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饭店,这座南京城最高的建筑矗立在一片璀璨的灯火之中,它的光亮使附近的树林和民居变得愈加黯淡而模糊。张末从一辆公共汽车上跳下来,绕过一段灰暗城墙,远远地看见邹元标正站在饭店门口的廊柱下等她。
“我还担心你不会来,结果你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一刻钟。”邹元标微笑着对她说。
他们在电梯里就开始接吻。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自从他们在玄武湖边的一座凉亭里分手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他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她的脊椎骨被一阵气浪所震断,她的肠子像一团乱糟糟的麻线纠缠在一起。
他们很快就分开了。电梯停在了九楼。一名饭店的服务员推着餐车走了进来。电梯在快速上升。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一片树叶,飘向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她神思恍惚地看着邹元标。餐车上的玻璃杯和酒瓶轻轻地摇晃着,发出似有若无的磕碰之声。
在饭店顶层的一间圆形咖啡厅里,他们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邹元标问她喜欢喝什么牌子的酒,张末回答说,她已经醉了。
不过她还是要了一包土豆条,一碟开心果,一瓶意大利的金巴瑞。酒的颜色像玫瑰一样呈深红色,有一股淡淡的苦艾味。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窗外乱哄哄的喧闹市声离她十分遥远。她能看见玄武湖沿岸的灯光,湖边寒碜的火车站以及广场上蝌蚪般的行人。湖心的一座座凉亭在黑夜的衬托下已成了一簇簇幽暗的剪影。
这个夜晚,与她一生中无数个夜晚一样,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瞬间。假如你此刻正在安眠,那就意味着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坐在窗前,喝着酒,偶尔又会想到曾山,以及他那颗哑铃般的头颅。她不只一次地闪现过这样的念头:为什么药剂师的身影一旦出现在她的房门前,她对于音乐教师的眷恋就失去了重量?直到现在,她依然找不到任何答案。她觉得自己的腹部藏着一个精灵,它从来不受意志的支配。
“在你愁苦的忧容之下,掩盖着一个渴望快乐的心灵。”邹元标对她说,“我一直在担心你也许不会来,可是你却提前了足足十五分钟。”随后,他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就用这样的方式开始了最初的调情。他凑向她的耳边,悄声地对她说,他在火车上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身上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迷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她的腰,她的腿,她胸前的V字领衬衣,一路上与她说着令人开心的故事。
“我在想,假如你什么都不穿,会是怎样一副动人的情景……”他将手放在她的腿上。张末听到了自己丝质的裙子在摩挲中发出的静电之声。她觉得邹元标用这种放肆的方式与语调与她说话,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她喜欢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喜欢他低沉而清晰的嗓音。在她的身体里,自有一种情感呼应着它的节拍。她能够明白,为什么药剂师在饭桌上随口说出的一个笑话都会使母亲哈哈大笑,她浑身的肉都在颤抖。
邹元标的瞳孔亮晶晶的。她的整个身心都浸透在他温暖的注视之中,沉浸在一片虚幻的光影里。他每看她一次,她的身体就如被风吹动的树木一样摇荡不已。
张末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同时谛听着邹元标的喃喃低语,她的疯狂的渴望已不可动摇:无论邹元标要她做什么,她都会遵从他的意志。一杯再苦的酒,她也打算喝下去。这样想着,从昨夜开始就堆积在她心头的犹豫和惶恐随之就消失了。
她忽然想到了她与曾山的离婚。它至多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而现在她得到了这样一个借口。这个念头使她吓了一跳。放纵与疯狂,它是肢体的一个小小秘密,是她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所培植起来的秘密。同时,它又是那个甜蜜梦境的一个部分。你什么也不会失去,不会……只要你想象它是圣洁的,它就始终是圣洁的。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为了得到你,足足等了三年时间。”邹元标说,“你知道三年来,我为什么没有被警察逮住吗?”
张末以为他又在开玩笑,她摇了摇头。
“完全是因为你……”邹元标低头抿了一口酒,继续说,“这些年来,我就像一只被猎犬追逐的兔子一样,疲于奔命,四处躲藏,不过,现在我感到它还是值得的。”
邹元标随后告诉张末,他明天一早就动身去上海,“与那帮知识分子开个玩笑。”
“你真的要给学术会议提供赞助吗?”张末不安地问道。
“那当然。”邹元标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是一个罪犯,但还懂得信守诺言。不久之后的学术会议就是我的墓志铭。我对逃跑早就厌烦了。”
张末虽然已微露醉意,但还是被邹元标的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在她的印象之中,邹元标的话语中好像总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成分。她分不清他的哪些话是真实的,哪些是信口开河的玩笑。她原以为邹元标约她来谈赞助之事,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张末问道。
“现在谈论这件事,似乎已经太迟了。”邹元标长叹了一声,笑了笑,然后摸了摸她的脸,“小妹妹,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张末看见他的眼中噙满热泪。
他从张末手中拿下酒杯,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