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命运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它巨大的轮子,按照它自身的逻辑与规则。当我们说一件事是不可能的时候,我们通常会忽略,它已经包含了可能性。或者说,可能性正是在不可能幽暗的背景中被酝酿了出来。因此,普鲁塔克说,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最终是不可能的。
昨天还淹没在谬误与偏见之中的人,到了今天就俨然真理在握。拜伦式的英雄做梦都在想用他的利刃在视为禁区的幕布上划上一刀,可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幕障都被自行拆除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情形也许恰好相反。当无数的可能性像潮水一样朝你迎面扑来,像刺目的阳光,它的光亮照得你睁不开眼睛,你所面临的又恰恰是不可能。
你感到晕眩,感到不知所之,你的身体犹若一羽轻鸿漂泊无着。尽管它很可能源于你的幻觉,但人们总是无一例外地匍匐在幻觉的阴影之下。
张末坐在家中的窗前,眺望着远处的一段夕阳下的城墙,游思杳杳,浮想翩翩。
她的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件,那是曾山邀请她去上海开会的请柬。是去,还是不去?片刻间的一次小小的犹豫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无底的沟壑。她的母亲坐在门口的阴影之中,正用纸牌算命。摊开的扑克牌在她的手下被码成了宝塔的形状。每翻开一张,都预示着一次惊喜或绝望。
张末远远地看着她的母亲,她忽然感觉到,她此刻纷乱的思绪就如同那些伞状或塔状的纸牌,每一张都涉及全局,改变着深不可测的命运。
张末与曾山离婚后不久,她奉父母之命调回了南京,在一所职业学校教书。回到南京后的第二天,她的身心立刻被一种无形的孤独所笼罩。过去的生活被突然斩断后留下的隐痛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估计。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在流泪,早晨起来,她坐在卧室的桌前给曾山写了一封长信。她在信中请求他原谅她的任性,并将婚姻失败的所有过错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在这封信的末尾,张末充满深情地这样写道:“如果有机会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会考虑留在你的身边。”
她的这封信寄出后,差不多一个星期没有收到曾山的回信,她便担心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出差去了外地。她陷入了深深的猜忌与焦灼不安之中,但她的内心深处却在暗自庆幸,甚至希望永远不要收到他的回信。
她注定了是一个隔岸观火者。仿佛只有置身于命运之外才能认清命运中的自我,感受到它幸福的光芒。离异后的抑郁不欢让她看到了爱情的存在。这似乎是一个悖论,但更是一种自我折磨。她只能从对方的冷漠中才能感到爱意,吮吸到它的气息。这种冷漠颇像一只衣架,她需要它,只是为了能够挂住她的爱情。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晚上,张末刚想上床睡觉,母亲却让她去接一个电话。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曾山兴奋而又急切的声音。曾山告诉她,他此刻已经在南京,他几乎是一下火车就冲向站前公用电话亭给她打电话。
张末一听到她所熟悉的声音,立刻就泄了气,语调也变得冷冰冰的。
他们俩相约在新街口的一家通宵咖啡馆见面。曾山一见到张末,就问她为什么没将行李带来。张末只得暗暗苦笑,他匆匆忙忙从上海赶来,大概是希望将她像一个孩子似的领回去。她不得不反复向曾山解释,她写那封信只是出于“一时的冲动”。
对于张末来说,曾山仿佛是一个混浊与透明的复合体。因为透明,他,以及他们全部婚姻生活的未来都让人一览无余。日复一日的生活就变成了只需循环论证的哲学命题;由于混浊,她从他的身上无法看见自己。他的身体高大,结实,就像一堵墙。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曾山沉重的躯体紧紧地压在她的身上,将她淹没了。她就像一粒小小的水滴,在他灼热身体的炙烤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曾山平常对她呵护备至,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如同一件衣服被他折叠起来,压在箱子底下。曾山越是渴望了解她,他们之间误会的裂隙就越加触目。他一次次问她,“你在想什么?”
“你想得到什么?”出于无奈,张末告诉了他,可是那些话一出口,便让人感到索然无味,就如一瓶酒,一旦倒入杯中,就不可思议地变了味。
在咖啡馆里,曾山对张末的突然变卦感到十分吃惊。他不断地揪着自己蓬乱的头发,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他腼腆地冲她笑了笑:“难道我又做错了什么?”他像个孩子似的望着她,张末的心中顿生怜意,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背:“你没有做错,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父亲下班回来了。他将白大褂脱下挂在门后,悄悄地来到了张末的身后。“他又写信来啦?”父亲的语调中有一种不很明显的揶揄成分。张末没有搭理他。她的心里乱糟糟的。在远处的那道城墙之上,落日的余晖正慢慢融入黑暗之中,城墙变成了一段灰褐色的剪影。她咀嚼着往昔生活的片断,恍惚中,觉得她与曾山的爱情或婚姻生活尚未真正开始,又像是一切都发生过了。
是去,还是不去?
她捏着那封信,感到自己又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眼下的情景,与几年前她与曾山的第一次约会何其相似。那个时刻她的摇摆不定又一次真实地还原了,时间在倒转。她沮丧地发现,她身上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正如一则谚语所说的那样:石头永远只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