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天气原因,英国远征军原定在圣诞节前夕对古鲁——吐纳一线发动进攻的计划不得不推迟到第二年的春天。

一九〇四年一月十六日,荣赫鹏上校的二十三工兵团推进到了古鲁峡谷的前沿,与此同时,规模庞大的藏军已经抢先占领了峡谷上所有的制高点。古鲁峡谷是江孜的门户,而夺取江孜城堡将是英国人进入拉萨的首要目标。

连日来,荣赫鹏上校遇到了进藏以来最大的难题。一方面,恶劣的自然气候使士兵们的缺氧反应日益加剧,肺炎和干咳在军营中肆虐,荣赫鹏担心,这种情形如果再持续两到三周,本来就很薄弱的后勤运输线将无法给士兵提供足够的粮食;另一方面,国会方面依然在敦促荣赫鹏上校竭尽全力设法和西藏人谈判,这不免给人造成一个错觉:筹备两年之久的远征军历经艰险、翻山越岭来到西藏并非为了军事上的征服,而只是外交上的一次小小的尝试。这一点是上校难以忍受的。

一月十七日,荣赫鹏上校决定直接和西藏军的首领进行交涉。如果藏族军队不在五小时之内撤离古鲁峡谷,他将不顾来自国内的阻挠,给那些沉浸在喇嘛教义中洋洋自得的西藏人以及他们的匹夫之勇以必要的教训。

荣赫鹏上校与藏军首领拉萨代本的会谈是在古鲁峡谷的沙地上举行的。他们匍匐在一条藏式卡垫上,通过蹩脚翻译的传述极为艰难地进行了交谈。拉萨代本的固执和自信使荣赫鹏上校大为恼怒。他坚持提出,如果英国人不在近期内撤离到亚东以南的山区,那么“大地会突然开裂”、“世界将彻底毁灭”。随后,这位爱国心切的代本对即将发生的灾难做了一番冗长的描述。

荣赫鹏显然认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某种伤害。他将翻译拉到一旁:“告诉那个西藏人,世界是安拉的,大地是帕夏的,天空是喇嘛的,但所有这一切都必须由英国人来统治。”

谈判就这样结束了。

下午两点四十分,荣赫鹏上校和布雷瑟顿少校蜷缩在临时指挥所的营帐内,目送着一支由一百名英国人和三百名印度人组成的突击队进入幽深的峡谷。

上校的想法是这样的:随着英军的马队进入峡谷的深处,那支由火绳枪和原始弓箭武装起来的藏族军队不会无动于衷。一旦他们首先开弓放箭,藏军的侧翼将会遭到马克沁机枪分队的有力攻击。在第一场战事行将展开的前夕,荣赫鹏上校神情肃穆,面容忧郁,站在他身旁的布雷瑟顿少校由于过于激动,身体不住地战栗。他们无法预料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一切。

十分遗憾的是,西藏人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他们静静地目睹着英国军队走入峡谷,始终未放一枪一弹。

担任挑衅任务的突击队在峡谷中兀自转悠了一阵,一无所获地按原路又退了回来。荣赫鹏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假思索地下达了第二道指令:他命令突击队攀上峡谷,“像伦敦警察在特拉法尔加广场驱散示威人群一样将西藏人赶跑。”

黄昏时分,灾难终于发生了。

西藏人在一片混乱之中,乱哄哄地你推我搡。他们既没有得到撤退的命令,也没有听到抵抗的信号。当英国士兵冲上峡谷,要他们缴械的时候,那些藏军一边低声地抱怨着,一边很不情愿地被解除了武装。

来自拉萨的代本被眼下这种令人耻辱的突发事件深深地激怒了,同时,他感到战争已经将自己冷落在一边。他怒不可遏地大叫了一声,抄起自己的连发手枪朝一名英国士兵的下巴狠狠地敲了一下。

藏军代本和官兵在这场挑战事件中表现出来的善良、克制和忍让使英国的战地记者深受感染。但是,他们已经无法阻止全副武装的英国军队对“那些天真淳朴的牧羊人”进行残忍的杀戮。

当藏军像羊群一样涌下峡谷山坡的时候,他们遭到两挺马克沁机枪和近三百支步枪的扫射。

在猛烈的枪击声中,西藏军队以令人不解的缓慢速度朝树林中散逃。布雷瑟顿少校一连几次提醒荣赫鹏:对于那些手无寸铁的藏军进行盲目的扫射,显然违背了进军西藏的根本宗旨。荣赫鹏上校冷笑了一下,点上了一支雪茄。

“这样一来,战争才像那么回事。”荣赫鹏上校不紧不慢地说,“战争毕竟是战争,而不是中国式的推拿游戏。尸体和鲜血会使士兵们兴奋起来,同时也可以使我们入藏以来沉闷、紧张的神经系统松弛一下。”

过了一会儿,荣赫鹏上校不无遗憾地说:“目前的状况的确很糟,藏军毫无还击之力,如果有必要,我愿意给西藏人配备现代的英式武器,以便两军能够在峡谷外开阔的平原上重新来一次真正的搏杀。”

一月二十日的中午,荣赫鹏上校率领他的英国军团穿过古鲁峡谷,浩浩荡荡地朝江孜进发。

上校骑着一匹高大的印度种马,在缤纷阳光的照耀下昏昏入睡。在行军途中,沿途的冰川河谷、森林沼泽看上去就像油画一样虚假。这一带的风物景观与瑞士山区颇为相像,洁净艳丽、阒寂无声。

来自英国国内的抨击并没破坏荣赫鹏上校赏心悦目的良好心境。对于那场刚刚结束的古鲁之战,议会的评论是意料之中的,他们指责英国军队在古鲁对淳朴的藏民展开了大屠杀。而《笨拙》画报的第一篇文章则以反讽的口吻这样写道:“我们深为遗憾地得知,西藏人在古鲁对我们的士兵发动了突然袭击,其灾难性的后果是,他们严重地损坏了军官们拍摄的风光照片……”

对于弗朗西斯科·荣赫鹏上校来说,现在,只有一件事真正牵动着他的内心。他梦寐以求渴望见到的圣地拉萨就在几百公里之外,除了一百多年前的托马斯·曼宁,他将是进入拉萨的第一个英国人。昨天晚上,他躺在古鲁河畔的营帐内,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梦。在梦中他看见一个高大迷人的藏族妇女站立在纳木错湖边,她猩红的头饰和繁复的袍服为一阵清风所吹散,显露出秀美的胴体。

在漫长的行军途中,空气中到处都散发着树木清冽的芳香,藏红花和雪莲开遍了山谷,雪山下苍翠的灌木林和针松像锦缎一般绵延,玛尼石堆和佛塔随处可见。

与此同时,荣赫鹏上校所无法预料的某种危险也正在悄悄地酝酿之中。在他向江孜进军的同一时刻,一支由一千六百名康巴人组成的藏兵突击队正星夜兼程朝藏南的日喀则汇集。按照扎什伦布寺大住持的秘密指令(它最早源于苏格兰传教士的即兴发明),这支突击部队将悄悄地潜入江孜,以便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向英国远征军的指挥中枢——荣赫鹏上校的指挥所发动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