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粮油加工站的宿舍里住了几天,就决定离开了。

我不得不离开,不知道是我母亲,还是我自己败坏了我的名声,粮油加工站里的所有女工都讨厌我,提防我。隔壁农具修理厂的男工也受了他们影响,不给我好脸色,只有厂里的一条癞皮狗对我高看一眼,很热情地对待我,甚至向我献媚,它天天围着我嗅来嗅去的,尤其喜欢嗅我的裤裆。我不领狗的情,更讨厌那畜牲对我裤裆的特别关注,我再怎么不受欢迎,也不至于要感激一条癞皮狗的友谊,所以我对它拳打脚踢。癞皮狗竟然也有自尊,顿时与我反目了,如果我不是跑得快,肯定要被它咬一口。

癞皮狗追到我母亲的宿舍门外,在走廊上狂吠,其他的女工吓得魂飞魄散。我母亲知道是我惹了那条狗,她拖着一柄湿漉漉的拖把,勇敢地跑出去轰走了癞皮狗。轰走了狗,她去向受惊的女工们打招呼,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回到宿舍她的脸是阴沉的,看见我无动于衷地躺在床上抠脚丫,她不由得怒上心头,转而用手里的拖把对我发起了进攻,她忽而用拖把柄捅我的腿,忽而用拖把头扫我的手臂,嘴里痛心地喊叫着,你看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孩子,群众孤立你,畜牲也嫌弃你,连一条癞皮狗都来追你呀,狗是吃屎的,吃屎的狗都不肯原谅你!

我很清醒,没有与母亲顶嘴,她发怒的时候我捏紧鼻子屏住气,这个动作提醒她注意我耳朵的功能,你骂什么都没用,你的话从我的左耳里进去,马上从右耳里出来了,骂什么都是空屁。我在母亲的责骂声中默默地吃晚饭,脑子里忽然想起“流亡”这个词,或许我已经开始流亡了,粮油加工站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已经认定母亲那间狭窄的女工宿舍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一个驿站而已。什么母亲?什么儿子?空屁而已。我是我母亲的客人,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她提供我一日三餐,每一粒米粒上都浸泡了她的悲伤,每一片青菜叶上都夹带了她的绝望。我与母亲在一起,不是她灭亡,就是我疯狂;不是她疯狂,就是我灭亡——这不仅是我母亲的结论,也是我自己的结论。

母亲还在岸上,但岸上没有我的家了。我考虑着自己的出路,权衡再三,向母亲低头认罪是没用的,她自认为品德高尚,难以原谅我,还是父亲那边好一些,他自己也有罪,没资格对我吹毛求疵,我决定向我父亲低头,回到船上去。有一天早晨我不辞而别,离开了粮油加工站的女工宿舍。

那天是向阳船队返航的日子,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我在码头等船,等得心神不宁。我说不清是在等我父亲的船回来,还是在等一个家回来;我也说不清,是在等我父亲的家回来,还是在等我自己的家回来。我拿着一只旅行包站在码头上,脑子里想起农具厂的那条癞皮狗,觉得我还不如那条狗,那狗在岸上还有个窝呢,我却什么也没有。我只能回到河上去,我比狗还低贱一等,只能攀比一条可怜的鱼。

早晨大雾不散,大雾把码头弄得湿漉漉的,像是下过一场雨。太阳犹犹豫豫地冲出雾霭,但有所保留,码头的一部分被阳光照亮了,另一部分躲避着太阳。煤山上货堆上,还有许多起重机上挂着薄薄的雾,有的地方太亮,刺人眼睛,有的地方却还暗着,看不清楚,我站在暗处等待。驳岸上人影子很多,但是分不清谁是谁。有人从船运办公室那边过来,匆匆忙忙地朝驳岸走,脚上拖曳着一条跳跃的白光,我认定那是船运办公室的人,对着那人影子大声地喊,喂,你站住,我问你话呢,向阳船队什么时候到?

一开口我就后悔了。我遇见的是综合大楼的机要员赵春美。赵春美呀,赵春美!是赵春美,她是油坊镇新领导赵春堂的妹妹。这名字在母亲的工作手册上,起码出现了十余次,赵春美和父亲乱搞过。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些零碎的记录文字,都是父亲亲口向母亲坦白的,他们搞,搞,她躺在打字台上,她坐在窗台上,他们搞,搞。有一处细节比较完整,他们躲在综合大楼存放拖把扫帚的储藏室里,搞,搞,清洁工突然来推门,我父亲临危不乱,用扫帚和拖把挡住自己的下身,用肩膀死死地顶住门,命令清洁工离开此地,他说,今天你回家休息,我们干部义务劳动!

我记得以前曾经在综合大楼里见过这个女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时髦和傲慢。她有一双油坊镇上罕见的乳白色的高跟鞋,还有一双更罕见的紫红色高跟皮鞋,她一年四季轮流穿着这两双高跟鞋,在综合大楼的楼梯上咯噔咯噔地走。大楼里的女人都很讨厌她,包括我母亲,她们觉得她是在用高跟鞋向其他女人示威,向男人们调情。我记得她的眼睛里曾经风吹杨柳,风情万种,现在不一样了,她认出了我,那眼神冷峻得出奇,有点像公安人员对待犯罪分子,她盯着我的脸,然后是我手里的旅行包,似乎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罪证来。我原先是想转过脸去的,突然想起父亲的义务劳动,忍不住想笑,但她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这反应让我震惊,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我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那表情已经超越了仇恨,比仇恨更尖锐,她浮肿的脸上被一圈寒冷的光芒包裹住了。

杀人了。她哑着嗓子说,我家小唐死了,库文轩杀死了我家小唐!

我这才注意到赵春美的头上别了一朵白花,她的鞋子也是白色的,不是高跟鞋,是一双麻布丧鞋,鞋背和鞋跟上分别缀着一小朵细麻绳绕成的小花。她的腮帮肿得厉害,说话口齿并不很清楚,我知道她说她丈夫死了,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指称我父亲杀人,我父亲在河上来来往往,他怎么能杀死岸上的小唐呢?对于死人的事,我本来是有点兴趣的,我很想问她你家小唐什么时候死的,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但她阴沉绝望的表情让我害怕,她盯着我,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库文轩,他迟早要偿命的!

我被她眼睛里的凶光吓着了。一张女人的脸,无论过去如何漂亮,一旦被复仇的欲望煎熬着,便会显得异常恐怖,赵春美的脸当时就非常恐怖。我下意识地逃离她身边,跑到了装卸作业区。我跑过一台吊机下面,抬头看见装卸队的刘师傅高高地坐在驾驶室里,朝我使着眼色让我上去,似乎有天大的消息要告诉我。我爬上吊机的驾驶室,等着刘师傅告诉我什么,结果他什么消息也没有,只是管闲事而已,刘师傅指了指赵春美,告诫我说,你千万别招惹她,她最近神志不清楚,男人前几天喝农药死了。

我没惹她,是她来惹我。我说,她男人喝农药,是自杀,不关我爹的事!

刘师傅示意我别嚷嚷,他说,怎么不关你爹的事?是你爹的责任,是你爹让人家小唐戴了绿帽子嘛,没有那顶绿帽子压着,小唐不会走那条绝路的。

少来讹人。我本能地替父亲辩解起来,你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了解情况,我爹跟她搞了好多年了,她男人绿帽子也戴了好多年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喝农药?我爹敲过的女人多了,怎么偏偏她家就闹出了人命?

你个孩子不懂事呢,天下哪儿有男人喜欢戴绿帽子的?都是没办法嘛。刘师傅说,小唐他绿帽子是戴了很多年了,可是以前没多少人知道,别人装傻他才能装傻,现在你爹一垮台,好了,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人人都传这件事,多少人戳小唐的脊梁呀,说他为了往上爬,拿自己老婆给领导送了礼!

我回忆起母亲的工作手册上对赵春美夫妻的记录,嘴里忍不住嘟囔起来,也没冤枉他,我了解情况,小唐调到兽医站当站长,就是我爹帮的忙。

小唐人都死了,不兴这么说他!刘师傅瞪着我,禁止我说死人的不是,他说,小唐就是让闲话说掉了一条命。也不怪人家心眼儿小,背后说闲话,还能装聋子,他去浴室洗澡,有人过去捏他鸡巴,问他能不能硬呀,可怜这白面书生,他在池子里跟人打了一架,没伤着人,自己鼻子给打出血了,别人给他纱布棉球他不要,自己穿好衣服去药店,说买红药水去,结果他去买的不是红药水,是敌敌畏!我老婆亲眼看见的,他从药店出来,一路走一路就把敌敌畏喝下去啦,好多人看见的,以为他在喝酒呢!

我本来还要和刘师傅争论下去的,不管小唐是怎么死的,捏他鸡巴的人才是杀人犯,这条人命凭什么算在我父亲头上呢?我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下面响起了一阵嘶哑而愤怒的叫喊声,库文轩家的狗崽子,你给我下来!我朝吊机下面一望,看见赵春美追来了,她仰着脸站在下面,对我虎视眈眈的。我心里一慌,对刘师傅说,她到底要干什么?她男人死了,难道还要我爹偿命?我爹不在,她是不是要我偿命?

刘师傅皱起眉头,将脑袋探出吊机的窗子朝下面张望,他对我说,偿命你们偿不起,人家也没真要你爹偿命,她就是钻了牛角尖,天天到码头来守你爹,要你爹到小唐的坟上披麻戴孝呢。

这是刘师傅透露的唯一有用的消息,这消息让我觉得下面那女人的身影更恐怖了。我想钻进吊机的驾驶室里,可是比较各自的处境,刘师傅也许更同情赵春美,他借口安全重地闲人免入,把我推出来了。我一跳下地,就看见赵春美朝我跑过来,边跑边把手伸到外套口袋里,拉出了一团白色的孝带,她的手里挥着孝带,嘴里叫喊着,库文轩的狗崽子,你别跑,你爹不在,你先替他戴上孝带啊。

我没料到遇上了这么恐怖的事情,赵春美疯了,竟然要让我为小唐戴孝带,我对她说了一句痴心妄想,就撒开腿跑了,一口气跑到了煤山上。赵春美朝煤山这里追了几步,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自知跑步登高的才能无法与我抗衡,她停住了脚,对着我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最后她把一团孝带和黑纱塞到了怀里,放弃了我,站到驳岸上等船去了。

我知道赵春美在守候父亲。那天早晨的油坊镇码头就是如此蹊跷,我在煤山上守望着向阳船队,赵春美在驳岸上等船队归来,我们各怀心事,都在焦灼地等一个人抵达码头,是我父亲库文轩,我们都在等他。

太阳终于大胆地升起来了,码头晃动了一下,杂乱的轮廓清晰起来,甚至连空气都是热情洋溢的,显示出抓革命促生产的繁荣景象。远远地我听见了拖轮的汽笛声,向阳船队模糊的影子,在河面上渐渐清晰起来,从煤山上远望,船队就像一片流动的岛屿,十一条船就像十一座流动的小岛,在河上有组织有纪律地漂流。我猜测船是从五福镇来。从别的码头运来的货物,都可以裸露,都说得上名字。五福镇的货物不同。装船制度不一样,船从五福来,向阳船队的驳船便要蒙上绿色的篷布,我猜得出那篷布下面的货物,多半都是密封的大木箱,木箱上没有收件地址,只有一些神秘的阿拉伯数字和洋文字母,我知道,这批货物最后将辗转运往更神秘的山南战备基地。

我在高处,一眼就看清了七号船,还有船上的父亲。别人的船上都蒙着绿色的油布,看上去是个隐秘而团结的集体,只有我们家的七号船有点特别,光明正大地裸露着。我看见舱里很多白花花黑乎乎的动物在涌动,起初辨认不出是什么,后来看清楚了,竟然是一船生猪,我家的船舱装了三四十头生猪返航了,父亲正弯腰守在舱边,看管着一船白猪、黑猪和花猪。我还不如一头猪,我被父亲驱逐下船,猪群上了我家的船,现在父亲伺候着一船生猪,披星戴月地回到油坊镇来了。

大约是早晨八点钟,高音喇叭里正好在播放广播体操的音乐,一个男人雄壮的声音在喊,上肢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船队就在广播体操明朗激越的节奏里靠了岸,拖轮上的汽笛尖叫几声,与高音喇叭稍作对峙,便草草收场了,十一条驳船游子归来,疲惫地扑向油坊镇的土地,河上水花四溅,船上的船民一片忙乱,铁锚沉入水底,缆绳抛向驳岸,跳板在舷板上刺耳地滑动,我看见父亲在船头上不知所措的身影,很快德盛过去了,王六指也过去了,他们帮我父亲下了锚。

驳岸上的起重机都呜呜地发动起来了,装卸队的工人已经带着麻绳杠棒聚集在岸边,四周一片嘈杂。赵春美在吊机的机械臂下穿行,风风火火地朝船队走,她像一颗子弹朝我父亲射过去了。我知道她戴着丧孝,一时上不了船。船民们迷信,最忌讳死人的家属登船,果然,我看见一号船的孙喜明夫妇把她撵下了船,王六指全家出来堵着跳板,不让她过去。她上不了船,改变策略,沿着驳岸向七号船奔跑,船民们都发现了她的丧孝,他们同仇敌忾,所有的船民都在喊,走开,走开!德盛和老钱甚至用长杆在空中挥舞着驱赶她。我看见她跑着,躲着,忽然振臂一呼,库文轩,你杀了人,快给我滚下船来!也许用尽了全身力气,她这么喊了一声,人就瘫坐在七号船边了。

我预感到会出什么事,当我从煤山上跑下来时,看见从综合大楼的方向过来一群人,他们也匆匆地向码头奔跑,我赶到驳岸上,那群人也到了,很明显他们是赵春堂派来的,我看见他们架着赵春美走,赵春美在哭泣,不是嚎啕大哭,是带着倾诉的哭泣,我没疯,你们拉我干什么?我不去杀人,不去放火,你们放心,我不会给我哥丢脸的。我注意到她的身体一会儿被别人所包围,一会儿露出一条坚强的腿,一会儿露出一只愤怒的胳膊,在别人的强行拽拉下,她倾斜着身体在驳岸上滑行,头部固执地拧向船队的方向。我与他们逆向而行,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看见了我,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用一双红肿的泪眼瞪着我,嘶哑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听上去凄厉而狂热,去告诉你爹,我不要他偿命,我就要他戴着孝带,去小唐坟上磕一个头!

我拿着旅行包站在驳岸上,看着赵春美被架走,一条白色的孝带从她怀里掉出来,在地上飘飘曳曳的。她人一走,我对她的恐惧也消失了,我觉得她可怜了。搞啊,搞啊,敲啊,敲啊,怎么男的没事,女的没事,偏偏死了那个小唐?我努力地回忆死者小唐的模样,脑子里依稀浮现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的模样,长相白净,面容和善,是镇上最讲文明的人之一,他习惯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曾经到我家和父亲下过象棋的,吃你的棋,将你的军,他都要说对不起。我想起父亲和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忽然觉得这关系充满欺诈和阴谋,父亲大白天和赵春美在综合大楼的储藏间里胡搞,夜里邀请小唐到家里来下象棋。这是安慰人家,还是骑在人家头上拉屎呀?然后我莫名地想起母亲喜欢使用的两个词:主动、被动。谁是主动一方,谁是被动一方?我回忆起母亲的工作手册里充满了此类的记录,我不敢认定赵春美有多么被动,父亲有多么主动,但是我肯定那个小唐,他是完全被动的。如此看来,刘师傅的理论是说得通的,我父亲偷偷地给小唐戴了绿帽子,小唐是被那顶绿帽子压死的。

我心如乱麻地看着七号船,盼望着父亲的身影出现,又怕他出来看见我。要卸船了,别的船上都架好了跳板,我们家船上没有跳板。父亲还不出来。我知道他一定躲在舱里,躲着赵春美。他躲起来有什么用?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听见自己在嘟囔,是不满的声音,有种你出来呀,就知道搞女人,敲,敲,敲吧,看你敲出什么后果来了!

船队的人都看见我在驳岸上徘徊,他们暂时停下了对赵春美的议论,热情地朝我打招呼,东亮你回来了?回来就好,父子俩闹别扭,做儿子的低一低头,什么事都过去了。我没心情理睬他们,他们便朝七号船喊起来,库书记,你出来一下,没什么好怕的,那女人给拉走了,是你家东亮回来啦。

我父亲不出来。他不出来,我也不上船。我站在驳岸上,看见一大群生猪在我家的前舱里拱啊拱啊,一股臭味直扑鼻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安排七号船运生猪,这个安排,是信任父亲,还是不信任?是照顾我父亲,还是为难我父亲?我捏紧鼻子,打量起别的船上的货物,油布篷揭开了,神秘的货物露出了真面目,有一部分是山南战备基地的机器,都用大木条箱封着,封条上有很严厉的禁止打开的警告。还要一部分是油料,我对那些桶装的油料很感兴趣,那些大铁皮桶上印着一排洋文,似乎不是英文,我不知道是哪国的文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凡是不认识的外文,我都会下意识地念,内佛佛盖特克拉斯斯却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连锁反应,我念着念着,思路就歪了,那么不碍事这样子敲过去,我念了一半就捂住了嘴巴,心里谴责着自己,难道苦头没吃够吗,我怎么还能这样念字呢?

七号船要最后卸,这很正常,牲畜最难对付。装卸队在肉联厂派来的一个职工的指挥下,带来了碗口粗的竹杠,还有绳子,他们一上船,猪群就嚎叫起来,等到他们把第一头猪四蹄朝天捆绑到竹杠上,一舱猪都骚动起来,就像遇到大风浪。我家的七号船剧烈地颠簸起来,船颠簸得这么厉害,我父亲还在舱里,我觉得不对劲,顾不上摆什么架子了,我从地上捡了块煤渣,对准紧闭的后舱窗子砸了过去,爹,他们卸船了,你快出来呀。

后舱窗户打开了,父亲的手在舱里闪了一下,闪一下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躲在舱里干什么,又高喊了一声,爹,你在舱里干什么?快出来呀。这次舱里有动静了,是走动的脚步声,但父亲还是不出来。德盛一边忙着洗舱,一边留意着我,他用脚踏了踏八号船的跳板,示意我从他家上船,快上船呀,东亮你傻站在驳岸上干什么?还要你爹请你呢?

我摇头说,上不上船,我无所谓。他让我上我就上;他不让上,我就在岸上。

德盛女人在一边笑起来,捅着德盛,还是要他爹请呢。她拖了根长杆跑到船头,用杆头笃笃地捅我家的后舱,库书记出来一下了,快出来一下。她一边捅一边喊,赵春美不在了,你儿子回来了,他要你出来表个态呢,你到底让不让他上船?

我父亲不出来,但舱里的动静大起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之后我清晰地听见父亲拉开舷窗的声音,父亲的脑袋从舷窗里慢慢浮起来了,他面如土色,一只手搭在外面,是鲜红色的,父亲的手指上手背上,都是鲜红的血,他朝我木然地注视着,那只血手动了动,上船,东亮你快上船,来帮我一个忙。

我起初以为他把自己的手指剁了。我跳到德盛的船上时,还富有经验地对他喊,快拿红药水,快拿纱布!等我钻进我家的后舱,一下就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相信父亲做的事情。舱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地板上的血在流淌,一把剪刀掉在那张海绵沙发上。父亲的下身拖曳着一条黑红色的血线,他剪了他的阴茎!剪的是阴茎!他的裤子褪到了膝盖上,整个阴茎被血覆盖着,看上去还是完整的,但是下半部分随时都会落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摇晃,慢慢地朝我这边倒过来。帮我个忙,拿剪刀来,剪光它。他一边呻吟一边对我说,它把我毁了,我要消灭它。

我被父亲吓傻了,浑身发抖。闻声赶来的德盛的女人一声声尖叫起来,德盛大声喝住了她,你别在这里尖叫,女人家给我出去,快出去。幸亏有德盛在一边,他平时杀猪宰羊有经验,此时毫无惧色,冷静地蹲下来察看我父亲血淋淋的阴茎,没剪干净,没事!很快他狂喜地喊起来,老库算你命大,掉不下来就好,快去医院,去接上它!

我听从德盛夫妇的指挥,用一条毯子裹住了父亲的下身。后来德盛背着我父亲在驳岸上跑,船队的人都从船上向驳岸涌来,装卸队的工人也追着我跑,他们问,这是怎么啦?谁把你爹捅了,这么多血呀!德盛女人在旁边,一边帮衬德盛,一边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她说,血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演电影,你们别堵着路给我们添乱了。有人问德盛女人,是东亮捅了他老子吗?德盛女人说,你们是猪脑子吗,儿子怎么忍心捅老子?没看见今天雾这么大?雾大鬼出笼,他今天是鬼上身啦,都怪那个赵春美呀,她就是个活鬼!

德盛背着父亲在驳岸上狂奔,我跟着他跑。码头的水泥路面上白花花的,到处反射着强烈的白光,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父子似乎听从了赵春美的召唤,正在赵春美为我们铺设的白色丧带上奔跑。我的手一直扶着父亲痉挛的臀部,除了黏湿的渗血,我感觉不到父亲下半身的重量,他的下半身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这一天,确实是一个鬼气森森的日子,所有针对父亲的诅咒应验了,男人的诅咒,女人的诅咒,亲人的诅咒和仇人的诅咒,都应验了。透过沾血的毯子,我似乎看见了父亲横行多年的阴茎,它的气焰过去多么嚣张啊,现在它终于投降了,我父亲快刀斩乱麻,亲手镇压了他最大的敌人。

到达油坊镇医院门口时,父亲陷入了昏迷,我记得他在昏迷之前对德盛说的两句话。他说,德盛,我不是怕赵春美,长痛不如短痛,这下,我可以彻底改正错误了。他还说,这下我可以保证了,以后一辈子都不会辜负我母亲的英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