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麦当劳餐厅吃完饭,曾山将女儿送回了家中。随后,他骑自行车匆匆返回校园。他觉得自行车的车速快得有些令人吃惊,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张末说,假如你在骑车的时候,碰巧听到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就会越骑越快……
晚上七点半,他将在学校后门的翠苑餐厅与慧能院长、唐彼得等人再次见面。按照事先的约定,唐彼得将与慧能院长对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宗教问题进行公开的论争,与会代表经过严格的遴选,以保证这次讨论在一个比较高的层次上展开。
餐厅的大堂里灯火通明。曾山赶到那里的时候,代表们刚刚用完晚餐,他看见老秦站在桌边,将果盘里的最后一片西瓜抢到了自己的手中。
餐厅的老板彬彬有礼地将七八位代表请进了一间装潢考究的包厢。为了隔音,墙壁的四周都垂挂着绛红色的幔帷,暗红色的灯光衬照出每一个人的脸,就像映入落日的一扇扇窗户那么遥远。
两名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站在门边。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挨着墙边的一排矮沙发依次坐下。曾山的位置恰好在子衿与唐彼得的中国秘书之间。她今天穿着一件宽大的亚麻色便服,黑色的绸布裙裤,光裸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纤细的银灰色镯链。她不时地抬腕拢一下耳边的长发,镯链就轻轻地颤动着,发出一阵风铃般悦耳的声响。
唐彼得一边用牙签剔着牙齿,一边对老秦说:“怎么样?我们这就开始吧……”慧能院长脸色凝重,眉头紧锁,仿佛正在考虑着另外的一件什么事情。
老秦自愿充当了这次聚会的主持人。为了活跃一下僵滞而沉闷的空气,老秦提议,大家不妨先来一段卡拉OK……他带头唱起了他拿手的保留曲目《一帘幽梦》。子衿随后不无忧伤地重温了一遍甲壳虫乐队的那首著名老歌:《爱情有一种一夜之间就会消失的恶习》。神学家唐彼得先生则以一首德国民谣助兴。
轮到慧能院长,这位平常不苟言笑的僧侣此刻倒也落落大方,他与一名包房小姐合唱了那首时下最为流行的《明明白白我的心》……
等到咖啡与茶水送进包房,严肃的学术讨论紧接着就开始了。
老秦对唐彼得与慧能院长叮嘱再三,为了便于更多的代表参与讨论,两位大师应尽量使用中文。
慧能院长首先发言。像舍斯托夫以及当代著名的学者一样,他对基督教文化的诘难是从《旧约》的《约伯记》开始的。慧能院长满脸通红,青筋暴突,语词犀利而急促,看来他打算在第一个回合就将论争对手一举击溃。
在他看来,《旧约》中的《约伯记》集中了圣经中所有的悖谬与自相矛盾。“上帝仅仅因为与撒旦打了个赌,或者说,为了能够向撒旦夸耀自己奴仆的忠顺,竟然不惜调动一切手段击打无辜者。他剥夺了约伯的一切,羊群,骆驼,仆人和孩子,还让约伯从头到脚都长满了毒疮,这样的上帝与一个非理性的独裁者又有什么两样?而约伯呢?他除了撕裂自己的衣服,坐在炉灰中,用瓦片刮着自己的身体放声大哭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可是他后来得到的更多。”唐彼得不紧不慢地说,“你刚刚提到,上帝是一个独裁者,一点没错,神就是一个独裁者。我们的一切都由他恩赐,最后还要因他得救。倘若没有上帝的独裁,就会出现人间的独裁,比如说,在你们……”
“任何形式的独裁在本质上都是一回事,”慧能院长打断了他的话,“上帝一方面承诺说要除灭地上的一切罪恶,可他亲手犯下的罪过在《圣经》中却比比皆是,依照佛教大慈大悲的观点……”
这时,老秦插话说:“我一直想弄清楚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在临终前吃了一顿圣餐,皈依了基督,那他以前所犯的一切过错便可一笔勾销,是不是这样?”
唐彼得点了点头。
“上帝似乎在纵容犯罪……”老秦说。
“这只是你们中国人的看法。”唐彼得严肃地驳斥说,“在上帝的眼中,永生与得救永远是第一位的,用世俗哲学的观点来表达,没有终极价值的关怀,也就没有道德。人世间普遍的精神堕落恰恰是从失去信仰开始的。胡塞尔说得好,我们切不可因为时代而放弃永恒……”
过了一会儿,唐彼得又接着说:“所谓的最终赦免权也只是恩典时代的律法。如今,恩典时代已近尾声。要知道,上帝的慈悲是有限度的,随着恩典时代的结束,赦免也会一并消失……”
“那么,在恩典时代结束之后出生的人岂不是连信仰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子衿不安地反问了一句。
“当然。”唐彼得答道,“生错了时代,本身就是一桩弥天大罪……”
老秦认真而紧张地看着唐彼得,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又感到犹豫不决。末了,他终于鼓足勇气,这样说道:
“在恩典时代结束之前,劳驾您能通知一声……”
好说,好说。唐彼得哈哈大笑,顺手从桌上夹起一根薯条吃了起来。在那一刻,他看上去就是耶稣基督。
慧能院长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唐彼得冲他莞尔一笑,然后欠了欠身体,一动不动地看着慧能院长。“我能不能向大师请教一个问题……”
“别客气。”慧能说。
“您孤身一人长年居住在寺院里潜心修道,有没有碰到过性方面的困扰,我是说,会不会产生性方面的冲动?”
“当然,不过……”慧能显得局促不安。与其说他不知如何作答,还不如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唐彼得竟然会提出这么个问题……
他的脸又红了,并且迅速地朝对面坐着的那位女秘书看了一眼。女秘书低着头,兀自转动着手上的银镯,显得有些难堪。
“那么,您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呢?”唐彼得并不想就此罢休,他微笑着看着慧能院长,“是手淫吗?”
“彼得!”中国秘书愤怒地瞪了唐彼得一眼……
“这纯粹是学术问题……学术问题,”他朝她摆摆手,依然盯着慧能,“如果您也手淫的话,那么一个月有几次呢?”
……
曾山看见慧能院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唐彼得跟前,一声不吭地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老秦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慧能院长:“本来是正常的学术争论……何必伤了和气!”
站在门边的那两位身穿制服的侍者仍然面无表情。他们冷漠地朝这边看了看,然后不约而同地说道:
“先生们,时间到了……”
这时,墙壁四周的大幕徐徐拉开。曾山吃惊地发现,他们所呆的地方原来并不是一间KTV包房,而是一座空旷的殡仪馆大厅……
这座大厅看上去深不可测,沿墙摆满了花圈,他隐约看见花圈上方的一块挂匾上写着“凌霄厅”三个大字。
他看见导师贾兰坡教授的遗体静卧在高高的玻璃棺皿中,周围簇拥着鲜花。而他的师母此刻正坐在通往焚尸炉的过道上,身体陷在一张藤椅里,等待着追悼会的参加者前来向她握手道别。
他看见慧能院长朝师母走过去,向她伸出手去。
师母握住他的手,欠久没有松开。他听见师母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对慧能院长说:“竹山,你还等什么?!”
……
曾山的心里一阵纳闷。在他的记忆中,导师贾兰坡的追悼会似乎早已在学校的工会俱乐部举行过了,因为师母说,她受不了殡仪馆的焚尸炉散发出来的死人的气味……
就在这时,曾山睁开了眼睛,从床上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