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的时候,子衿博士来宿舍找曾山聊天。他是来告别的。子衿一进门就对曾山说,他准备从这个城市暂时消失几天。

曾山从师母家回来以后,一直在昏暗的灯光下修理他的那只闹钟。它的发条坏了,桌子上堆满了拆散的金属零件。“我从来就看不得这些东西。”子衿对他说。他指的是那些生了锈的闹钟零件。曾山用一把镊子正打算将一只弹簧把芯片与发条连接在一起,他抬头看了师兄一眼,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它会让人想起乱七八糟的大脑结构。”子衿博士解释说,“当然,我也受不了闹钟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永远没个完。”随后,他向曾山说起了一段往事。在他小时候,他的床边就搁着这样一只闹钟,它的声音让他睡不着觉,他就将它埋在了床边的一只麦缸里。

“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过几天我的妹妹要来,我已经差不多有五年没有回过家了,我甚至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儿了。”子衿很不得要领地这么说了一句。曾山没有吱声。他不明白师兄为何突然提起他的妹妹,再说,在这之前,他从未听师兄提起过她。

曾山找出一张废报纸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然后重新将报纸展平,盖在那些闹钟零件上,“这样可以了吧?”他们在桌边坐了下来,开始抽烟。

“你要去哪里?”曾山问他。

“杭州。”

“怎么会忽然想到要去杭州?”

“我有一个朋友在那儿的一家妇幼保健院当护士……”子衿说。他大概觉得类似这样的一问一答有些让人难以忍受,便索性抢先告诉了曾山他去杭州的目的,以及事情的整个原委。

“其实,这样的事在上海一样能够顺利解决,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曾山说,“我听说医院方面近来对有关规定作了一些改进,比如说,这种事不再通知原单位。人口问题毕竟要比道德问题紧要得多,这是不言而喻的。”

“我也听说过这回事,不过事实究竟如何却不得而知,我又不能专门跑到医院去打听。更何况,医院负责计划生育的大夫通常是一些青春已逝的女人,她们已经失去了放纵一下的权利,因而心理相当阴暗,她们一见到那些未婚先孕的女孩,首先想到的就是鄙视、咒骂、冷嘲热讽,实际上,她们恨不得自己取而代之。”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子衿告诉他,是明天晚上十点的车票。那段时间最安全,趁着夜幕的掩护,在前往车站的路上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很小。“这一次,我要做到万无一失,我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子衿说,他甚至准备在酒会结束后再离开。曾山知道,酝酿已久的学术会议定于后天上午八点正式开幕。明天晚上,会议的赞助商将在学校对门的松鹤大酒店举行盛大晚宴,所有与会代表均在邀请之列,市政府主管文化的官员届时也将出席。他和子衿都已收到了印刷精美的请柬。据说,这次晚宴的费用几乎占了会议开支的一半,看来,本次会议的赞助单位,南方某制药厂果然实力雄厚,出手不凡。

“你的大会发言怎么办?”曾山问他。

子衿博士阴沉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灰暗的笑容,仿佛他对这件事很有把握。他扳起手指头,眼睛盯着窗外,像是在做一道复杂的算术题。手术只需要十五分钟。路上要花掉一天。手术后她需要静养四天。子衿的大会发言被安排在会议开幕后的第四天,时间上倒是绰绰有余。

“我只担心一件事,”子衿博士对曾山说,“那就是她已怀孕两个半月了,若是遇上血崩,堵都堵不住。这个女人不太好缠,也很有主见,她一直瞒着我,竟然异想天开地想把孩子生下来。我足足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

师兄疑虑重重地对曾山说,他甚至想到去找个医生做一次心理测试,看看自己是否正常。因为他刚刚听说,心理系的一位女博士在河边书店旁开了一家咨询诊所。“对我来说,这短短的几天碰到的麻烦,比过去时间里累积起来的还要多,就像是石灰、沙子、芝麻和锯末统统掺和到了一块。”

“在某些方面,你还是应当适可而止,”曾山对师兄说,“我一直觉得你可以过一种稍有节制的生活。”

子衿朝师弟摆摆手。仿佛在暗示曾山,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张末怎样?你见到她了吗?”

曾山表示他尚未见到她。他担心她因为什么事,临时决定不来参加这次会议了。

“也许你明天一觉醒来,就能听到她的敲门声。快乐的事情通常要么不来,要么就会让人猝不及防。”

随后,他们聊起了别的事情。聊起了老秦。这些天,他显得极为神秘,似乎要在这次学术会议上搞点名堂,这段时间整天找人商量他的计划。一方面,他对自己在会上的图谋守口如瓶,一方面又一心要弄得人人皆知。

“鬼知道他在搞什么玩意儿,”子衿说,“他似乎对这次大会寄予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底牌亮出来终究是一场笑话。”

“这次大会注定了不会太平,”曾山忧心忡忡地说,“会议尚未开始就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我真的很难想象在往后的一个多礼拜里到底会怎样。但愿它不会成为一场噩梦。”

深夜两点,子衿才起身告辞,曾山一直将他送到了楼下。

子衿手里捏着一串钥匙,在楼下的车篷里寻找他的那辆自行车。他在那儿来回逡巡了四五分钟,仍然没有找到。

曾山只得走下台阶,帮着他一块查找。子衿告诉他,那辆自行车的坐垫是棕红色的,很容易辨认。他们将车篷里停放的车辆逐一找了个遍。最后,子衿明显是着急了,他对着一辆橙黄坐垫的自行车,拿钥匙徒劳无益地乱捅了一气。“会不会是被人偷走了?”

他这样说,倒立即提醒了曾山。他想起子衿那辆自行车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失窃了。曾山及时地向师兄提醒了这点,使得后者突然发出一阵过于夸张的哈哈大笑,仿佛笑声在迸发出来的一刹那就使出了全部的肺活量。随后,他的身影像个幽灵一般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