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钟,也就是哲学学会开始理事会选举的同一时刻,一个护士带着曾山、子衿和他的妹妹朝住院部二楼的病房走去。护士说,根据子衿的病情,他至少得在这儿呆上三个月的时间。

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来回逡巡的精神病人纷纷举手向护士小姐致意。让我们看看你的X怎么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淫荡地对她怪叫了一声。

子衿的病房被安排在走廊的顶端。房间里闲坐着七八个病人,他们或者在床上读书,或者凭窗眺望远处的夕阳。他们一进门,坐在窗口的那个人就神秘地对他的同伴们说:“你们看,犹大来了……”

假若不是因为这句话,曾山一度觉得这个房间与普通的医院病房本来没有什么两样。透过那扇老式的钢窗,可以看见院外那些四季常绿的高大乔木和园圃植物。一座灰红色的烟囱耸立在棚户区低矮建筑的屋顶之上。曾山已经回忆不起来,那座烟囱是不是属于火葬场焚尸炉的一个部分。

“晚上七点之前,你们必须离开这儿。”护士对曾山和子衿的妹妹说。她还交待了另外一些事项,不过曾山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他的视线搜寻着病房内的一切。他在意识深处一直极为恐惧的就是这个地方。现在他置身于它的核心地带,和疯子们挨得很近,呼吸着这里的沉滞而郁闷的空气。他甚至觉得这个病房是那样的熟悉,就好像他不久前刚刚到过这里一样。

贾兰坡和师兄子衿,分别代表着死亡与疯狂的两极,就像弗兰兹·卡夫卡笔下的猫和捕鼠器。而曾山本人就是一只畏葸的老鼠,一片游移其间的光影。

护士小姐刚刚离开,那个在床边读书的人就摇头晃脑地朝曾山走过来。

“犹大,耶稣基督究竟什么时候才来?”他向曾山问道。

“也许快了。”曾山回答说,“不过我也说不准……”

曾山知道,眼下在众多的基督徒中间,有一个隐秘的消息在悄悄流传:基督,天上的父,将于一个缀满露珠的黎明降临尘世,带领他的信徒踏上返回伊甸园的旅程。随着橄榄树枝变绿,天空将再次变得清澈而纯净,生命河流明亮如水晶,从神和羔羊的宝座里流泻出来,河边的生命树结出十二个甘甜的果子,不再有黑夜。

“我们每天都在祷告,白天黑夜呼唤着他的名,可是天父迟迟不露行迹,我们虽然都很有耐心,但……”

“什么基督不基督,”坐在窗边的那个人打断了读书人的话,“佐西马长老一死,他的尸体照样臭不可闻……”

他这样说,曾山又觉得他的神经系统十分正常。

“顺便问一句,犹大,”读书人对曾山说,“当初祭司长给你的三十枚银币最后派了什么用场?你是不是用它去炒了股票?”

曾山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停地搓着两手,坐在了子衿的床边。他看见读书人继续在读着那本《圣经》。

很快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曾山发现房间里的病人们从各处聚集到门前,在走廊里排队。等到开饭的铃声一响,便敲打着饭盆,朝楼下的食堂走去。

曾山感到自己的神经就像在风中呼啸的高压电线一样震颤不已。不能在这儿再待下去了。他体内藏匿的那个精灵在悄悄地提醒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马上……

他正准备起身告辞,师兄突然朝他冷笑了一下,冷不防抓住了他的手。曾山大叫了一声,将子衿的妹妹吓得从椅子上反弹起来。他的那只手是那样的固执,有力,曾山怎么也不能挣脱它。

“你去给张末打个电话怎么样?”子衿说,“让她到上海来一趟。她不能老是躲着不肯见我……”

哥哥又在说疯话了。子衿的妹妹不停地擦着眼泪。

“要么让曾山来一趟也行,我有话要对他说。”

“我就是曾山……”曾山苦笑了一下。

“你不是,”子衿摇了摇头,“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曾山,可我刚刚听说,你只是一个冒充基督的犹大。”

“你说得对,我是犹大。”

“你知道巴尔扎克笔下的巴兹上校吗?”子衿终于松开了曾山的手,“我就是那个巴兹上校。”

曾山说,他从未读过巴尔扎克的小说。

“你应当去读一读。”子衿说,“巴兹上校为了掩饰他对朋友妻子的非分之想,差一点发了疯。你明白张末为什么要跟曾山离婚吗?”

“不知道……”

“作为局外人,我看得一清二楚。”子衿接着说,“因为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我。”

说到这里,子衿的眼珠悠然一亮。他从床上坐起来,凑到曾山的耳边,轻声地对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得答应我不要告诉曾山。我不想使我们之间的友谊遭到任何损害……”

“我不会告诉他。”曾山说,他感到自己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她常常穿着一件蓝色的裙子去文史楼前的草坪上看书。我站在栏杆边,看着草坪四周的树,天上的云。实际上我是在看她的小腿。”子衿嘿嘿地笑了两声,接着往下说道,“我其实只想看到她,闻到她身上的药棉气味。可是她却从不屑于和我说话。即便是在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差一点上了她的当。女人的冷漠和拒绝又何尝不是一种鼓励呢?你不能被假象迷惑住。唐彼得先生说得对,上帝惩罚约伯,日后给他的将更多。张末也一样。她后来所给予我的快乐早已超出了我的梦想。与真正的快乐相比,人类的想象力是多么的贫乏,多么的苍白。她将我带到一个堆放药品的仓库里,让我坐在盘尼西林药箱上,然后她就撩开裙子坐在了我身上。在那一刻,我在想,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她放荡地对我说,你瞧,我现在把你吞没了。接着她就开始喘气,大声喊叫,快,快,快摸我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