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我把裤子脱下来给你看看?

当然。医生说。她戴上了一只口罩。

子衿褪下裤子,背向她,高高地撅起了屁股。你得的是罗旋痔,已经化脓了。女医生朝它瞥了一眼,就很有把握地说。你坐着看书的时间太长了,应当多活动活动。她摘下口罩,坐回到桌边,飞快地给他开起了药方。止痛片,润肠丸,麝香膏,痔栓,高锰酸钾。他让医生多给他开一点高锰酸钾。

我想用它来洗草莓。他解释说。

医生忽然问他信不信教。子衿说不信。我也不信,她说,不过我的丈夫信。他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基督徒的身份并不妨碍他去搞女人。真是不值得啊,不值得。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我真想。她看了看子衿,脸一下就红了。她没有说下去。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随时碰到一个人,她都要这样倾诉一番。我的心碎了……我真想随便碰上一个男人,就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人有时的确会有一种作践自己的冲动。女博士说,在心理学上,它是仅次于死亡冲动和性冲动的第三大变态诱因。

子衿从心理诊所出来,正赶上吃晚饭的时间。学生们端着饭盒朝食堂走去。他看见师弟朝这边逡巡而来。看上去,他是在赶往学校对面的松鹤酒店,参加赞助商的宴会。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请柬反复观看,生怕记错了晚宴时间。

曾山叫住了他,一脸惊恐的表情。

你不是说要到杭州去吗?

……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当妹妹的身影出现在检票口的白铁栏杆边,他就立刻将她认了出来。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他。她还是以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只是个子明显地长高了。她在脑后盘了一个发髻。她还没有结婚,就盘上了发髻。她将车票咬在嘴里,手里拎着一只笨重的旅行包。

他与妹妹在一起,永远不会找不到话说。他们一见面,妹妹就向他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写信?为什么不结婚?

子衿曾对曾山说,没有妈妈也许算不得一件坏事。至少,不会有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成天逼着你结婚。现在,他的妹妹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为什么不结婚?

妹妹一眼就认出了他脖子上围着的那条灰色的腈纶围巾。还是我给你织的那条吧?她说。她将围巾拽在手里捻了捻。子衿笑了笑:今天早上我特意将它从箱子底下翻了出来,就是为了让你高兴……

妹妹爽朗地大笑起来,只不过声音听上去总有些不太对劲。

她紧紧地拽着子衿的一条胳膊,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在人群中消失不见。在这一刻,她又成了过去记忆中的那个跟屁虫。子衿领着她,朝行李房旁边的出租汽车走去。

在出租车上,妹妹突然问他,能否帮她在城里找份工作。城里?子衿说,你干吗要到城里来工作?你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吗?妹妹叹了一口气。她说她并不想结婚。这些年中,她几乎什么活都干过。仓库保管员。小学代课教师。乡镇企业的出纳。采石工人。现在她对这一切都厌烦透了。妹妹随后又说,她其实也不想来城里工作,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子衿问她。

我真想……

曾山本来会说他真想死,但他并没有这样说。他是一个对语言极其严肃的人。张末离开了他,回到了南京。死亡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它没能打动他。因为曾山在这么说的时候,还认真地用电动剃须刀刮着胡子。然后,他用一把小剪刀仔细地剪了剪鼻毛。张末老是抱怨我的鼻毛长得太长。曾山对他说,她对于洁净有着一种疯狂的要求,在这样一个肮脏而丑陋的世界上,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子衿带着他的师弟到学校后门的一家餐馆喝酒。曾山喝得很有节制,而子衿却酩酊大醉。好像正在遭受离婚这一厄运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曾山。

我本来可以留下她。曾山说。

那你干吗要放她回南京呢?

假如幸福只是一个巧合,或者说出于一种勉强,它就算不得幸福。

你是一个堂吉诃德。你梦想得到的东西只有天国才能看到。幸福经不起摔打,经不住推敲——一只再好不过的玻璃杯摔到地上也会碎掉,假如你不去摔它,它仍然是一只很好的杯子……

曾山静静地望着他。真奇怪,你在喝醉了酒的时候,倒反而能清晰地说出一些很好的思想。

汽车在闹市区走走停停。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它才踅入了一条简易的高架公路。深秋的风呼啸着从窗口吹人,炙热的脸上立刻感到了一阵清凉。

妹妹说,父亲在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与他见上一面。他像个孩子似的哭个不停。他喝了太多的酒。医生说,如果在他嘴边划亮一根火柴,就省得将他送火葬场了。我那会正在青岛开会,在一个水族馆看海龟。子衿说。可是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假如妹妹不在车上提起父亲,他就永远不会想起他来,就像这个人从未在世上存在过。他只知道喝酒。然后就是流泪。成天成夜地盯着墙上的那个镜框流泪。墙上有六个烧焦的斑点,远远看上去,仿佛六朵精致的蔷薇花。

妹妹在被窝里踢踢他的脚,他又踢踢妹妹的脚。他们都听到了父亲的哭声。他哭起来就是一个婴儿。那声音像是秋风刮过的芦苇的战栗。妈妈死后,他就成了一个婴儿,一根芦苇。风一吹。它就折断了。他是一撮炉灰,风一吹就扬起来,飘向远处。他是一绺积雪,太阳一晒就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在哭泣的时候,他就是那位在约旦河西岸传道的耶稣基督。他用一种寓言的方式,暗示了天堂的存在,并准确地指明了方向。

他至少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子衿在恍惚中明白了这一点。他在青岛的海军疗养院打着台球,看见父亲的灵魂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一口气跑到海边,站在漆黑如鸦的沙滩上,朝着浩瀚的大海眺望。

任凭他怎样踮起脚尖,他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看不到月亮和星故乡……多么奢侈。

可你并不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他对曾山说,我只是屁股上多了一个烙印而已。

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子衿去故乡那口井中汲水的次数太多了。陶渊明,苏东坡,数不清的人从那口井中汲水的次数太多了。那口井从汉代开始就已经干涸了。它是一个早已破灭的神话。你什么也指望不上。他只要一想到父亲那张垂死的脸,他就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指望不上。

在这样一个晚上,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心碎,为何惊恐万状。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虚空,一边幻影。他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把体内几公升粘液排泄掉吗?只是为了将一张纸揉皱再展开它吗?

唯有海上俱乐部的灯火在黑暗中闪闪烁烁。假如广告牌上的霓虹灯碰巧点缀了阴沉沉的天空,那也算是星星发出了它的光亮。


出租车停在了学校的大门外。子衿和妹妹从车上下来,看见一个蓝眼高鼻的外国人在车边冲着他微笑。他是这次学术会议上唯一的外国代表,神学家唐彼得先生。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不是与唐彼得先生形影不离的中国秘书,而是哲学系新调来的资料员。

看上去,他们正在等候出租车。

资料员朝子衿眨了眨眼睛,并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可他分明听见她在他耳边淫荡地说,现在,我把你完全吞没了……她肚皮上的皱褶重叠在一起,又白又亮。她的脸和脖子都是汗津津的。她与唐彼得先生先后跨上了出租车,不一会儿,那辆蓝色的桑塔纳带着一股轻烟湮灭在川流不息的车海中。

当你看到一个外国男人搂着中国女人的时候,你总会觉得哪儿不自在。慧能院长对他说道,想想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怎样产生的?

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里暂时还是空空荡荡的。签名处的一位身穿西服的小姐正在翻看着一本时装画册。这是赞助商被捕后的第二天,一度中断的学术会议又恢复举行。子衿和慧能院长都来得很早。他们坐在休息室的一排沙发上,开始了见面后的第二次交谈。

你也许会觉得,那些漂亮的中国女人好像天生就是为洋人们准备的,是不是这样?慧能院长问道。

子衿未置可否。他对这样的问题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

自古以来的社会实际上就是一个性的集合体。慧能院长接着说,所有的社会符码都与此有关。弗罗伊德说得没错。欲望的加油站。你每天都在思索,或假装思索,冥想,而所有的意念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同一片区域。这是一个隐秘的区域,是你心中最软弱的地方。阿克琉斯的脚后跟。举例来说,在美国,白人对黑人的种族歧视由来已久。它是一个由男人们发起的文化阴谋。表面上,他们对黑人的歧视与鄙薄是基于以下理由:黑人的野蛮,凶残,缺少文化教养,富有攻击性。可实际上它只与性有关,源于身体方面的自卑感。慧能院长分析说,他们无法容忍这样一个事实:黑人男子的生殖器将会进入白人妇女的身体……我只是想说,文化发展历史,从根本上说,就是耻辱的历史……你从中看到的,除了欲望,还是欲望。

妹妹说,你是怎么会想到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子衿,叫上去多么别扭。我怎么都觉得它像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不如富生叫上去好听。子衿笑了笑,没有向妹妹作出解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学术会议还有两天就要结束了。一个预定五天的会议居然开了一个多星期,用曾山的话来说,它像通往天堂的道路一样漫长。最后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后天下午,他将在会上作一个发言。可他的发言稿还没有写出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应当首先考虑带妹妹出去看看,她毕竟是第一次来上海。

子衿有意让妹妹看看这所举世闻名的花园学校,就领着她绕道向河边走去。他们经过文科大楼前的一块草坪时,系工会的蒋主席和收发室的老张碰巧从楼里出来。蒋主席朝子衿招了招手,示意他等一等。随后他们俩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这下可算是逮住你了。工会主席气喘吁吁地说,你以为你躲到杭州去就完事了吗?你的一举一动都别想逃过我们的眼睛……

子衿看了看工会主席,又看了看收发室的老张,最后他看了看妹妹。难道他与那个女研究生去杭州打胎的事让系里发觉了?

问题是她并没有……子衿嗫嚅道。他差一点就说,她并没有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