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时候,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脸来,将天地衬得一片杏黄。雨仍在扑扑簌簌地下着。斜斜的雨幕在炽烈而温热的光线下带着毛茸茸的光边,给湖边那座深黛色的树林挂上了一道豁亮的幻影。这种晴雨相杂的天气在莘庄一带并不少见,可被淫雨围困达半月之久的莘庄居民宁愿将这缕雨季的缝隙中出现的阳光看成是天气转晴的征兆,他们纷纷走出家门,互相报告着雨季即将结束的消息。

褚少良坐在面临天井的一幢阁楼里,正沉浸在十天之后的婚礼将要带给他的安宁而祥和的喜悦之中。屋外的村篱中突然出现的阳光无疑增添了某种喜庆的气氛,它透过一扇猩红的窗格照进屋来,使房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暗紫色的光亮。

天井里汪了一层浊黄的淤水,几棵棉桃和天竺树有一半的树干浸泡在水中。屋檐下有一排漆成白色的鸽箱,几只灰鸽咕咕地叫着,将身体挪出箱外,在缤纷的阳光下晾晒着油亮的羽毛。

早在一个月前,褚家大院就在为大少爷未来的婚事做准备了。随着黄梅在青翠的叶脉中悄悄长熟,一场罕见的大雨也不期而至。幽居江南小镇的人几乎每年都要经历这场暮春时节的苦雨,但对于褚少良来说,漫长的雨季毕竟给酝酿之中的婚礼投上了一层阴郁不欢的气氛。他的母亲整天在抱怨家里的水蛭和油虫,抱怨屋子的各个角落散发出来的腐霉的气味,她曾不止一次地对褚少良说:“要是到了大礼的那天雨还没停,看来我们只能雇几条船去亲家接嫁妆了。”

今年的雨季如此冗长,褚少良除了每天在昏昏欲睡的倦意中等待天气转晴,几乎什么事也做不了,他的桌上还堆着一沓尚未发出去的喜帖和请柬。婚礼那天所请的客人除了本镇的一些亲戚、乡绅和官员之外,差不多有一半将来自外地。宾客的名单是他的父亲褚怀仁亲自拟定的,褚少良在这串长长的名单的末尾又加上了自己的故旧和同学。由于大雨几乎阻滞了莘庄通往外乡的道路,褚少良不免有些担心镇上的邮差会不会及时地将这些请柬和喜帖发往外地。

几个佣人正在天井里疏浚阴沟,一股难闻的腥臭扑面而来。褚少良走到窗前准备将窗户关上,他看见小妹的身影出现在天井边的回廊下。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袍,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她的脸颊上似乎还留着藤条的印记。她一边梳着头,一边懒洋洋地朝他招手。

“哥,家里来了一位客人,爹叫你下来一趟。”小妹说。

“晓得啦。”褚少良应了一声,随手将那扇窗户关上了。

他还有最后一批请帖没有写完,今天已经是四月五号,离婚礼举行的日子只有短短十天的时间了。看来今天无论如何要将这批请帖写完寄出去。书写请帖的任务本来可以由家中的账房一手承担,他平常做事谨慎细致,又写得一笔好字,但褚少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打发雨季的寂寥,就主动将这件事揽下来。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带给他想象之中的乐趣,相反到了后来它简直成了一个累赘。他一想到在那批已经发出的请帖之中,可能写错了某人的姓名和地址,心里就掠过一阵难言的忧虑。

当褚少良将那批请柬装入信封,冒着蒙蒙细雨朝镇上邮局走去的时候,他早已将刚才小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镇上的邮局像往常一样挤了不少人。这个邮局从它设立的那天起,一直就成了镇上的那些爱说闲话的人聚会的场所,他们互相交换着从镇子的各个角落探听来的新闻、隐私和谣传,然后稍加修改传播出去。即便是在不便出门的雨季,人们通常闲坐家中也能详尽地获悉镇子里发生的所有事件的细枝末节。

褚少良一踏进邮局的大门,就感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往常。围坐在邮局大厅长椅上的那些闲人,除了褚少良所熟悉的几位常客之外,还夹杂着几副陌生的面孔。这些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一件什么事情,一看到褚少良进来,就全都默不做声了。褚少良隐约感觉到他们有什么特别的事故意瞒着自己。他径直走到邮柜前,将那些大大小小的信封交给柜台里的一位小姐。令他吃惊的是,这位邮递员的脸色似乎也不太好看。昨天下午他来发信的时候,这个女人还冲他满脸堆笑,甚至在接信的同时,还故意摸了一下他的手背。褚少良直到现在还能回忆起他们肌肤相触时所留下来的那种奇妙的感觉,这使他想起莘庄小学的校长兼国文教员卜侃先生曾经跟他说起的一段话来:一个男人到了结婚的时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会变得美妙无比……

邮递员称了一下信件的重量,随手扔出来一堆邮票,然后就转过身和身后的一个男同事聊起天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褚少良心里说,女人生性就善变,碰上了倒霉的阴雨天,她们的心事就更难捉摸了。

褚少良这一次显得有些过于谨慎:他将请帖一张张从信封中抽出来,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地址和日期,一切核对无误之后,才将邮件封上口,推入邮筒。

正当褚少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准备离开邮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今天晚上每周一次的牌局。他担心镇公所的王秘书也许早被一周的梅雨搅得忘了这件事,就朝柜台的另一侧走了过去。

“先生,我要打个电话。”褚少良彬彬有礼地对一名接线生说道。

“你要哪里?”

“镇公所王秘书。”

接线生很快接通了电话。褚少良拿起话筒正要说话,他的肩头感到了一阵热乎乎的压力,他转过身,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朝着他冷笑。

“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那个人对他说。

褚少良心头一乱,他感觉到了情况有些不妙,原先混杂在人群中的几个陌生人同时站起身,朝他围拢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

中年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证件在褚少良的眼前晃了晃:“我们是莘庄保安司令部的,你被逮捕了。”

褚少良下意识地用手捋了捋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同时拽了拽西装的领带:“长官,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吧?我是褚少良啊。”

那几个便衣彼此对望了一眼,显然没有听明白褚少良的话。

褚少良情急之中赶紧就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褚少良,褚怀仁老爷的大公子……”

没等他说完,一个戴着墨镜的人走到他的跟前,朝他脸上认认真真地打了两个耳光。

“妈拉个×!”戴墨镜的人胸有成竹地说,“老子抓的就是你。”

褚少良的眼镜被打落在地上。他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炙痛,从喉管里涌出来的一股血腥味使他忍不住直想呕吐。正在邮局大厅里闲聊的那帮镇上的居民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看着他。

褚少良不安地警觉到,也许有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在莘庄悄悄地发生了。难道是保安大队里出现了共产党?早在几天前,他的父亲褚怀仁就跟他谈起过,与莘庄相邻的永庄和大巷都闹起了村民暴动,暴民们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它提醒褚少良,眼下的这场大雨很可能会使夏粮颗粒无收,到时候莘庄会不会……

诸少良被那伙人推推搡搡地带到门外,沿着镇上的一条碎砖铺成的街道朝保安司令部走去。他看见街道两侧早已挤满了围观的人群,那些人仿佛预先就知道了他要被捕的消息,打着雨伞在街口迎候着他的到来。对于那帮围观者来说,他们在目睹一场繁盛的婚礼仪式之前有幸观赏一下新郎被捕的场面,简直有些喜出望外。

莘庄的保安司令部设在湖边的一座废弃的旧园里。这里曾是江南一带颇负盛名的织绣大王谭运长的乡居别墅。褚少良被那伙人带到司令部的门前,他觉察到这里的气氛的确有些不同往昔。一些腰间别着手枪的便衣和军人从门廊下进进出出。摩托车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一辆接着一辆在院外的林荫大道上驶过,溅起了一缕缕水线。

褚少良曾一再恳求便衣们让他给家中挂个电话,但他的建议每次都遭到了冷冷的拒绝。最后,他被带到了朝南的一间不大的空房里,这间潮湿阴暗的房间里积了一层齐踝深的雨水,上面还漂浮着几张沤烂的纸页,看上去简直像一座水牢。

差不多两个小时过去了,褚少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过失,他们为何要将他带到这里。同样,他也不知道那伙人最终将如何处置他。

窗外是一片宽阔的芦苇滩,隔着这片芦苇丛和烟波浩渺的湖面,他能够看得见湖泊的对岸那一带灰蒙蒙的山峦、山谷里密布的银白色帐篷以及覆盖着帆布的炮群。如果日本人从海上进攻上海,那么这支隐伏在山野里的驻军将成为阻击日本军队的第二道防线。

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左右的时候,褚少良听到一阵趟水的脚步声越过花园朝这边传过来。不一会儿,镇公所的王秘书在一名军官的引领下来到这个房间的铁栅栏门前。军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冲着褚少良矜持地笑了一下:“误会了,褚少良……”

军官有限的道歉使褚少良多少感到有些不快。今天下午所遭受的不白之冤显然不是这句客套话所能洗清的。他跟在王秘书的身后,经过那道半明半暗的长廊,走到屋外苍翠的草坪上。

“他们凭什么抓我?”褚少良迫不及待地问道。

“保安队抓人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王秘书自我解嘲般的反问了一句,“在这个倒霉的雨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还不清楚。”王秘书严肃地对他说,“有消息说,日本空军昨天夜里袭击了梅李。”

……

他们走到镇公所的边上,王秘书对褚少良一拱手:“我在镇公所还有件事没办完,恕不远送了。”

王秘书朝前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别忘了,今天晚上八点到你家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