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叔叔的话:

小子,想知道那笔大生意是怎么做的,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么,一有空就来我这儿泡,不就是想“泡”出点东西吗?

好,我告诉你吧。这是我东山再起后的第一笔生意,是一笔投机取巧的生意。这笔生意主要赚在“档次”上。我告诉你,在城市里活人,主要是活“档次”的。“档次”上不去,有钱也是白有钱,有钱你也活不好;“档次”上去了,生意场上的事就好办了,往下就是如何操作的问题了。这时候过程变成了“艺术”,你是在玩“艺术”,生意一旦进入艺术化这么个“档次”,可以说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时候,啊,满地是钱,就看你想不想捡了,就看你愿不愿弯腰了……这不是吹,这一点也不吹。

这里边当然是有讲究的。玩“艺术”,没有讲究还行?生意场上,主要的对象是谁……错了,你这样说就错了。我告诉你,你的主要对象是人,钱是人挣的,东西是人要的,你想要人家也想要,你要对付的是人。关键的问题在视角,你必须变换视角。也就是说,你不要把人当人看,包括你自己,都不要当人。看看,你又不信了。什么叫“艺术”?一进入“艺术”的层面,人就不是人了。这时候你就进入了表演,生意的过程成了演出过程。戏的开始你知道,戏的结尾你也清楚,往下就是如何演的问题了,演就是“艺术”么。再一个需要变的是“要”和“给”的关系。一般的生意人都把“要”放在前边,把“给”放在后边,这么一来就成了买和卖的关系,买卖关系是平等的关系,是很难哪个占有优势的。如果变换一下,把“给”放在前边,你表演出来的是一种“给”的过程,你是在“给”,“给”可以在心理上、生理上都占有优势,你给人家东西的时候和要人家东西的时候那感觉不一样吧?这就对了,这就进入“艺术”了……

生意一旦进入了“艺术”,就进入了一个高的层面。你知道这个城市有多少上十亿元的企业么?我说的不是上亿元的,我说的是十亿以上的。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是五个,只有五个。你知道这五个大型企业一年的广告、宣传费是多少吗?是一个亿,接近一个亿吧。没吓着你吧?那么,在这一亿当中,用于礼品的费用(包括迎来送往吧)是二千万。就打是一千万吧。这一千万反正是要花出去的,交给你的话,你怎么用?当然是要用得气气派派堂堂正正,工商、税务方面都查不出毛病来。这就要动脑筋了,是不是?这些企业每年都要开很多次销售会议,每次会议结束的时候都要送人家一点什么,没有让人空手走的,这已经是惯例了。过去凡是这样的会,结束时总是送一个毛毯啊、挂钟啊……等等吧。这已经俗了,非常俗。再一个是,像这样的大型企业,经常有中央或上级部门的领导来参观哪、视察呀,像这样的高层人士来了,走的时候总不能再送人家挂钟吧?钱是不敢塞的,这样的人,敢塞钱吗?厚礼?厚礼也不敢送。不是不想送,是怕人家说你腐败。那么,要送就得送那些既拿得出手、还让人查不出毛病、又有一定纪念意义的东西。送什么,你说送什么?这种“送”就看档次了,这是有档次的“送”。是啊是啊,我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这个心我替他们操了,他们该送什么,是我替他们操的心。就这样一个企业我“操”了他们二十万,五个企业我“操”了他们一百万!

你别慌,你听我说呀。这笔生意应该说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体系”,下边是分步骤操作的过程。步骤之一,就是先有一个“饵”。我说的“给”就是这么个意思。说实话,我下的“饵”并不大。我先告诉你那“饵”是怎么弄的,说起来非常简单。那“饵”是我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在街上买的,那是一个挂盘,买这个挂盘我化了十四元钱。那挂盘看上去很精致,只是构图太一般了,包装也非常粗糙。十四元钱,也就是一盒零一支“红塔山”烟的钱,当然买不到什么好东西。这却是一个眼光问题,我玩的是眼光。我拿到这个挂盘后,马上去了那个生产挂盘的厂子。这是个很小的乡镇企业,是个不大会经营的乡镇企业。我就拿着那个挂盘找他们厂长去了。我一见面就说:“这挂盘是你们生产的么?”他说:“是啊,是啊……”我说:“准备要一千只,你们有么?”厂长眼睁得比鸡蛋还大,马上说:“有啊,有啊,仓库里有的是……”我说:“价格方面呢……”他说:“价格好说。街面上卖十四,你也知道了。我们这儿出厂价是十二。你要是要的多,还可以便宜些……”我笑了笑,我说:“我不要你便宜,再贵一点也不要紧。我要的是最好的。你这个不行,这个太粗糙,构图也太一般……”他说:“那你,那你要什么样的?你说你要什么样的吧,我们可以给你订做……”后来他就让我参观了所有的样品……我在那些样品里挑了一种“飞龙挂盘”。我说:“就订下这种吧。你先给我生产五个。”他一听愣了,说:“多少……”我说:“五个,你先给我烧五个,还要加上一些企业的名称,加在挂盘的下端,要烫金字……所有的费用归我,怎么样?”他说:“闹了半天,你就要五个……?”我脸随即沉下来了,我说:“我没见过你这么笨这么傻的人!你看看这些企业,这全是国家一级企业,年产值几十个亿,我会只要五个么?我要的是五个千个,五个万个……我是信不过你的质量。”我说:“我是给你送钱来了,你他妈的不要算了……”他头上冒汗了,他说:“质量是有保证的,质量绝对有保证。你别生气,你看,你别生气……”我说:“你就给我先烧五个,所有的费用我掏……另外,包装要好,包装要一流的……”厂长想了想说:“这样吧,不就先要五个么,这五个也不用多少钱,我们不要钱了,我们不要钱行不行?这五只我们奉送了!我们送你五只样品,保你满意……”就这样,我在那儿待了二天,一分钱没掏,带回了五只“飞龙挂盘”。“饵”有了,“饵”就是这样弄来的……你说是骗,你说我开始骗了?这能是骗么?这是“艺术”!

你听我往下说。我把这五只挂盘带回来后,并没有急着出手。推销?当然不能推销。你去给他推销,他一准不要。那干什么?转呗。我就围着这五个大型企业转。我的第一个目标是“红鸽集团”。“红鸽集团”是搞印染的,下属七个厂,他们的总经理姓周。我在那儿转了一段之后,摸出来一个信息:这姓周的有个很特殊的嗜好,他每天早上都起来跑步,风雨无阻,坚持有二十年了。跑完之后,你猜他去干什么?去喝“羊双肠汤”。他好那玩意儿,几乎天天早上去顺成街喝“羊双肠汤”。“羊双肠汤”大补啊,每天都有人在那条街上排队喝“羊双肠汤”。于是,我也开始跑了。我跑了没几天,也就是计算一下他跑那条路线用的时间。而后,我就天天早上去喝“羊双肠汤”,早去个十分、二十分钟,占下两个位置,不一会儿他就来了。头一次跟他见面,大远我就跟他打招呼了(这个招呼我也是练过的,我在家练了一天,我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打招呼的时候,我非常地随意,非常地不在乎),我说:“老周,来来来,到这边来……”他就擦着汗呼呼哧哧地过来了。这时候我根本不看他。我一边抬头看羊汤锅,一边随口说:“跑完了?”他就说:“跑完了。”我说:“今天人多,这里刚好有个位置,你快去买牌吧……”他说:“谢谢,谢谢。”就掏钱买牌去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多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第二次就不同了,第二次是我专门晚去了一会儿,他已经端上羊汤了。我说:“老周,来得早了……”他看了我一眼,“噢噢”了两声,就四下去瞅。我知道他在瞅什么,他是在瞅坐的地方……这说明他记住我了。我马上说:“你吃,你先吃。我不要紧,我等一会儿……”接着我咂了咂嘴(我告诉你,这就是“艺术”,咂嘴也是“艺术”):“昨天晚上的足球踢得太臭了,那个球踢得真臭……”他抬起头说:“是啊,是啊……你也看了?”我说:“不过瘾,后来我关了……”我说着话,就去买牌了。等我端上汤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我知道他吃完了,我故意低着头不看他,我巴在碗边上喝了一口……等他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的头刚好抬起来,这时他就不得不跟我打声招呼了。他拍拍我说:“我先走了。你慢慢吃……”我说:“好好……”等他走了两步之后,我突然站起来,我说:“老周,老周,我给你张名片,电话号码换了,给你张名片吧……”说着,我就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猜我名片上印的是什么?我印的是“艺术品公司总经理”的头衔,这个头衔是我一猛子想出来,在街上专门找人印的)……他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疑疑惑惑地说:“噢,好。噢噢……”我马上说:“忘了吧?在市里开会的时候……”他笑了,他笑着说:“噢噢噢,老魏,记起来了……”我料定他记不清楚开会的事,他见人太多,他不可能全都记住,所以我才敢这样说。但这一次我让他记住了。我想这就行了,这就可以实施下一步的行动了。

七天后,也就是“红鸽集团”准备开大型销售会议的时候,我提着皮包找他去了。不瞒你说,这一次我又找了朱朱,让朱朱临时给我当了回“枪手”。我没给朱朱说实话,我只说让她陪我去送一趟礼。她临走时拿了我五万,我得用她一回!她倒是答应得很爽快,一说就去了。那天朱朱跟着我进了“红鸽集团”的办公大楼。我走在前面,朱朱捧着那个装挂盘的盒子跟在后边,一进二楼就被秘书挡住了。秘书拦住问:“先生,你找谁?”我大咧咧地说:“找老周。”秘书马上说:“对不起,周总不在,周总开会去了。你有什么事么?”我笑了笑说:“他在。他刚坐车回来……”

我这么一说,那秘书一下子愣了(她不知道,这都是我计算出来的)。正在那秘书愣神的工夫,我对朱朱吩咐说:“你在这儿等一下……”说着,我就大步朝着一个不挂牌子的办公室走去。这是个经验,我告诉你,越是有权的人,越不喜欢在门口挂牌子,找他的人太多,他不愿意让人知道。那门是虚掩着的。我一推门,见他果然在里边坐着。就在他刚抬头的时候,我笑起来了,我笑着说:“老周啊,老周,你还真不好找呢……”这时他的秘书也跟过来了。秘书像是很为难地叫了一声:“周总……”这姓周的很灵醒,他怔了一下,马上说:“噢噢,老魏老魏,来来,坐,坐……”那秘书一看这个情况,扭头走了。我上去握住他的手说:“我没啥事儿。顺便来看看你,也顺便给带了个合理合法又不腐败的小礼物……”说着,不等他回话,我就对门外说:“进来吧,进来吧……”一喊,朱朱就捧着那个盒子仪态万方地走进来了。等朱朱把那东西放在了办公桌上,我就摆摆手说:“去吧,你去吧……”朱朱微微一施礼,就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了。这当然是我设计好的,每一步都是事先设计好的。那姓周的有点不高兴了,他说:“老魏,你这这……这是干什么?”我仍然满不在乎地说:“我什么也不干。你别害怕,我又不求你办事……”说完我就把盒子打开了。盒子当然漂亮,古色古香的,盒子里边是墨绿色的丝绒海绵衬托,托上边放着那个乳瓷色的“飞龙挂盘”……那姓周的看了看说:“这这……噢噢,是个艺术品,不错!不过老魏……”我说:“你看看再说,你仔细看看,你要是不要我就拿回去……”他就勾头再看,一看就看见下边那几排烫金字了,第一行就是“红鸽集团”……他激动了,看见那行字的时候,他才激动了。他抓住我的手说:“老魏,太好了!太妙了!这礼物我收下了。谢谢,谢谢。坐,快坐……”又接着喊道:“小吴,泡茶,快泡茶。”你看,到这个时候,“饵”已经起作用了。待坐下来之后,他又看了看那个挂盘,说:“老魏,这个设计的确不错,既有欣赏价值又对企业有宣传价值,很大方嘛……”接着他看我了一眼,这一眼有些警觉,我感觉到了。我没容他往下再说,就把他的思路掐断了。我说:“老周,实话给你说,这既不是我设计的,点子也不是我想出来的。你以为我是来推销的,那就错了。这是他们为别的企业搞的,我看挺雅,让人家捎带着弄了一个。你没看‘红鸽集团’这些字是另加上的么?我知道你讲究实际,不会要这玩意……”他又看了看说:“字是另加上去的?看不出来嘛……哎,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要?我们最近刚好要开个订货会,拿这送人多好……”他接着又问:“老魏,这一个挂盘多少钱?”我说:“这是给他们几个企业搞的,一只也就百把块钱吧。一只一百四十六,带盒子一百四十六,加上盒子贵了,盒子是在深圳订做的。”他又问:“这样的,我就要这样的,还有没有了?”这时候我的心动了,我感觉到心在怦怦乱跳。我知道一句话的分量,这句话一旦说出去,很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效果:一种是,我说有,我可以给你们订一批。这样也就容易引起他的怀疑。一旦让他觉察到他在“套儿”里,那就麻烦了,那样整个计划就完蛋了;另一种可能是,我说没有了,一只也没有了。这样也可能会丧失一个最好的机会。那么,结果会是他这里不要了,白送他一个挂盘……可我最后还是咬着牙说:“没有了,这一批一只也没有了……”说着我就站起来了。我想得走,话已说出来了,就得马上走。我站起身说:“老周,我知道你忙。不多打扰了,走了,走了……”他又看了看那只挂盘,连声说:“那好。谢谢,谢谢……”然后,他一直把我送下楼,送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让他看见了我的车,那是一辆白色的桑塔那轿车,朱朱和司机在车里坐着。朱朱看我下来了,就赶忙从车里走出来,袅袅婷婷地替我拉开了车门……(这时候我看都不看朱朱,我也不看车。不看就是熟悉,我必须表演出经常坐车的那种“熟视无睹”。)我转过身对老周说:“好,好了,回吧……”说完我就上车走了。

实话对你说,那车是我借的。那车也算是一个道具,那车表示着一个人的身份。这次“演出”我借了两件道具,一个是桑塔那轿车,一个是朱朱。到车开出大门的时候,所有的步骤都进行完了。每个环节就像我预先设计的那样,没有错,一步也没有错。下边就是等待了。你问等什么?当然是等电话了。我还能等什么?

三天哪!我苦苦地等了二天。你没尝过等电话的滋味吧?我坐在屋里像狼一样走来走去,每一个响动都使我心惊肉跳,上厕所尿尿都是一路小跑……我一直盯着那部电话机,心里反反复复地说:你他妈的响啊!你响啊……有时候,我正在厕所里蹲着,它突然就响了,“吱啷啷……”一声!吓得我提上裤子就跑。跑到跟前拿起一听,是他妈要错了,恨得我差点把电话机砸了!第一天还有两个电话,第二天一个电话也没有,那天不知怎么搞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一天是最难过的。我就不停地下方便面,那一天我一直吃方便面,吃得我后来看见方便面就恶心。后来那个电话终于来了。我算准他会来电话,果真来了。电话铃响第一声的时候,我没有接;响第二声,我仍然不接;一直到响了三声之后,我才去接。电话里说:“是老魏么?我是老周,老周啊。听出来了么?”我马上说:“是啊,是啊,你好你好……”电话里说:“老魏,我想请你帮个忙啊……”我说:“老朋友了,你说吧,只要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电话里说:“就是你送我的那个挂盘,我把它挂出来了,就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他们看了都说好……喂,你听到了吗?”我说:“噢噢,小意思小意思……”电话里说:“老魏呀,我们下周要开个大型的订货会,这样的挂盘你能不能给搞一批呀?”我说:“这个,这个……怕是时间,时间来不及吧?”电话里说:“帮帮忙嘛!”我吸了一口气说:“那好吧,我试试吧。我先联系一下,明天给你信儿……”电话里说:“老魏,你别试,咱们这就说定了,我知道你有办法。三天以内,你给我搞两千只,价格不变。啊,你别给我再涨价了……”我说:“三天,时间太紧了,我尽量争取吧……”放下电话,我一跟头翻到床上,心说成了,二十万到手了!

怎么样?“演出”还算成功吧?这就是“档次”。这就是“艺术”。好好学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