔香客将布包递给何文钦,随后一声不吭地躬身退了出去。

“布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传教士问了一句。

何文钦没有回答,他将布包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那是一支簇新的德式手枪。

何文钦熟练地将一发子弹嵌入枪膛,然后转动了一下膛肚,将枪口对着约翰·纽曼。

“何先生,这不是在开玩笑吧?”传教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笑容显得有些不太自然了。

何文钦面容沉静,但瞳仁中迸射出一股迷乱的浮光:“如果你们的基督在天有灵,他会在冥冥之中保佑你的。”

随后,他扣动了扳机。

约翰·纽曼双手遮住面部,像是试图挡住眼前耀眼的光线。

“何先生!”他叫道。

何文钦不紧不慢地打了第二枪,仍然是空膛。他失望地看了看这支手枪,叹了口气,随手将它搁在了桌上。

传教士早已大汗淋漓,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抖动着,泪水溢出了眼眶。他惊魂未定地站在屋子中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阵,他仿佛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这位传教士用一种怪声怪气的语调对何文钦喊道:“何先生,我对你的恶作剧一点也不欣赏,一点也不!”

何文钦莞尔一笑,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