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摆着刚刚煮好的早餐。两片烤面包,两只鸡蛋,一碗稀粥,一碟咸菜,令人想起毕加索早期的一幅油画:《清冷的一餐》。屋子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煤油味。

张末独自吃着早餐,不时地转身朝阳台上瞥上一眼。曾山手里拿着一个日记本,正把昨夜撕碎的论文手稿在纸箱上慢慢铺开。他飞快地在日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看上去,他在做着一个复杂而滑稽的拼图游戏,又像是一个颇为内行的古董鉴赏家。

曾山带着他的日记本来到餐桌边,张末已差不多吃完了。她将一只剥好的鸡蛋放在丈夫的盆里,随后对他说:“你怎么一时兴起就把论文撕掉了?”

曾山含糊其辞地说了句什么,既算是回答,又不愿意让她听清。

“你的手颤抖得厉害,”张末说,“吃完饭你得好好睡上一觉。”

曾山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将那只手藏到了桌布底下。

“神经官能症……”

“是吗?”

“你一定是得了神经官能症。”张末用一种权威的口气宣布道,“没错……”

曾山喝一口稀粥,就看一眼桌上摊开的日记本。张末说:“你喝粥的样子使我想起了你的母亲……”

“就像你真的见过她似的。”

“你跟我提起过,”张末犹豫了一下,仿佛在考虑要不要说下去,“她坐在你父亲的病榻边,一边安慰着他,一边看着床上摊开的那张导弹图纸。”

曾山愣了一下,他吃惊地盯着张末的脸,嘴角慢慢地露出了笑容。它带着明显的嘲讽和疯狂的意味,凝结在他的脸上。他的面容在一刹那间变得有几分狰狞。她还没有来得及感到害怕,就看见丈夫冷静地从果盘里拿起一把水果刀,照着他的手背狠狠地扎了一刀。


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目光中充满了敌意。

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不需要再作尝试和挣扎。我只要一个借口。张末这样想着。母亲曾看着未来女婿的照片,轻蔑地对她说,我说的话不会错,你嫁给的这个人是一个幽灵。

她来自于医生之家,她知道止血的方法,知道如何包扎伤口,可她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她静静地看着那只不断抽搐的巨大手掌,看着手指上的血在桌布上缓缓流动,淤结,洇散,仿佛它只是从一只打翻的杯中流出的水,或者说什么也不是。

曾山的眼睛红红的,眼中噙满泪水。他的胡子也在颤动。

一句不经意的话怎么会使他勃然大怒?她不安地想着。他的母亲,家庭,他在江西九江插队的经历,他的女儿珊珊,躲在暗处的前妻与我有什么关系?他的失眠,撕碎的论文,背心上的小洞,受伤的手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心的冷漠。它好像是与生俱来,不可更改的。我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在它不可企及的廊柱的阴影下,我只能自惭形秽。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桌边站起来,打开抽屉寻找药棉和纱布。


这天下午,张末所在的附属中学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庆功会,欢迎在国际奥林匹克化学竞赛上载誉归来的两位高中生。

她是一位哲学教师,并不一定要参加这个仪式,可她还是在那个热闹场合一直呆到仪式结束,还应邀发表了一通即兴演说。接下来照例是一顿酒宴。

她的食量大得惊人。当她靠在墙上,摸着圆圆的胃部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吞下了两块牛排,一只鸡腿,四只鹌鹑蛋,四只叉烧包。可她还在一个劲地朝自己的碗里夹着空心菜、土豆丝和猪大肠……中学校长优雅地咀嚼着,不时朝她投来吃惊的目光。

张末提前结束了这顿晚餐之后,在剩下的时间里只是在发愣。她看着墙上的一幅居里夫人画像,看着玻璃橱窗中大大小小的长颈瓶,试管和烧杯,一直在揣摩着下午在办公室里作出的那个可怕的决定。它就像扩散的肿瘤在她的体内蔓延。

一个面容白皙、身穿西服的少年彬彬有礼地来到了她的身旁,亮开正在发育的嗓子对她说:“张老师,你是不是想家了……”这时,她看了看他手中抓着的一把扫帚,才知道宴会已经结束。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点了点头。是想家了。她说,奇怪的是,她发现这位少年眼中也满含着泪水。

这天晚上,张末和曾山躺在床上,回想起早上的一幕,她替自己的冷漠作了这样的解释:“我一直觉得你和我是一个人,因此,桌上的血也是从我的身上流出来的……”听她这么说,曾山就激动得浑身哆嗦,紧紧地搂住了她。早晨的阴影烟消云散了。

“那么,你怎么会突然在自己的手背上扎上一刀?”

曾山说:“你使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一心盼着的就是父亲早死。我还想到了父亲的那只手,我当时就想在他的手上扎上一刀。”

张末没再说什么。她在想,丈夫是不是在向她作出这样的暗示:她与曾山的母亲并无太大的区别?或者说,人人都一样?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曾山问她今天晚上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真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曾山说。这一次,他倒一点也不含糊。

她用轻松的语调将晚上的酒宴向丈夫描述了一遍。

当丈夫终于说出“我想知道”的时候,她却没有必要撒谎。她为此暗自庆幸。但她知道,她还是撒了谎。一个弥天大谎。

曾山很快就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他没有想到,这个平常的夜晚距离他们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只有三个星期的时间了。准确地说,只有二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