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说下来就下来了。雨下得很暴,下出了一股绿豆的气味。雨先是一线一线,而后是一丛一丛,像林子,白色的林子。林子上是耀眼的光芒儿……

人们正在逃跑,我看见人们在白茫茫的林子里四下奔逃。林子在人们的头上,人们不管跑到那里,林子仍然在人们的头上。人们一下子打出了许多颜色,人们都躲在颜色的下边,高举着颜色逃跑。声音也在逃跑。我听见很多杂乱的声音在林子里纷乱地移动,移出一片纷乱的热肉味。还有汽车的鸣笛声,鸣笛声叫出的是一股老鼠味,大街上有很多逃亡的老鼠味……

我突然觉得我看见什么了,我是看见什么了。我看见的是一种预兆。我飞快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匆匆跑下楼去……

我在楼梯口拦住了陈冬阿姨,我站在她的面前,用眼睛告诉她,我说:你别去,你不要去。

陈冬阿姨刚刚把雨伞撑起来,她打开的是一把天蓝色的雨伞。她打开雨伞的时候看了看我,她说:“明明,你有什么事么?”

我告诉她,我用眼睛告诉她,我说:我没有事,是阿姨有事。你不要去,你别去……

阿姨不明白,阿姨听不懂我的“话”,阿姨说:“明明,你的眼神不对劲,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是不是又犯病了?你看你身上都淋湿了,听话,快回家吧。阿姨有事,阿姨改天再陪你玩……”

我站在她面前,我挡住路不让她走,我说:你别去,千万别去……

陈冬阿姨摸了摸我的头,她说:“听话,明明。阿姨有急事,你别耽误阿姨。你要有事等阿姨回来再说,好吗?”说着,她推车从我身边绕过去了。

我不能让她去,我觉得不应该让她去。我上去抓住了她的车子,我死死地抓住她的车子……

陈冬阿姨扭过身来,很急躁地说:“明明,快松手。你真是犯病了。阿姨有事,你快松手,要不我叫你妈了……”。

我愣了一下,就在这当儿,她把我的手从车架上掰开,飞快地骑上走了……

我没有办法了,我拦不住她。她听不懂我的话。我应该拿一支笔,我要是手里有笔,我给她写下来,她会相信的。可是,她已经走了。她消失在雨水里,我看见她在雨水里泡着……

十分钟后,我回到楼上,重新盯着陈冬阿姨。我能看见陈冬阿姨。我看见陈冬阿姨打着一把天蓝色的雨伞,骑着一辆女车在街上走。雨下得太大了,马路上到处是水。陈冬阿姨骑着这辆女车接连穿过了两处红灯,陈冬阿姨一点也不怕红灯。陈冬阿姨的女车在红灯里骑得很慢,她的车缓缓地在马路上走着,犁出一浪一浪的水花。在她的头顶上,蓝色的雨伞正崩炸着一朵一朵的水泡……我还看见她家里坐着那个秃顶老头,她是为那个秃顶老头才出来的,她冒雨上街是要去找一个人。她身上挂满声音。一些是那个秃顶老头的声音;另一些是“钢笔人”和“背诵人”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她的身上环绕着,绕出一片蜜蜂的气味。我闻见蜜蜂的气味了,在蜜蜂的气味里有一些人脸在晃动……

我看见陈冬阿姨的车子骑到了纬六路和经九路的交叉口。在交叉口上,陈冬阿姨心里正说着一些话。她是在练习说话。她练习的是去那个地方要说的话……那个地方离她还有一段路。我看见那个地方了,大约有三百米的样子。再走三百米,她就会走到那个地方了。她正在练习要说的话。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眼镜,她在给这个眼镜说话。她说:“当处长了,还认识老同学不认识了……”那白胖眼镜说:“陈冬,你可是稀客。请都请不到。芝麻绿豆,还值得你挖吗?下这么大的雨……你是不是有事?”陈冬阿姨说:“有事儿,当然有事……”往下很艰难,往下的话非常艰难。陈冬阿姨不知往下该怎么说。她在选择字句,我看出她是在选择字句。她是在为那个秃顶老头选择字句……她说:“有一个事。别人的事。那人……”

这时候,我扭了一下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扭脸,可我把脸扭过来了。我是担心针,我很可能是担心身后会有针……当我把脸又扭过去的时候,我发现陈冬阿姨不见了。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陈冬阿姨不见了。这就是那个预兆,我先前感觉到的那个预兆么?!马路上到处都是水,满地是水,我看到的是一个冒着水漩涡的窨井……在窨井几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小饭店,饭店门口站着两个油光光的人,那两个人正看着窨井发愣。而后我又看见了一些人,那是一些从对面骑车过来的人,他们也愣愣地站在那儿,脸上沾着雨水滴……再后来我看到了那个放在小饭店门口的窨井盖,那个窨井盖在小饭店门口放着……人越来越多了,人们就那么在雨里站着。没有声音,这时城市里没有声音,城市哑了,我想城市是哑了。我看见了伞,那把天蓝色的伞,那伞已飞到了十米以外的马路中间,像花儿一样开着。最后,我才看到了陈冬阿姨,我看见她了,她在下水道里躺着,和汹涌的雨水在一起滚动……二十秒钟后,她已到了政七街;三十秒钟后她到了梧桐路;四十秒钟后,她到了黄河路……她的身子在下水道里像麻花一样扭来扭去,水在脱她的衣服,我看见水在脱她的衣服,水把她的衣服一件件褪去,褪出一片鱼样的白光。而后就有红色冒出来了,一片一片的红色在水中洇开去,洇出一朵朵玫瑰样的花辦。我看见她脑海里仍然晃动着一些男人的影子,那是一些黄色的影子。那些影子在围着她说话,那些影子的话时断时续,带一股粘糕的气味。我闻见粘糕的气味了。当那些声音四处乱爬的时候,我闻到了糯米粘糕的气味。下水道里聚集了许多红蚊子,我看见红蚊子蜂拥而上,紧紧地贴在陈冬阿姨的身上,它们正在分食陈冬阿姨身上洇出来的红色,它们追逐红色飞流而下,追出一片唱诵声……

我想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救她。我把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眼睛上,我想用眼睛的力量把她从下水道里拖出来。我用眼睛和水做斗争,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与水搏斗……慢慢地,我看见下水道里飞出来了一个东西,一个很薄的东西,那是陈冬阿姨的魂灵,陈冬阿姨的魂灵飞出来了。我救不了她的身子了,我不能救出她的身子……她的魂灵脱离了她正在下滑的肉体,从一个敞开着的窨井口飞了出来。她的魂灵很薄,她的魂灵像纸一样薄。她的魂灵在雨中风中扶摇而上,像燕子一样在城市的上空滑动……

我眼里有盐了,我眼里又有盐了。我眼里流出了一些咸味,很久很久,我眼里流出的是咸味……

我望着对面的楼房。就在对面的楼房里,我看见那个秃顶老头还在沙发上坐着,他是在等陈冬阿姨,我知道他在等陈冬阿姨。他企望着陈冬阿姨会给他带回“活动”的消息。他肚里还藏着很多话,很多他没有对陈冬阿姨说的话。他肚里的话已经生蛆了,我看见那些没有来得及说的话生了很多蛆。这些蛆是蜜黄色的,这些蛆身上抹了许多蜂蜜。那些话在他的肚子里一蹿一蹿地动着:“冬,你心好。我知道你心好。帮帮我,再帮我这一次。只要过了这一关……我其实已经是无所谓了。我老了,我无所谓了,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你看看,就因为一个屁……”该说的,他已经说了,剩下的是还没有说的,是他下一次要说的。这会儿他是在等消息。他一边等消息一边偷看陈冬阿姨的日记。那是一本蓝色日记本,他正在翻动这本日记。这本日记上有一些陈旧的记录,那是关于时间的记录。在时间的记录上,有一串褪色了的鲜明而含糊的姓氏:

1974,6,15,鲁……

1976,3,24,李……

1978,5,20,姚……

1980,5,9,吴……

1982,9,28,方……

1985,10,12,宁……

1986,8,26,宋……

1987,7,别了,司徒……

秃顶老头一边等陈冬阿姨,一边在破译这些姓氏。他十分吃力地在破译这些姓氏。他的头埋在日记本上,一点一点地品尝那些姓氏。他还把时间拆解成一段一段的,分段来品尝姓氏的味道。我听见他喃喃自语说:“1974,她是在乡下……1976,她仍然在乡下……1978,她是在大学里……1985,她是在另一个单位……那么……别了,司徒,别了司徒别了司徒,别了司徒是什么意思?”他的嘴唇很干燥,他吃出了干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端起茶水喝了两口,而后又走进厕所去了。他蹲在厕所里,继续破译那个日记本上的姓氏……

在另一座楼房的会议室里,“钢笔人”和“背诵人”正在等陈冬阿姨。我知道他们是在等陈冬阿姨。“钢笔人”说:“你通知到了没有?你没通知到吧?”“背诵人”说:“通知是通知到了。就是不知道她来不来……”“钢笔人”说:“这次谈话是正式的,是要做记录的。她……”“背诵人”说:“她这个人,你是不知道。在某种情况下,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我看来是会来。不过,她会来得晚一点。她经常这样……”“钢笔人”说:“这不好,这就不大好了……”“背诵人”说:“这一次,你可要严厉一点,你必须严厉。她这个人是说变就变。”“钢笔人”说:“关键在细节。可细节不好问,越是细处越不好问……”“背诵人”说:“你别老把自己缩在笔帽里,你光缩在笔帽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你又不是不想知道,你也想知道那些东西对不对……”“钢笔人”说:“我是当笔的,你也知道我是一支笔。这是我的工作。工作得讲究方式方法……”“背诵人”说:“你们就这样磨,一点一点磨,磨到什么时候?”“钢笔人”说:“对,做这样的工作必须过细,不细不行。我就是这样一年一年磨出来的。做笔的必须细……”“背诵人”说:“光拖时间有啥用,一点用也没有。她就是不说,你有什么办法?”“钢笔人”说:“据我多年工作的经验,没有不说的。不管多狡猾多顽固的人,到了最后都会说……告诉你吧,我知道很多人的细节,很多很多人的细节。很多人到了最后都是很主动地对我讲细节,讲一些藏在毛孔里的东西。我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掌握细节最多的人。可是我不能说。我很想说,可我不能说。”“背诵人”说:“说说,说说呗。说说又怎么了?”“钢笔人”说:“不能说,我真是不能说。只能到了一定的时候、一定的场合才可以说。不过,有时候,我还真想说。我真想给人说说。可我只能忍住,忍是很难受的……”“背诵人”说:“你不说算啦。你看看几点了?人还不来。她就是这个样子,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我看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钢笔人”说:“不要急么。谁该来谁不该来?”“背诵人”说:“我说是我不该来。我忙着呢。我坐这儿干什么……”“钢笔人”说:“这也是工作嘛。干我们这行的,等也就是工作……”“背诵人”咳嗽了一声,闭上眼,在心里默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晚上的时候,我看见电视里走出来一个女人,一个穿粉红短袖衫的塑料女人。女人坐在那里,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因突降暴雨,城东一带马路上积水太多,排水不及,加上马路上的窨井盖不翼而飞,致使一个冒雨骑车行路的女子,在经六路口不慎掉进了窨井之中……事故的原因有关方面正在调查。

我又看见陈冬阿姨了。我看见陈冬阿姨的魂灵在夜空里穿行。空中有很多电波,她正躲避电波,她躲过重重电波向东方飞翔。我知道她是要到一个地方去,她去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