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读小学的时候,张末就开始了心目中对于爱情的憧憬与遐想。那时,她与父母居住在郊外的一幢老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天井、残破的院墙以及屋檐下筑巢的雨燕给她的梦想赋予了某种陈旧的布景。

在想象的画面中,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但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一声不吭地来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在寂静之中,她听见那个男人在她耳畔悄声说:走吧,我们回家。

然后,她就跟着他回了家。

这就是她期待中简朴又神秘的爱情,它为她带来了梦幻中黄金般的岁月。不久之后,她跟随父母搬进了城里。当她重新回忆起那幢老房子的阴影,回忆起那些檐廊、井台、雨帘和丝绸般的阳光,她甚至觉得这个男人的确存在过。封存的记忆就像埋入泥土的果核,在不知不觉中就长成了一棵大树。

在她读初中的时候,母亲为她请来了一位钢琴教师。这是张末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人呆在一起。她离他远远地坐着,而他对张末更是不屑一顾。他留着长发,好像很久没有洗过似的,衣服上溅满了油漆,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烟味。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六点,他教她练琴,弹奏的总是一些令人厌倦的练习曲。他的手指短而粗,指甲盖上还残留着黑黑的污垢。

有一天练完琴碰上下雨,她的父亲留他吃饭。也许是仅仅为了报答这顿晚餐,他提出来是否可以为他们弹些什么。随后,他脸色阴沉着来到钢琴前,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仿佛是在等待着父亲的咳嗽声平息下来。他在弹琴的时候,张末正在厨房刷碗,在琴声中,张末似乎听到了夏天树叶在风中发出的声响,看见了秋天的溪水在阳光中跳跃,她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幢郊外的旧宅,回到了她梦幻里忧伤的画面之中。她怔在那里,希望琴声一直延续下去。

第二天,张末在练琴的时候,她的母亲开玩笑似的问他:“我的女儿长大了想当一名钢琴家,你看还有没有希望?”他想都没想,就冷冷地瞥了母亲一眼:“没有希望。”

据母亲说,他原来是艺术学院的教师,后来因为一件什么事情被学校开除了,眼下正闲着没事。他白天帮人家油漆家具,晚上就来这里教她弹琴。

没过多久,这个艺术家模样的人就突然从她身边消失了。他不辞而别,甚至忘了取走他的工资。两个多月后,张末收到了一封寄自伦敦的贺年卡。卡片制作得十分精美。大雪,圣诞树和教堂。她打开它,里面是用圆珠笔写成的一句话:

只要音乐还在继续,我们就永远不能说,没有希望。

她的母亲看了这张贺年卡,只是叹息了一声:他忘了将他的工资取走了。而张末却为此大哭了一场,她牢牢记住了卡片上写着的那句话,并很快迷上了音乐。

张末的父亲在一家大医院担任主治医师,母亲也在同一家医院当会计。父亲生性豪爽,喜欢喝酒,他常常在做完手术后将他的一帮同事带回家中吃饭。在这伙人中,有一个年轻的药剂师,他长得高大、英俊,谈吐幽默,常常将母亲逗得前仰后合。母亲笑起来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仿佛笑声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而是来自她的肩膀、手臂、腹部以及裙子的每一处皱褶。

有一次,药剂师在上完厕所后经过张末的房间,在她的门边站了一会儿,笑嘻嘻地看着她。张末当时正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钥匙,正打算从床下的一只木箱里往外取衣服,她看见了药剂师在地上的影子,意识到他就站在门外,正朝她看,她的手立即就不听使唤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那把小铜锁怎么也打不开。而他只不过与她开了一个玩笑,就匆匆走开了。

从那以后,她一心盼望的就是药剂师的到来,内心充满了恐惧与焦灼。她希望天天能看到他,听到他说话,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他躺到了母亲的床上。

这件事使得母女俩的关系一度变得十分微妙:母亲担心她说出秘密而处处提防她,顺从她的意愿,甚至想方设法投其所好,但在另一方面,她的身体却在毫不掩饰地炫耀着令人沉醉的幸福。张末知道,母亲的秘密正因为有了一个无害的知情者,它所带来的快乐才会变本加厉。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张末上大学的前夕。

在张末匆匆打点行装,准备前往上海的同时,哲学系的研究生曾山也正式接到了留校任教的通知。在开往上海的火车上,张末遥望着窗外八月的田野,再次想起了少女时代的那个梦想,她开始感觉到了它的幼稚可笑。但她仍然珍藏着它,将它带往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她拖着一只沉重的皮箱走进学校的大门,曾山正在校门内侧的接待处迎候,他们交臂而过,彼此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他们的真正相识,注定要推迟到两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