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医院的一名司机在站台上等她。

昨天晚上,当曾山在肝炎病区的那排平房前突然拽住了她,将她揽入怀中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她可以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与母亲谈话,而不是一个婴儿),但她一看见母亲,立刻便觉得有几分自惭形秽。“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吧。”她这样想着,坐进了汽车的后排。

母亲的眼圈红红的,看上去不太高兴。她问母亲,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告诉她。她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张末回到家中,首先想到的就是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在宽敞的浴室里,她想起了学校浴室门前排起的长队,想起了那些赤身裸体的女人在一只水龙头底下挤作一团,一边往身上涂着肥皂,一边朝水泥地上撒尿……当她想到几天后,她将再度回到那座喧闹的校园,就感到不寒而栗。

张末从浴室里出来,母亲已经替她把午饭热好了。她感到身体有些不适。没等她吃晚饭,就发起了高烧,母亲一边在柜子里帮她找药,一边对她说:“你大概是着凉了吧?”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床上蒙头大睡。在昏沉的睡意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那片小树林里,她对曾山说,她感到有些冷,他竟然未予理会……

傍晚的时候,她醒过来一次。父亲已经下班回来了。他坐在床边给她量体温,与母亲低声地说着话。第二天早上,她在父亲医院的单人病房里醒来,太阳已经升高了。她看见床边的橱柜上搁着一束鲜花,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

父亲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回答说,就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你昨晚烧到了四十一度,可把你妈吓坏了,”父亲说,“你的肺部受了一些感染,大概需要在床上躺几天。”

父亲说,他刚才已经往上海打了长途,替她请了假。

张末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曾山那张忧郁的脸,想到了他身上的烟味,他的肺也许早已变成了黑色。他双手抱着她的脑袋,不让她动弹,疯狂地与她亲吻,仿佛希望在顷刻之间就将她吮吸一空。

父亲向她做了个鬼脸,对她说,他要先离开一会儿,下午再来看她。张末像个孩子似的朝他撒娇,央求他再多呆一会儿。父亲的脸突然变得非常严肃,他的眼眶里流出了泪水。

“你还记得那个药剂师叔叔吗?”父亲问她。

“记得。”张末感到有些紧张。

“前天早上他去世了。”父亲说,“我现在要去殡仪馆参加他的追悼会。”

父亲长叹了一声,他说,这个药剂师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在小学时他们就在一起念书,一直到读完大学,分配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五十年代,他们一同去苏联受训,去过古巴和坦桑尼亚。“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忠诚的朋友。”

他的眼泪终于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滴在她的床单上。他的眼睛红红的,眼眶上方有一圈黑影。

父亲在临走前,又想起了一件事来:“对了,这束玫瑰是你的一个朋友送来的,他昨晚一连往家中打了三个电话找你,今天早上就让人送来了花。你怎么会认识生意场上的人?”

张末说,她是在回来的火车上认识他的。

父亲没有说什么,他温和地在她头上拍了拍,就起身离开了。

下午四点钟,父亲与母亲一起来到了她的床边。母亲一进门,就让父亲将手臂上的黑纱摘下来。“来看女儿还戴着它,多么不吉利。”父亲顺从地摘下黑纱,对母亲说:“我们搞了一辈子的医学,难道还迷信这个?”

母亲坐在她床边,眼睛一直不敢朝她看。张末对父亲说,南京是不是有个地方叫高云岭,“我怎么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母亲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就像是生活在真空里,高云岭就在咱们家附近,骑自行车大概都用不了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