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黎明,突然响了一阵雷,不是炸雷,像空推着磨子的轰隆声,从窑崖顶上碾过。黑亮和兔子都没有醒,我一下子就坐起来了。开窑门出来,老老爷已经在葫芦架那里了。葫芦的藤蔓早已枯干了,死了尸体还在撑着,在风里,叶子嘶啦嘶啦地响。我说:天晴着呀,咋就打雷了?老老爷说:今日是二月二,我就看你家谁能起得早,果然就是你!我说:二月二呀!起得早是啥说法?老老爷说:二月二龙抬头么,大地解冻,万物复苏,有灵性的都醒来早。我很得意,黑家大小人还睡着,该是些猪了,就笑了一下,说:醒来早的得扫硷畔么。拿笤帚扫起来。

我真没想到又是二月二。二月二任何虫虫蛾蛾的都从地里出来了,出来就可能伤害人,所以喝雄黄酒,要戴香荷包。这在我的老家是风俗,在城市里也是风俗,天底下的风俗都是一样的吧,圪梁村却还多了一样:炒五豆。黑亮爹起来后就烧火在锅里炒黄豆,黑豆,绿豆,红豆,白豆,炒了就用盆子端出来,给黑亮装了一口兜,给瞎子又装了一口兜,也给我和老老爷装了一口兜。黑亮和瞎子把炒豆在嘴里嚼得嘎嘣嘣响,老老爷说他咬不动,把他的又都给我,但我没吃。

炒这五种颜色的豆是啥意思?我问。

五种颜色的豆吗,黑亮说,五豆代表蛇,蝎,蟾蜍,蜘蛛,蜈蚣,五豆就是五毒,炒的吃了,百无禁忌呀!

那吃了五毒不是都在人身子里了吗?

村里世世代代都在今天炒五豆呀。

要么村里人才都有毒哩。你看看么,有抢的有偷的,有睁着眼睛坑骗的,使着阴招挑拨的,贪婪,忌妒,戳是非,耍滑头,用得上了抱在怀里,用不上了掀到崖里,黏上你就把你的皮要揭下来,要吃你了连你的骨头都不剩!

我竟能一下子说了一堆,说完都觉得我有些失控了,黑亮一时反应不过来,睁着眼睛看我,说不出话来。黑亮爹从窑里出来,说:你出去抱些柴禾吧。黑亮去厕所后边的豆秆垛上抱了一捆豆秆,放到厨房灶前了,出来对我说:我刚才应该这样说就能戗住你。我看着他,他说:你才有毒哩!瞧他那个憨傻样,我想笑但我没笑,把兔子塞在他的怀里,我去刮土豆皮了。

气氛缓和了下来,吃罢饭黑亮就去了杂货店,而整个上午硷畔上都有人来,有的人家几乎是男男女女全来了,我从来还没见过来这么多人。但来人都去了老老爷的窑里,然后出来就笑笑地走了。我以前在出租屋大院,看见过老伯请来个老和尚,巷子里就有人去朝拜,老和尚便在来人的头上摸一下。老伯说,那是西藏的活佛,摸一下你的头你就吉祥了。我不明白村里人进了老老爷窑里是不是也在摸头,而那个刘白毛拉着他的孩子走到葫芦架下了,对孩子说:去了要磕个头啊。我问刘白毛:老老爷给大家弄啥哩?刘白毛说:你没看他们手腕上都拴了彩花绳?我这才发现出来的人果然手腕上都拴了个彩花绳。硷畔上又来了拴牢和三朵的媳妇,三朵的媳妇架着双拐,我说你咋也来了?她说我今年做啥啥不成,才要来么。和她说了一阵话,我知道了这又是圪梁村的老讲究,每年二月二了,老老爷都会把备好的彩花绳儿拴给村里人,意思要把大家的命都拴上,一年里就人畜兴旺,鸡犬安宁。我说:这灵验吗?她说:万一灵验了呢?三朵的媳妇进去拴了彩花绳儿后,老老爷在高声喊我,我抱着兔子就去了,炕上一个彩花绳疙瘩,老老爷抽出绳头儿在兔子的手腕上拴了一圈,再把绳头用剪子剪断,给我的手腕上也拴了一圈,再用剪子剪断。说:让我歇歇。坐在椅子上喘气。我说:老老爷,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彩花绳儿?老老爷说:我编的。我说:你编的,没见过你编呀?老老爷说:每天在夜里编一点,编了一年了。外边还有多少人?我说:没人了。老老爷说:还剩这么多的,没人啦?

我喜欢这彩花绳儿,回到我窑里把彩花绳从手腕上解下来欣赏,那是七根各种颜色的线编成的,这可以是漂亮的头绳么,就对着镜子扎头发。黑亮爹在窑外说:这筛子呢,咋没见筛子了?我知道这是他要我把窑里放着的筛子拿出去的。黑亮爹从不到我的窑里来,每次要取窑里的东西就这么说。我放下镜子,把筛子提出去,返身上炕,又把彩花绳从头发上摘下来,因为做姑娘的才扎鲜艳的头绳,我是孩子的娘了,扎上就太显眼。但我在拴上手腕时我不拴了,村里人都在手腕上拴,我把彩花绳拴在了脚脖子上,要和他们不一样。

到了吃午饭,黑亮迟迟不回来,黑亮爹说:人咋还不回来?我说我叫他去,出门时,伸出腿左看右看,彩花绳儿拴在脚脖子上就是好看。

杂货店里黑亮和猴子、有成、光头在说话,我一去,就都不说了,表情生硬。我看着猴子、有成和光头,猴子说:嫂子见我就瞪我。黑亮说:她眼睛大,显得像是瞪人哩。他们慌慌张张起来就走。我问黑亮:啥事这么神色紧张?黑亮说:说血葱的事哩。我说:生产血葱是你和耙子三朵一块搞的,和他们有啥干系,你哄我!黑亮说:他们让我帮忙哩。我问:忙啥?黑亮嘴里胡吱哇着,不往明里说。我就生气了,说:是不是偷了盗了什么东西要你去销赃啊?!黑亮这才说猴子他们是让他和我这几天能把訾米请到家里来,他们去抢王云翠翠水秀呀,抢回来了就关在窑里,关在窑里一年两年不让露面,就成媳妇了。我骂道:黑亮,你干这事呀!拐卖了我,拐卖了那么多媳妇,还要光天白日地去抢呀?!黑亮赶紧关了杂货店门,说:你叫喊那么大让人听见呀?你听我说么。我说:你把舌头放顺着说!黑亮说:抢了是做媳妇哩又不是要杀呀剐呀,再说,你和她们都熟了,以后都在村里,你也有个伴儿么。我说:不杀不剐?她们不同意,要反抗,你们就杀呀剐呀么?!你同意啦?黑亮说:我不参与。我说:你引开訾米你没参与?!黑亮说:我不引开訾米了,咱不管了,可他们都帮过我,你说这事咋办?我呼哧呼哧出气,半天心静不下来。黑亮说:你说咋办么?我说:你明日进货去,去了就三天四天不要回来。黑亮说:听你的。

第二天一早,黑亮真的就开了手扶拖拉机去了镇上。他一走,我抱了兔子去訾米家,为了不让黑亮爹怀疑,我让狗厮跟上。去了訾米家,王云她们在晾挖来的极花,也就是那几十棵极花,小心翼翼地侍弄着。见了我,都跑过来抱兔子,逗得兔子咯咯咯地笑了个不停。訾米说:这么久你也不来,是怕我们连累你呀,不就是丢了一头小母驴么,我们赔他三朵的,那次挖回来的极花都给他。我说:那又不是你们把小母驴抢了,赔什么赔。就拉她跑到了另一个窑里,把窑门也关了。訾米说:特务呀?我说:我要给你说个事,你别生气。就把猴子有成光头他们要抢人的事说了,没想訾米却嘎嘎嘎笑起来。我说:你咋还笑哩?她说:他狗日的敢?!我说:这些人啥事不敢?我不就是被拐了来关禁在窑里多半年不让出来吗?訾米说:前几天村长来让我把王云说给金锁的,王云不愿意,金锁起码人还长得体面点,那猴子光头有成一个个歪瓜裂枣的谁看得上?狗日的还来抢呀!王云她们在外面喊:訾姐,訾姐,干啥哩那么神秘?我说:这事先不给她们说,要么吓死了。訾米说:这几天我哪儿都不去,就看着他们怎么来抢!来了,来了!她开了窑门,脸上笑嘻嘻的。过门槛时訾米便看见了我脚脖子上的彩花绳儿,说彩花绳?我说:嗯。她说:嘿,拴在脚脖子上性感,是黑亮给你拴在脚脖子上的?!

过了一天,瞎子担了一堆土在硷畔上要和泥巴拓坯,刚把水倒在土里,又加进了一些镲短的茅草,猴子有成光头就来找黑亮了。我说黑亮昨天晚上去了镇上,猴子说:他不是说近日不去进货呀?我说:他不进货一家人吃风屙屁啊?!猴子说:你别又瞪我,他回来是到晌午了吧,我们等着。我说:那就坐着看他叔和泥巴拓坯吧。有成说:帮忙,帮忙。他先脱了鞋就跳进泥巴里。在泥巴里加茅草能使做出来的土坯结实,但要加得匀就得用脚在泥巴里来回踩。有成去踩了,光头也去踩了,猴子说:我脚上有鸡眼哩踩不了,我吃锅烟。他把黑亮爹的旱烟锅才叼在嘴上,光头却把一锨稀泥甩在他身上,骂道:就你奸猾!猴子只好就脱了鞋踩。踩了一阵,瞎子开始拓坯,他把坯框子在硷畔上放好,吆喝着三人铲了泥巴在坯框子里倒,他在框子里用手把泥巴塞实了,一抹平,提起坯框子,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坯就晾在地上。硷畔上有了两排晾着的土坯,猴子就喊叫腰疼,不铲泥巴了,帮着瞎子抹土坯面,说:拓这么多做啥呀?瞎子说:黑亮的炕上次地动时坏了,重修了一次没修好,我那炕也有十年没换了。猴子说:黑亮人家费炕呢,你换的啥炕?!瞎子说:你瞎怂!

忙到太阳端了,一堆泥巴全拓完了,他们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我从井里打了水让他们洗手,猴子不洗,说让我凉一下,坐到白皮松下的树荫里。白皮松上白天里很少有乌鸦,偏偏这晌午就有一只乌鸦,又偏偏这只乌鸦噗嗤屙了一摊落在猴子肩上。猴子气得拿了磨棍就往树上打,老老爷在他的窑门口说了声:嗯?!他不敢打了,问我:黑亮咋还不回来?我说:谁知道啥时候回来?他说:你不知道他啥时回来就让我们干活?我说:谁让你们干活了,他叔说了还是我说了?有成说:那点活算啥,不说了。我说:有成,你们有啥事给我说,我能办了我办,我办不了黑亮回来了我给他说。猴子一甩手,说:算了算了,后晌再来。就气呼呼地走了。

午饭后,我哄着兔子睡觉,我也睡着了,醒过来却见村长和黑亮爹在井台边喝茶,他们好像是说置换地的事,村里已经说妥了六家,现在还有几家不肯,主要的问题是半语子。我把奶羊拉过来挤奶。黑亮爹说:你以村长的身份去给他说也不行?村长说:他狗日的就不知道个尊重干部!黑亮爹说:他比你年长,啥狗日的不狗日的。村长说:他说要置换就要你家东沟口的那块地。黑亮爹说:野猫沟他那地是啥地,要置换我东沟口那块地?那可是我家最好的地,没那地了全家靠啥呀?她麻子婶脑子有毛病,他更是疯了么!村长说可他非要呀,要不就不置换。我挤好了奶,又到厨房里热了,刚给兔子喂,猴子、有成、光头又来了,站在硷畔入口处瞧见村长在,扭头就走。我偏高声说:来坐呀,喝茶呀!村长说:有成,听说你也赌博了?有成说:我拿啥赌呀,你给我钱啦?村长说:派出所长给我打电话了,你还嘴硬?你过来,你过来说!有成不过来,猴子说:黑亮还没回来?我说:没回来么。猴子骂了句: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扭头都走了。黑亮爹说:狗改不了吃屎的性么,迟早要坐大牢的。你说,他舌头短做事也那么短?村长说:我倒有个主意,你家和訾米家先置换,訾米是不再种血葱了,让她把她东沟口的那块地给半语子,你把你西坡那块坡地再给訾米。黑亮爹说:那人家能答应?村长说:她不会种地,好地也种坏了。胡蝶胡蝶,你还没给孩子喂好?你和訾米关系亲么,你给訾米说说。我说:你们的事,我咋去说!

我抱了兔子在硷畔上转,先给他指着白皮松看,又吆来了鸡让他用手去摸,再就站在硷畔入口,看那土塄上落着两只麻雀,一只低着头用嘴啄翅膀下的毛,一只仰了个小脑袋在吱儿吱儿叫。我说:兔子兔子,麻雀给你唱歌哩,噢,飞了!唱歌的麻雀飞了,漫坡道上走来了訾米。

我忙给訾米使眼色,訾米就是不理会,她高声说:兔子,想干娘了没?村长立即说:啊哈,正说你哩你就来了!訾米抱着了孩子,走到硷畔上,说:嚼我牙根子啦?我最烦背后地里说是非!黑亮爹就让坐,取了碗倒茶,訾米也不客气,端了碗就喝。村长说:谁说是非啦,我们说村里大事哩,这事没你还弄不成啦。訾米说:啥事,说!村长就把置换地的事说了一个来龙去脉,訾米说:行么,换我的地行么,我声明了我不会再种血葱,但我有个条件,你得发动村人把暖泉挖开,让我去经营,我家所有的地都不要了。村长说:你是想把立春腊八再挖出来?訾米说:不是,那半个崖都坍了,咋挖呀,你就是要挖,我也不让你挖,挖出来人还是能活?暖泉那里坍是坍了,但土方并不多。村长说:你说得美,能把暖泉挖开,我就在那再种血葱了,还用得着置换地?!訾米说:那我就不置换了。胡蝶,咱到你窑里去!

一到窑里,我就把门关了,悄声说:你咋乱跑呀,去抢人了咋办?

訾米说:我已经让她们天不露明就都走了。

我说:这就好,这就好,你一来把我急得使眼色让你走,你偏坐下来和他们说话。

訾米说:我来还要给你说件事的,我咋走?

訾米竟然给我说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我一下子就瘫在椅子上了。

訾米告诉我,她是昨天晚上把抢人的事说给了王云她们,她们也都害怕了,商量了一夜,还是走了好。天不亮,她就送她们出村,又怕在路上有闪失,她就一直送到王村那儿。往回走的时候,一辆小车撵上来,下来了两男一女,打问她是哪儿人,她说是圪梁村的,又问圪梁村的电话是不是8字打头的,她说她没电话,好像村长家的那部座机的号码是8字打头的。还问圪梁村离这儿远近,她说不远,前边四五里路就是。当再问到圪梁村有没有一个叫胡蝶的,她警觉了,问他们是哪儿的,什么人?那个女的就哭了起来,说我是胡蝶的娘。

我娘?!我像突然遭电击了一下,就瘫坐在了椅子上。你再说一遍,她是我娘?!

訾米说:她说她是你娘。

你胡说哩!我从椅子上又扑起来,双手扼住了訾米,我觉得訾米在戏谑我,揭我的伤疤,她或许不是有意的,但她撞了我的伤疤。我把訾米的头按在了炕沿,她抱着的兔子就滚到了炕上,我说:你什么都可以开玩笑,你不要说到我娘!

訾米从炕沿抬起身,喘着气,说:我没开玩笑,她说她是你娘。

我看着訾米,訾米的眼光是诚恳的,我立在那里了半天,我觉得我是不是做梦?我拧了一下腿,腿有了疼,而兔子还在炕上哭,一只苍蝇从我面前飞过去。

你没哄我?

你娘是不是满头白发?

不是。

是不是高颧骨?

是。

是不是个子比你低,能到你耳朵尖那儿?

是不是走路有些八字,一颗门牙有个豁,鼻梁有一颗痣?

我眼泪呼地流下来,我说,是我娘,我娘原来是一头黑发呀怎么就白了,她的个子和我一样高呀怎么就缩了,她怎么就来了,她是来寻我的,我娘呢,我娘呢?

訾米说:她说她是你娘,我也估摸你娘是找你来了。我知道以前端午媳妇的娘家人来寻到圪梁村,还在村口打问哩,有人就把消息传给了端午,端午把媳妇藏起来,那娘家人进村要人,结果全村人起了吼声,榔头锨把的拿着把那娘家人打跑了。我就给你娘说,你们不敢直接去寻胡蝶,我和胡蝶好,你们先到我家去,我再把胡蝶叫去见你们。你娘是同意了,但同来的两个男人不同意,低声给你娘说能证实胡蝶是不是在圪梁村,如果证实了,他们还要联系当地派出所,一切准备好了再进村。那两个男人就又盘查我,问我知道的胡蝶是什么样子,家里什么状况,竟然说:你说的有些不符合,你能不能让那个胡蝶天黑后去圪梁村的村口见一下。

我说:那两个男人长什么样,一个年纪大,一个年轻戴眼镜?

如果真的是我娘寻我来了,陪同娘的还能有谁呢,是房东老伯和他的儿子?

訾米说:是有个戴眼镜的,那个盘问我的大个子,是你爹吧?

我说:我没爹,爹早死了。眼泪流下来,竟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訾米,訾米!黑亮爹在喊了:你出来喝茶么!

黑亮爹听见了我的哭声,他喊訾米出去喝茶,其实在问我怎么啦。我赶紧抓了枕巾咬在嘴里,訾米说:胡蝶腿碰到桌子角了,我给她揉揉。我听到黑亮爹在说:大人了不小心。村长说:半语子和你还是亲戚吧?黑亮爹说:他娘和我娘是表姐妹,老人都在的时候两家人勤来往。村长说:那他还不认你?黑亮爹说:他还记以前的恨哩。我娘死得早,前十年他娘也死了,我那时穷,去送献祭,偏巧头一天我丈人过三周年忌日,收了许多献祭,其中有一个大麦面馍,馍皮都干了,我和我兄弟就把那个大麦面馍又拿去做献祭,半语子见是旧馍,说我们看不起他娘,就记了恨,几年都不来往。这两年她麻子婶剪纸花花,黑亮媳妇跟她学,关系拉扯得多了,两家才开始走动。但半语子从心底深处还记着恨么。

我不哭了,却在兔子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兔子就哭起来。我说:后来呢?訾米说:大个子不是你爹?那个大个子吓唬着不让你娘说话,我也不敢相信他们是不是来找你的。你判断,你去见还是不见?我说:我见呀,我要见的。

咋让孩子不停地哭?!黑亮爹又在喊了。

訾米说:要见你天黑后到村口去,要不要我陪着?我说:我自己去吧。訾米说:眼泪擦了,咱把孩子抱出去。兔子还是哭,我一边哄一边抱着出了窑门,心里慌,过门槛差点跌倒,我说:还哭还哭,给你热奶去。

黑亮爹说:你哄着,我去热奶。

兔子仍在哭,怎么哄也不住声,我坐在捶布石上解怀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兔子竟然把奶头又吐出来,哭声更大。村长一直在看着我,说:兔子,咋能给孩子叫这么个名,吃奶呀,你娘的奶多香的你不吃?!訾米就站在了我面前,挡住了村长,说:你喝你的茶!

羊奶烧热后,我给兔子喂了,訾米就走了,我站起来送她,高声说:你说你那儿有块红绒布,你回去寻出来,我晚上去取,给兔子做个裹兜。訾米说:噢噢,那是我买来要做枕头的,给我干儿子吧。

是我娘,我娘终于来寻我了。

那个下午,我一直恍恍惚惚。坐在炕上给兔子换尿布,想:一直在盼着我娘能来寻我,我娘不来,只说我娘不会来了,心都快死了,怎么我娘就来了!这太突然,有些不真实,把拌好的食端着去倒到猪槽里,又疑惑訾米会不会说了谎呢,可她说我娘高颧骨,门牙豁着,鼻梁上有一颗痣,而且外八字步,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关于我娘的事,訾米却全说的是我娘的形象。我去上厕所,蹲在那里了,又想肯定是我娘来寻我了,能问圪梁村的电话号码是不是8字打头,那就是我打出去的电话呀,要不陌生人怎么知道,是房东老伯去报案了,派出所去查证了,我娘才寻到了这里。那电话打出了多长时间呀,怎么我娘现在才寻到这里呢?我在窑里取下了极花镜框,我给极花说:我娘来寻我了!是你也给我娘传递了信息吗?我到毛驴窑去,给毛驴行注目礼,摸着它的长脸,把一个熟土豆喂了它。我在硷畔上看天上云,看地上刮着风,默默地感念着它们。突然一颗眼泪噙不住,掉在了地上,觉得我娘的可怜:我娘是怎么和老伯去报的案,又怎么千辛万苦地寻到了这里?她个头缩了,是她驼了背吗?那白头发是得知我失踪后一夜白的还是这寻我的路上白的?鸡在嘎啦嘎啦地叫了,我想和娘一起来的两个男人,那是谁呢,房东老伯不是大个子呀,而房东老伯的儿子青文是大个子,但他却戴眼镜呀。我把鸡轰了轰,原本要去鸡窝里拾取新下的蛋的,可走到鸡窝边了,瞎子编草鞋的鞋耙子放在那里,我捡起来挂在了墙上,又提了桶去绞水,轱辘摇起来了才想起我应该去拾取新下的鸡蛋呀,可把鸡蛋拾取了,我又把要绞水的事忘了。我拿着鸡蛋在我的眼睛上蹭,鸡蛋已经凉了,对着太阳照着看里边有没有一团阴影,却看到了太阳在窑崖的上空。太阳怎么就不动呀,有什么办法能让太阳快些转到窑崖后,天就会黑了。兔子在炕上哭了,这孩子才睡下没多久怎么就又哭了?我娘并不知道我有了孩子,娘如果看见了兔子,我怎么给娘说呢?我拍着兔子重新睡下,我竟也迷迷糊糊起来了。

但我绝对是没有瞌睡。毛驴在窑外长声叫唤,瞎子在说:不能打它啊,要给它喂些黑豆,走几里路了一定要歇歇。我知道这是满仓来借毛驴去王村的砖瓦窑上拉砖了,还担心毛驴的叫唤会把兔子惊醒。我虽然没有抬起身来,而我知道狗是进了窑,前爪搭在炕沿上朝我和兔子看,看了一会儿又悄悄地离开了。我是闭上了眼的,一闭上眼我就又看见了那个洞,这一次的洞没有旋转,也不是小青蛙的脖子那样不停地闪动,好像我在往洞里进,洞壁便快速地往后去,感觉到这样进去就超越了整个下午,或者是通往晚上的一条捷道。真的就是一条捷道,我走到洞的尽头后,一出洞,村口就出现了。

天是阴着,没有月亮。晌午的太阳还那么灿烂,怎么夜里就阴了呢?我还仰头又看了一下天的左后方,那里该是白皮松的上方,那两颗星竟然还在。也就是那两颗星还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不远处的杂货店能看见,杂货店后边的砍头柳和苦楝子树也看得清。河水在流着,声音在沉沉的,不紧不慢,而白天里这种声音是听不到的。一只猫在慢步走过。但没有见到娘。

娘,我轻声地叫。娘,娘。

苦楝子树下好像有三个蘑菇,我看着是蘑菇,突然变成了三个人,一个是娘,另两个是男人,并不是房东老伯和青文。娘果然瘦得形如骷髅,我怔在那里,娘也怔住了,或许她看我也不是以前的胡蝶了,我们就那么怔住了都不动,也不叫喊。那个高个子男人在说:是胡蝶吗,你是胡蝶吗?我一下子扑过去,说:娘,娘!就抱住了娘。娘的头发确实是白了,像雪像霜,像包裹了一块白布,她是那样的脆弱,我一抱她,她就像面条一样软下去,倒在地上。高个子男人有些生气,说:她是你女儿吗,是不是?娘说:是我女儿,是胡蝶,胡蝶胡蝶,你咋就到这儿了,你咋不回去见娘呢?!我说:娘,娘呀,你来寻我了,你终于来寻我了。娘却嘿嘿地笑,她笑得停不住,笑着笑着呛口了一下,就又哭了。我给娘扑簌着胸口,擦她的眼泪,她在给我介绍那个高个子男人是城南派出所所长,那个戴眼镜的是报社人。戴眼镜的就说:我姓巩,城市晚报的记者,我们得知派出所来解救你,就陪同着一块来的。娘说:胡蝶,给他们磕头,没有他们,娘今辈子见不上你了,你也今辈子见不上娘了。我给所长和记者磕头。娘就给我诉说,说是知道我去挣钱了,三天里我没有回去,她都没在意,还给房东老伯说胡蝶大了,知道疼娘了,给娘去挣钱了。但三天之后我没有回去,五天之后还是没有回去也没有个电话打来,她就慌了,睡觉常是心一悸就醒来,一夜就醒来四五次。她把这事说给了房东老伯,房东老伯也觉得事情严重了,就领着她去派出所报案,就是大个子所长接待的他们。所长说:现在人贩子多,肯定是被拐卖了。她说:这怎么会,胡蝶是上过学的,她不是两岁三岁的孩子。所长说:拐卖妇女都是骗的,然后控制了,拉到异地,卖给某家某户,某家某户又严加监管,再有文化也不顶用了。前年一个女大学生从火车站去学校,就是图便宜搭了个顺车,那是黑车,路上还被人杀了。她一听就哭起来,说:我女儿被人杀了?我女儿被人杀了?!所长说:我举个例子,不一定你女儿就死了。就给她做了笔录。她说:几时我女儿能救回来?所长说:这怎么救?派出所的警力不够,经费又紧张,再说,就是我们能去救,得有人在哪儿的确凿消息了才能救。她说:那你们要查人在哪儿呀!所长说:这得你们提供。从此她就开始了寻找,房东老伯也帮着寻找,青文发动了他的同学一块寻找,报上登了启事,电台广播,而且还印了广告到处张贴,但一直没我的踪影。在这期间,接到过不少电话,说是在县发现了我,她就搭车赶去,去了都是骗子,要先给他们钱,给了钱说好晚上领她去看,却再没了人。这样的事总共有过十次。她到处寻找我,把积攒的钱花完了,她一天三顿吃冷馍夹咸菜,后来买馍的钱也没了,她只能又回去收捡破烂。收捡破烂每每挣到五千元了,就出去寻找,寻不着,钱又完了,再回去收捡破烂。听了娘的话,我就哭,我一哭娘更哭,她用拳头打我,说:你为啥不回来?为啥就不回来啊?!我说我回不去,我出不了人家的门,出不了村子,也没钱,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娘说那你怎么只打一个电话就不再打了,打了电话能要多少钱,那个电话又啥都没说清?我说我只能打那么一次,也只能拨通了说一句呀。娘说,这多亏了房东老伯记下了那个电话号码,报告给了所长,所长厉害,他能从号码里查出来你在这儿,你给所长磕头,你再磕头。我趴下要磕头,所长拉我起来,说:这次解救是我们所第五次外出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前几次都是受害人家属出钱,你家的情况特殊,我们就一切费用自己出。记者也说:这是全市的英雄所长,以前四次解救都是他亲自出马,我们知道了他这次又要解救被拐卖的妇女,报社就派了我来。所长说:此地还不是说话的地方,得赶紧走吧。娘拉着我就走,我说:兔子还在窑里,我得带上。娘说猪呀猫呀兔子能值几个钱?!我说:兔子是我的孩子。娘说:你生孩子啦?你怎么生孩子啦?你才多大呀你就生了孩子?!娘竟然拿手打我脸,我不知道给娘说什么,我的眼泪流下来,娘的手还在打着,把眼泪打得溅到我嘴里。所长说:不能再回去,现在就走。我说我要带兔子,你们等等,我很快就把兔子带了来。而我刚转身,远处就有了声响,我忙就开了杂货店的门,把娘和所长记者拉进了店。那脚步声由远而近,似乎就是朝这边来的,我就拉开了电灯,假装我还在店里盘点。店门就被咚咚地敲着,我开了门,是猴子光头和有成,他们说:以为黑亮回来了,黑亮还没回来?我说:没有没有,或许明天回来吧,我盘点了一下货,就要关门啦。猴子说:给我买一包烟。我给他取烟,紧张得忘了收他的钱,就说:你们走吧,我要关门了。娘说:他没给钱哩。猴子就看着娘,说:你是谁?娘说:你没给我女儿钱。猴子光头有成疑惑地看着娘和所长记者,说:你们是什么人,是胡蝶的娘家人?所长立即说:快走!拉着我就走。猴子来拽我,拽住了我的后襟,大声喊:来人啊,胡蝶要逃跑啊!所长说:我是警察!推了猴子一下,猴子一推就倒了,在地上却又抱住了我的腿。光头就和所长打,有成已跑出店往村里跑,边跑边喊,立即村里就十多个黑影冲了来。所长一脚把光头踹开,光头又头抵着像牛一样过来,所长身子一闪,光头抵空了,倒在地上。所长再次拉我出去,我的腿还被猴子抱着,我被所长拖出了店门,猴子也被我拖出了店门。娘便扑过来咬猴子,抱住猴子的脸就咬,猴子松了手。所长拉了我就跑,记者拉了娘跟着我们跑。村里的人已经冲到了我们跟前,我看见了黑亮爹,他手里举着一把锨,他在喊:胡蝶,胡蝶!举了锨扑过来,先一脚把记者踢倒了,记者的眼镜掉了,双手在地上抓。所长在喊:我是警察!我们来解救被拐卖的妇女,谁敢妨碍警务?!但村里人还是往前来,张耙子,梁水来,刘白毛,王满仓就和所长打起来,所长拳打脚踢,他们近不了身,黑亮爹一锨就拍在所长的背上,所长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半语子竟扑来压在所长身上,所长一挺身,翻过来,照着半语子鼻脸上蹬了一脚,半语子被蹬开了,他跳了起来。村长在喊:把胡蝶先抢回来!抢胡蝶呀!张耙子,三朵,梁水来,还有猴子和光头就过来抢我,所长掏出来了一个小罐子,噗噗地向他们喷,黑亮爹先捂了脸,张耙子三朵梁水来猴子光头都哎哟一下蹲下去,在骂:狗日的喷辣椒水了?!所长喊:快往车上去!记者到底没有抓到眼镜,拉了我娘先往村里的路上跑,娘在喊:胡蝶,胡蝶!但我的眼睛也钻进了辣椒水,又烧又痛睁不开,等睁开,见记者和娘跑错了,喊:往村外跑,转向跑!记者拉了娘返身就跑到了河边。来抢我的人又扑上来,三朵在喊:胡蝶,你不能走!一个鱼跃,抓住了我的腿。所长对着三朵的脸又喷了一下,三朵又去捂脸,所长就势把我扛起来,在地上转圈,一边转,一边喷辣椒水,扑上来的人群再一次往后退。是猴子在喊:取个长竿子来么,长竿子能戳到他!所长扛了我就往村外跑。他跳下一个塄坎,蹚过河水,又跃上河那边的一个岸台子,几次被石头绊了一下或一脚踩进了什么坑里,要摔倒呀但都没摔倒,说:手抓紧!我的腰在他的肩上,前半身就垂在他的背上,像是被扛着的一袋粮食,我的手就先抓着他的衣服,衣服越抓越长,便抓住了他的裤带。等他跃上了河那边的岸台子,他把我放下来,其实我是从他肩上掉下来的。村人并没有停止追撵,也在跳塄坎,蹚河水,喊着骂着,几十条狗都在咬。这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尖锥锥的哭声,是兔子的哭声,就看见了瞎子抱着兔子已经跑到了河里。所长说:往车上跑!他推了我一把。大路上停着一辆车。所长却迎着追撵的人群向前走了几步,吼道:谁敢上来,谁上来我就开枪啦!是猴子在喊:他没有枪,他哪儿会有枪,围住他,围住他!人群再往前涌,一块石头就砸过来,砸在了所长的右腿上,他窝在了地上。光头和三朵首先扑了来,要按住所长,所长竟真的掏出了枪。光头和三朵就不敢动了,围上来的人也都不动了。黑亮爹跛着腿,他的腿可能在跳塄坎时崴了,还举着铁锨从人群往前走,说:你开枪打吧,你往我老汉头上打,我今日也不想活啦!所长忽地一转身就跑,他见我并没有跑到车上去,把我往前推了一把,我竟被推倒了,他拽住我的胳膊继续跑,我终于被他塞上了车,他就去驾驶室,车嘟嘟嘟地发动了,而围上来的人却把我这边的车门拉开了,他们把我往下拖。我的身子前半部分在车里,后半部分已经在车外,鞋被拖掉了,裤子被拖脱了。所长从驾驶室窗子里探出身,大声吼:我们在执行警务,在解救被拐卖妇女,我警告,再不松手我就开枪啦!猴子在喊:他枪里没子弹,派出所的枪里都没子弹,那是吓唬人的!你解救被拐卖妇女哩,我日你娘,你解救了我们还有没有媳妇?!拖呀,使劲拖呀!他跑到车门边,记者正从车里拿了个烟灰缸砸拖我的人的胳膊,猴子便就势拉住了记者的手,扑上去咬了一口,烟灰缸就掉了,三朵又拾起了烟灰缸砸到了所长的头上。所长朝天叭地打了一枪,枪一响,人群散了,娘把我拽进了车,车门关死了。所长又连着打了三枪,车就发动着往前开。我从车后窗往外看,人群还在撵车,人群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车还在疯了一样地开,几次几乎都要翻了,我和娘,还有那个记者,就在车里晃荡,一会儿头撞在车窗上,一会儿头又碰在前边的椅背上,娘在吐,记者胳膊上血流不止,他在不停吸着气。我的两条腿全裸了,娘脱了她的上衣来盖我的腿,我发现那条彩花绳还在。

我逃出来了,逃出了黑家,逃出了圪梁村。我曾经设想过无数个逃跑法,到头来我竟是这样的方式逃跑了。那么,逃跑出来了我将会是怎样呢?我没有瞌睡,我仍是迷迷糊糊的状态,就觉得车在山路上继续往前开,还在夜里,就又进入了那个洞。

我终于回到了城市,回到了我熟悉的巷子里和那个出租屋大院,大院里的小水池还在,荷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一只青蛙要往上跳,跳了两下,但没有跳上去。房东老伯和青文是那样的高兴,鸣放着鞭炮庆贺着我的归来,当天下午就把一面锦旗送去了派出所,还给所长胸前佩戴了一朵大红花。第二天,城市晚报上刊登了长篇的人民警察成功解救被拐卖妇女的报道,上面有所长的照片,也有我的照片。

几天内,出租屋大院就热闹得厉害,一批一批的人拿着摄影机和照相机,说是电台的,电视台的,城市晨报的,商报的,经济报的,全要采访。我被安排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我一遍一遍地说着感谢所长的话,但他们却要问我是怎么被拐卖的,拐卖到的是一个如何贫穷落后野蛮的地方?问我的那个男人是个老光棍吗,残疾人吗,面目丑陋可憎不讲卫生吗?问我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为什么叫兔子,是有兔唇吗?我反感着他们的提问,我觉得他们在扒我的衣服,把我扒个精光而让我羞辱,我说我记不得了,我头晕,我真的天旋地转,看他们都是双影,后来几乎就晕倒在了椅子上。

我再不接受任何采访了,凡有记者来,我就躲在租屋里不出来,他们用照相机从窗格往里拍照,我用被子蒙了窗子。后来采访是没人来采访了,出租屋大院仍是不断地有闲人进来,来了就问:谁是胡蝶?老伯说:找胡蝶啥事?他们说:没事,就只是看看。他们就四处张望。看见了院里晾着的衣服,说:那是不是胡蝶的衣服,怎么没见晾尿布呢,听说她被拐卖到几千里外的荒原上,给一个傻子生了个孩子?老伯就把他们轰出去,此后他每日坐在大门口,凡是生面孔的一律不让进。

我没有可能再找到工作,也不能和娘去收捡破烂,也不能去菜市场买菜。我就在屋里哭。娘说:要么你回老家去待一待,过些日子再来。可暑假里我的弟弟也从老家来了,说老家人都看到了电视和报纸,知道了我的事。弟弟还在说:姐,你怎么就能被拐卖?!我连老家也无法回去了,就给弟弟发脾气:怎么就不能被拐卖?我愿意被拐卖的,我故意被拐卖的!弟弟说:真丢人!你丢人了也让我丢人!我就和弟弟打了一架,打过了我就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耳朵就从此有了嗡嗡声,那声全是在哭。

这嗡嗡的哭声,我先还以为娘在骂弟弟,是弟弟在哭,后来才发现不是,是兔子的哭声。我就想我的兔子,兔子哭起来谁哄呢,他是要睡在我的怀里,噙了我的奶头才能瞌睡的,黑亮能让他睡吗?兔子喝羊奶的时候常有倒奶的现象,黑亮爹就是能喂他奶,可哪里知道这些呢?兔子的衣服谁能缝呢?兔子叫着娘了谁答应呢?想着兔子在哭了,我也哭。我吸着鼻子哭,哽咽着哭,放开了嗓子号啕大哭。娘来劝我:胡蝶,不哭了胡蝶,不管怎样,咱这一家又回全了,你有娘了,娘也有你了。我可着嗓子给娘说:我有娘了,可兔子却没了娘,你有孩子了,我孩子却没了!

娘的眼睛发炎了,也只有几天就看不清了东西,她用热手帕捂着一只眼,却每天都去找房东老伯说话,我以为她在向老伯借钱,因为她说过要给我买一身新衣服,要给我买一双高跟鞋,还要给我去烫头染发。但那个中午,房东老伯就到我们的出租屋,娘在擀面,我还在床上躺着,老伯给娘说,他要给我介绍个人,是三楼东头那租户的老家侄子,那侄子一直没结婚,啥都好,就是一条腿小时候被汽车撞伤过,走路有些跛,如果这事能成,让我就去河南。娘是应允了,在说:嫁得远远着好,就没人知道那事了。

我听了他们的话,我从床上坐起来。老伯说:胡蝶你醒了?我说:我就没睡着。娘说:那你听到你老伯的话了吗?你要愿意,咱就让三楼的把他侄儿叫来见个面。我从租屋出去了。娘说:给你说话哩,你出去?我出了出租屋大院。

巷子里人来来往往,猛地看见了我,都是一愣,给我一个无声的笑,却又停下来回头目送。一个小孩嘎嘎嘎地往前跑,后边一个妇女在追,终于追上了,在说:你给我跑?你跑?!社会这么乱的,像她一样,让坏人拐卖了去!我从那个妇女身边走过去,我没有理她,也没有看她。身后她还在和孩子说话:什么是拐卖?就是被骗着卖了。卖给幼儿园吗?卖给妖魔鬼怪。那孙悟空呢?我在巷子口搭上了出租车,说:去火车站。

又是洞,洞是那么样的黑,但我完全不用担心会碰着洞壁上犬牙相错的石头,我感觉我是在蝙蝠的背上,或者就是一只蝙蝠在往前飞。远远地看见了洞口的一点白光,等到了白光处,我竟就坐在了火车上。

我现在当然知道了圪梁村是什么省什么县什么镇的圪梁村了,那是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能到县上,然后再从县上坐公共班车走一天到镇上,再从镇上去圪梁村,步行需五个小时,若能遇着汽车或者拖拉机,顺路搭上了,多半天可以到达。在火车上,我坐的是硬座,对面的硬座上也是坐着一个女的,她的个头矮矮的,上来时却掮了个较大的行李包,在把行李包要放到货架上去,怎么都放不上去,是我帮她放上了,她拿出几个蒸馍要我吃,我不吃,她就在蒸馍上抹上辣酱吃起来。她几乎一直在吃,吃完了三个蒸馍,又掏出一个苹果。我闭上了眼睛。火车经过每一个站,都要停下来,车上的人下去的少,上来的多,连过道都站满了,然后重新启动,汽笛长鸣,再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铁与铁撞击的响动和摇晃。差不多的人都开始目光呆滞,要昏昏欲睡了,斜对面那四个男人一直吃烧鸡喝啤酒,大声说话。没人制止,恐怕也愿意听他们闹着而排遣寂寞和无聊吧。其中一个就越发得意,竟在模拟着火车的声音在讲笑话:火车从甘肃出发了,穷——!要啥,没啥,要啥,没啥,要啥没啥,要啥没啥,要啥没啥!火车经过山西了,不停,九毛九九,九毛九九,九毛九九。火车到河南得进站加水,再开动出站,坑谁?坑谁?见谁坑谁,见谁坑谁,见谁坑谁!最后是到目的地陕西了,生冷硬倔,生冷硬倔,生冷硬倔,瓜——屁!车厢里有了笑声,对面的那个女的也笑了,却问我:你不笑?我说:那有啥笑的?她说:甘肃人真的穷吗,山西人真的啬皮吗,河南人真的有骗子吗,陕西人就那么瓜?我说:在中国哪儿都一样。我脱了鞋,把双脚盘在了座位上,她突然看见了我脚脖子上拴着的彩花绳,眼睛放光,说:这是脚链吗?我说:不,是彩花绳。她说:在哪买的?我说:自家编的。她说:好性感噢!我没有再回答她。火车哐当哐当地响,我的耳朵又开始嗡嗡了,又是兔子的哭声了,我大声地叫着兔子,但叫不出声,憋得我双手抓脖子,扯胸膛。

这一憋,把我憋得爬了起来,在睁开眼的瞬间里,还觉得火车在呼地散去,又在那个洞里,洞也像风中的云在扯开了就也没了。我一时糊涂,不知在哪里,等一会儿完全清醒,我是在窑里的炕上,刚才好像是做梦,又好像不是做梦,便一下子紧紧抱住了兔子。

从窑里出来,天已经黑了。黑亮爹做好饭,又是小米稀粥和蒸土豆,我端了一碗稀粥,却拿了七八个蒸土豆,在窑里把稀粥喝了,把蒸土豆全揣在了怀里,我想,去见我娘了,娘肯定没吃饭,这些土豆就可以给娘充饥。乌鸦纷纷飞回到了硷畔上空,然后落在白皮松上,又噗嗤噗嗤拉屎,而东坡梁又传来哭坟声。

我得去村口见娘了,决定带着兔子,我给兔子换上了新衣服,也换上了干尿布。从窑里出来,老老爷竟坐在磨盘上看星,他是好久没再看星了,今夜怎么又看星,还是坐在了磨盘上?夜里的天阴着,这天阴了好些日子,就没有星呀!

胡蝶,老老爷在说,你能看到东井吗?

天阴着呀!我说。

我还是朝天上看了一下,是没有星,没有星就不会有东井。但我目光移到白皮松上空,那里也是没有星,但好像又有了,再看,到底是没有。

黑亮爹说:你去訾米那儿呀?我说:去取红绒布。黑亮爹说:不让兔子去了,孩子太小,夜里会不干净的。我说:没事吧。黑亮爹说:怎么没事?我哄着,你快去快回。我只好把兔子交给他。兔子哭起来。黑亮爹一边哄着一边说:今日咋了,兔子老是哭。我赶紧走了,狗却跟着我。

走到巷口,我对狗说:我去訾米家取东西呀,别跟着我!把狗一赶走,我匆匆到了村口,但村口并没有人。站了一会儿,村长又要去喝酒,从村巷出来,大声喊:三朵,到耙子家啊,你也带上两瓶酒。但村长看见了我,说:你咋在这儿?

我说:我到杂货店取些糖。

村长说:黑亮呢,让黑亮去耙子家喝酒呀,还得商量置换地的事哩。

我说:黑亮去镇上了。

村长说:他还没回来?!

就扑沓扑沓地走了。

我站在黑暗里,还是没看见我娘。是不是他们发现村口有人走动,藏在什么地方?我咳嗽了一下,娘应该知道我的声。但还是没有人。等着,再等着。夜深了,夜黑得是个瞎子,我也是瞎子,还是没有看到我娘。我怀疑訾米在哄我了,可訾米她不是哄人的人呀,她怎么会哄我呢,她说的就是我娘的样子呀!会不会那是长得像我娘的人,他们要找的胡蝶不是我,世上和我同名同姓的人肯定是有,他们在找他们的胡蝶吧。我腿站得实在是困疼了,蹴下来了一会儿,再坐在地上,地上的露水就潮湿了裤子。我听见了兔子在哭,在夜里的兔子哭从高高的硷畔上尖锥锥传了来,而黑亮爹也在喊:兔子哎——兔子!他恐怕怎么也哄不乖兔子,就在喊我。

我终于不能再等了。我娘没来,訾米是搞错了,误解了,我娘怎能寻到这里来呢?我转了身往黑家走,先还是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走到巷子里了,再回头村口已看不见,去村口的路也看不见了。我靠在了一个石女人像上,唤了一声,眼泪就流下来。我感觉流的不是眼泪,是身上的所有水分,我在瘦,没了水分地瘦,肉也在往下一块块掉下去地瘦。我靠在那里了许久,就这么等着瘦,瘦得身上的衣服大了,松了。后来沿着漫坡道往硷畔上走,我没有了重量,没有了身子,越走越成了纸,风把我吹着呼地贴在这边的窑的墙上了,又呼地吹着贴在了那边的窑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