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灯时分,白居寺的住持辨机和尚没有像往常那样去佛堂给新来的僧人讲述佛经,他提着一盏灯笼,独自一人出了寺院的大门,朝镇上的私人诊所走去。

腹中一阵奇异的疼痛使他想起自己的痢疾已经持续三天了。他怀疑自己的肠子在雨天里早已长满了绿毛。灯笼的暗红色光影照亮了脚下淙淙跳跃的水流,远处的房舍和树木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当天空偶尔划过一道道闪电的时候,他才能看见镇外的那带灰蒙蒙的湖泊、高高吊起的渔网以及湖面上停泊的一艘艘舢板。

雨已经明显地小了下来。街巷里空空荡荡,阒寂无人。他平常所熟悉的街道到了细雨迷蒙的晚间,仿佛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两侧歪歪斜斜的槅栅和店铺在他眼前变得陌生而遥远。一股阴森森的冷风迎面吹来,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似乎感觉到有一桩奇异的事正在镇上的某一个街角悄悄地发生。

在一年四季之中,唯有春天会带给人云飞雾绕的幻觉。对于每一个潜心修行的出家人来说,春天的夜晚总是在日复一日地酝酿邪念的欲望,使经年的苦苦修行为之毁于一旦。春天的气候变幻无常,一会儿阳光明媚,一会儿雨水涟涟,它使树木变得神秘,使人感觉的触须变得像蚕丝一样纤弱……

辨机和尚来到镇公所旁的一条长满了芦苇的池塘边上,他看见不远处的那幢祠堂里亮着灯光。祠堂的大门敞开着,门前的一对石狮浸在雨水中,一簇石榴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卜侃校长也许又在和褚怀仁的大公子下棋了。辨机和尚近来听说,卜校长被他老婆闹出的艳事弄得声名狼藉,他时常晚上不回家睡觉,在这幢凋敝的祠堂通宵读书,有时他也会找人去下盘棋,借此打发无聊的光阴。辨机和尚曾经打趣地对卜校长说,人世的苦难浩若尘沙,不如跳出红尘,遁入空门……

辨机和尚在经过祠堂门口的时候,一阵女人的哭喊声穿过稠密的树林,在岑寂的夜空下隐隐传来。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侧耳谛听,随之而来的是雨打树叶的淅沥声和呜呜的风鸣。刚才那阵哭叫声听上去是那么熟悉,辨机和尚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张面容姣好的女人的脸来,这些女人的身影在眼下枯寂的雨季,常常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的睡眠。

辨机和尚悄悄地吹灭了灯笼。尽管他不能肯定那个女人的哭声是从祠堂里传出来的,他还是决定进去看个究竟。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祠堂。天井里的一株石楠散放着馥郁的香气,树旁是几张朽坏的木桌,上面落满了米黄色的花瓣。辨机和尚终于看清,那缕灯光是从卜侃校长的办公室里透出来的,它照亮了门外的那条空寂的长廊和屋檐上吊着的一个铃铛。

辨机悄悄地来到窗下。由于雨水的侵蚀,薄薄的窗纸有几处已经渍破,他只要稍稍踮起脚尖,便能看到房中的一切。

莘庄米行麦老板的女儿麦泓,此刻正被反剪着双手绑在屋里的一根木柱上,她的嘴里被塞进了一块抹布。今天早上才来到镇上的那名探员在一旁抱臂而立,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麦泓徒劳无益的挣扎。

一阵难以遏止的激动使辨机和尚差一点叫出声来。他看见莘庄小学的校长兼国文教员卜侃手里拿着一把咔嚓作响的剪刀走到麦泓的跟前,同时对侦探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别看她现在桀骜不驯,待一会儿我就会让她筋酥骨软。”

卜侃首先剪开的是麦泓胸前的对襟,一对肥硕的乳房滚落出来,卜侃用手托起其中的一只掂了掂分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它像木瓜一样沉甸甸的。”卜侃对侦探说。

接着,卜侃依次剪开了她的两只裤管。辨机和尚看见麦泓的左腿上有一处芝麻大的小红点,它好像是水虫或者蚂蟥叮咬后留下的痕迹。顺着那处红点往上,辨机终于看见了那簇供人取乐的灰黄毛丛。不一会儿,除了手臂和两腋之外,麦泓身体的所有部位都暴露无遗了。

“我们的计划看来天衣无缝,”侦探得意地观察着眼前这具丰硕的少女躯体,“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在盼望着今天了。”

麦泓依然在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墙上的石灰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卜侃仍在小心翼翼地剪去残剩的衣服碎片。

“我们的计划得以成功,看来还要归功于江南一带的梅雨,”卜侃说,“雨季里连蚂蚁都在打瞌睡。”

卜侃很快就完成了卸去衣饰的任务,他看上去有些气喘。侦探从屏风旁的木桌上拿起一把剃刀,朝麦泓走了过去。

也许应该赶快离开这里,将这件事报告给镇长,辨机和尚心里想。如果日后镇长一旦获悉他知情不报,他的惩罚将会是十分严厉的。镇长是辨机和尚看着长大的,他之所以从一个捡破烂的小流氓一步步爬上镇长的高位,并统治莘庄达十余年之久,完全是依赖他的无孔不入的情报网。他当上镇长之后,在镇子里收买了至少一百名密探。辨机和尚是因为一册证明自己住持身份的度牒而沦为告密者的。在太平无事的年月,镇长照常发给饷银,可一有风吹草动,镇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会在顷刻之间供列于他的案前。有一次,镇长对一名来莘庄视察的县督吹嘘说,在莘庄,所有的房子都是透明的,别说是共党,镇子上就是多了一根针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就在辨机和尚考虑要不要离开祠堂将正在发生的这件事报告镇长的时候,接下来出现的一幕使他觉得此举已毫无必要了,因为他看见镇长本人托着一只茶杯,嘴里叼着烟斗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啦?”镇长笑容可掬地走到麦泓的跟前,顺手在她的臀部拍了一下。

“一切顺利。”卜侃谦恭而诡秘地笑了一下。镇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将手里的茶杯递给卜侃,随后卷了卷宽大的衣袖。辨机和尚吃惊地发现,镇长脸上的笑容突然隐没了,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孔。他转过身朝着卜侃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侦探见状吓得连着倒退了几步,怔怔地看着他。

“你们这帮废物!”镇长冷笑了一下,“门外躲着一个和尚你们居然没有发现?!”

辨机和尚从阴暗的佛堂里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觉得自己的裤子里黏糊糊的,嘴里流出的涎水弄湿了胸前的法袍。辨机和尚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今天下午他从镇公所回来后,就来到静修堂念经,窗外的雨声很快使他昏然入睡,不一会儿,他就将脑袋靠在香案上沉沉睡去。

新近入寺的几个和尚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辨机住持:“师傅,你刚才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失败了。”辨机和尚感叹道。

和尚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明所以。

辨机和尚沮丧地补充说:“我在白居寺修行了三十多年,可刚才的梦境里还充满了如此卑俗的俗念,我一生的努力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