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学后的第一天,曾山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西装走进了教室。张末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正看着楼下的一群小孩在草地上踢球。

苏辛用胳膊碰了碰她,低声对她说:“你看,打鱼人又一次神秘地出现了……”张末转过脸来,发现曾山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她不由得低下了头,手里默默转动着一支钢笔的笔套。

“打鱼人将他的夹克换成了西装,就以为咱们认不出他来啦。”苏辛嘿嘿地笑着。她总是有永远也开不完的玩笑。张末一直不敢抬头正眼看他,直到曾山点名时叫到她的名字。在心慌意乱之中,她莫名其妙地“哎”了一声。她听见自己稚气未脱的嗓音在教室里回荡,脸一下就红了。

她发现她的老师像是隔着一层浓雾在看她似的,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曾山这学期主讲《中国晚近思想史》。这是一门选修课。他打算从王国维的自杀讲起。曾山首先向学生介绍了王国维生前没有公开发表的一首小诗,并将它工工整整地抄录在黑板上。

张末留意到,在曾山抄写这首小诗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他在抄到第二个字的时候,粉笔突然折断了。他换了一支,又一次折断。

“粉笔受潮了。”曾山解释说,同时,他转过身来,朝张末的方向迅速看了一眼。

天末同云暗四垂,

失行孤雁逆风飞。

江湖寥阔尔安归?

随后,曾山按部就班地开始了他的讲课。他说,尽管学术界对于王国维的死因一直存在着不同的说法,但是这首小诗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征兆。“甚至今天,失行孤雁这样的意象还是让人触目惊心。很显然,王国维先生在写下这首小诗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在为未来的死亡做准备了……”

苏辛很快就被曾山的讲述吸引住了。她一边飞快地做着笔记,一边悄声地对张末嘀咕:“看来打鱼人在江湖上忙里偷闲,还是读了不少书。”

张末根本不能安下心来听课。因为曾山的眼睛一瞅见她,便会放出虚光。她一直在想着那两支粉笔。不知是他的手指在颤抖,还是粉笔受潮,反正他在写到“末”这个字的时候,它就突然折断了。她不安地想到,命运之树在冥冥中正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向她发出暗示,她回想起不久前做过的那个梦,想到小礼堂的那条昏暗的过道,她感到自己的肠子紧紧地黏结在了一起。

课堂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曾山讲师突然中断了他的讲述。他怔怔地仰望着天花板,仿佛正在独自思考着哲学上的某个重大问题,将同学们暂时地撇在了一边。与此同时,他嘴里含混不清咕哝了一句:“我怎么也抓不住它……”他的身体开始顺着黑板下的墙壁慢慢下滑。还没等学生们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曾山就像一座崩溃的房屋一样向下坍塌,歪倒在黑板前的讲台上。

问题是,他想抓住什么?

曾山最后说出的这句话颇像一道思考题,他将题目出给了学生,自己顺势往地上一躺。因此,我们可以设想,在这个意外发生后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学生们并不知道如何动作。

班长第一个站了起来,他与几个班干部模样的人紧急磋商了一下,然后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宣布说,曾山老师一定是突发了心脏病,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将他送往医院。可是苏辛并不同意他的看法。她认为应当首先考虑给曾老师来几次人工呼吸。

张末毕竟来自医生之家,她冷静地上前摸了摸曾山的腕脉,然后判断说,他很可能是低血糖引起的暂时性休克。可就在这个时候,曾山却突然咧开了嘴,打了个饱嗝,将张末吓了一跳。

学生们手忙脚乱地将曾山弄到楼下,正遇上两个食堂的青工抬着一只圆桌从那儿经过,他们就强行征用了那只圆桌,将他搁在桌面上,匆匆奔向学校的医院,一路上招来了众多的围观者。

医院的一名大夫替曾山检视了病情,得出的结论印证了张末的判断。“你们的老师大概在讲课时过于兴奋了。”大夫说。当护士解开曾山的皮带给他打针的时候,张末无意中看见她的老师穿着一条花裤衩。

从医院里出来,张末没有直接回寝室,她央求苏辛陪她上街买一条背带裤。她告诉苏辛,她自小时候起就梦想得到这样一条灯芯绒裤子。“可是它对你并不合适,”苏辛对她说,“穿上它你就更像一个中学生了。”她们来到大街上,几乎转遍了淮海路上的所有服装店,张末始终没有挑到一件合适的。她还在想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寂静中折断的粉笔。她的确想得很远,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长得像哑铃的人有朝一日将以合法丈夫的身份与她同床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