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审的判决下来了。

官司打来打去,我又成了一个“共同扶养”的人。

我不在乎“共同扶养”,“共同扶养”就是走来走去,我很愿意走来走去。只是旧妈妈和新妈妈都不愿意。她们说,官司还要打,还要打……就让她们打吧。我除了怕针什么也不怕,我只怕针……

我今天是要到新妈妈家去,我必须得去。

阳光很黏,阳光像浆糊一样粘在我身上,我背着浆糊走。走着走着,浆糊钻进我的衣服里去了,我感觉是钻到衣服里去了。它们化成了一条条粘虫在我身上爬。我任它们爬。我一动就吓着它们了,我怕吓着它们,只好任它们爬。我悄悄地在路边上走,我躲着人走,可我又想找一个,找一个能和我说话的。街上有很多自行车,人们骑着两个圆;街上也跑着很多轿车,轿车里的人坐着四个圆;还有三个圆和五个圆的……如今圆成了人们的工具,人们坐在圆上匆匆行路,圆要把人们带到哪里去呢?圆带着人来来回回跑,我却不知道圆的路线是什么。不过,我看见人们的胃门还是方的。只有胃门是方的,我看见人们的胃门全是方的,人们的方胃门都涂上了铁色的防锈漆,人们大敞着铁色胃门在大街上行走,走出一片黄绿色的胃气。街面上到处都弥漫着这种正在发酵的、咕咕响的黄绿的胃气……报上说,这叫“外圆内方”。在新的时期里;“外圆内方”是最时髦的行为方式。人们正在努力地学习“外圆内方”……

走着,走着,我就看到那个“背诵人”了。就是那个戴眼镜的“背诵人”。他仍在背诵那段话,他一直都在背诵那段话,他一边蹬车一边在背诵“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那段话。他叫王森林,我知道他叫王森林。他常骑自行车到陈冬阿姨家去。他的胃里塞满了背诵的词语碎片。我看见他的胃里有一串一串的背诵过的词语碎片。每一串词语的碎片都有一个袋子装着,袋子上写有时间的标志,我看见时间的标志了。在写有“1963”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那里边有“小猫钓鱼,小猫钓鱼,一只老猫和一只小猫到河边去钓鱼……”在写有“1966”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的是“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句话:造反有理……”在写有“1969”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的是“……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翻地覆……”在写有“1973”字样的袋子里,我看到的是“蛲蛲者易折,嗷曒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在写有“1979”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的是“孙中山、号逸仙、广东省、香山县;唐李白、字太白、号青莲、称诗仙;宋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在写有“1985”字样的袋子里,我看到的是“省委26741、省府43854、市委73452、公安厅87648……”往下还有很多,我不看了,我不想再看了。我不明白这里边的意思。我只能看出他是一个“背诵人”。

不过,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背诵人”脑子里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那里有“猫捉老鼠”的气味。我闻到了“猫”捉“老鼠”的气味……我看到的是一间很宽敞的会议室,他的脑门里藏着一个挂有红色丝绒窗帘的会议室,会议室里摆满了沙发。我看见陈冬阿姨了,陈冬阿姨默默地在会议室里坐着。同在会议室里坐着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钢笔人”,一个就是“背诵人”。他们都十分严肃地在会议室里坐着。两人的目光上都爬了很多的蚂蚁……

“钢笔人”说:“我是纪委的,我姓秦……”

“背诵人”说:“陈冬,这是纪委的老秦同志,他是来调查那个问题的。就是你反映的那个问题……”

陈冬阿姨说:“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

“钢笔人”说:“陈冬同志,你不要紧张,随便谈吧,说错了也没关系。经济上啊、生活作风上啊,哪方面都可以谈……”

“背诵人”说:“对对,不要紧张。说错了也没关系……”

陈冬阿姨没有吭声,她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脑海里泡着一双眼睛,一双死鱼样的眼睛……

“钢笔人”说:“怎么样?谈谈吧。可以先谈谈你反映过的那个问题……”

“背诵人”说:“对对,谈谈你向组织上反映的那个问题。那个问题谁都知道,大家都知道……”

陈冬阿姨说:“既然都知道还找我干什么?谁知道找谁,我不知道……”

“钢笔人”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这样说不合适吧……”

“背诵人”说:“是呀,是呀,问题是你反映的。当然不是你一个人反映,有很多同志反映……你就给老秦同志谈谈你反映的那个问题,这还不行么?”

陈冬阿姨说:“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问题……”

“钢笔人”说:“好吧好吧,我提醒你一下,你如果忘了,我再提醒你一下。就是你十六号那天向组织上反映的那个问题。”

“背诵人”说:“对对对,就是那个问题。你别有顾虑。我其实不愿意干这事,是组织上让我协助老秦的。你说的,我绝对不会让单位里的人知道……”

陈冬阿姨说:“我反映什么,我十六号什么也没有反映。”

“钢笔人”说:“不要这样么,不要这样。当然了,当然了,像这样的问题很难出口,我们理解。可你这是给组织上谈么……”

“背诵人”说:“是啊是啊。其实大家还是很同情你的据我所知,大家对你都很同情……”。

陈冬阿姨说:“那天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就说我不想在这儿干了……”

“钢笔人”说:“对呀,这不就是问题么。你是不是害怕?不要害怕。”

“背诵人”说:“我告诉你,那个、那个……问题很严重。不光是一方面的问题,很多方面都有问题。所以你用不着怕了……”

陈冬阿姨说:“谁说我怕了?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钢笔人”说:“那你知道什么,说说你知道的……”

“背诵人”说:“对呀,总有你知道的吧?你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你不是说有人那个、经常那个那个……”

陈冬阿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王森林都知道……”

“钢笔人”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说你呢,我看是品质问题。你亲口反映的问题,怎么又不承认了?你要相信组织么。你说说那个‘东西’吧,你反映的那个‘东西’……”

“背诵人”说:“你不是说那个晚上,你想想你说的那个晚上,谁到你那里去了?你再想想……”

陈冬阿姨说:“去我那里的人很多,送我东西的人也很多,王森林也去过我那里。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

“背诵人”说:“我去过你那里吗?除了工作上的事,我什么时候去过你那里?你看你这个人,我是组织上让我来的,也不是我自己要来的,你看你这个人……”说着,他的头勾下去了。可他的脑海里却出现了背诵的词语,他脑海里出现了一片桃红色的词语,那词语是“上边毛,下边毛,当中一颗黑葡萄……”

“钢笔人”把头缩进笔筒里去了,我看见他进了那个笔帽,而后他又一拱一拱地钻出来,露出一个尖尖的小头,那小头上有一个很细的像孔一样的眼睛,那眼睛对准陈冬阿姨身上的一个地方,那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地方……

“钢笔人”说:“我看这个问题还是要谈的。我们还会找你,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之,你得谈,不谈不行。告诉你,这个问题已经立案了。你不谈就是你诬告;这个这个,你要考虑一下后果……”

“背诵人”说:“陈冬,你还是谈吧。早晚也是谈,你何苦呢?老秦同志也是为你好……”

陈冬阿姨站起来说:“我不知道谈什么,我没什么可谈的……”说着,陈冬阿姨推门走出去了。

“背诵人”说:“你看,她就是这样,在某一种情况下,她就变成了这样。她平时从来不理人,她傲着呢……你应该,其实你应该……你是上边来的么。我说,你怎么老把自己装在兜里,你总是把自己装在兜里么?”

“钢笔人”说:“我当笔当习惯了,我当笔当了二十年了,我已经习惯了。”

“背诵人”说:“你说话老隔着一层,你不觉得憋得慌么?你其实应该说得更直接一些,你说得太含蓄了……”

“钢笔人”说:“这样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我仅仅是一支笔……”

“背诵人”说:“你看,肉都肉了,她还那个……”

“钢笔人”说:“有些话不好直接说。再问的时候,看情况吧……”

“背诵人”说:“你不知道她的情况?机关里,谁不知道她跟那个‘那个’……”

“钢笔人”说:“也听说过一些。这个、这个……有细节么?”

“背诵人”说:“老同学,你别老缩在笔帽里。这种事儿,你比我有经验。该说的你得说。我也是熬了这多年了,现在是个茬口。这个事要是有什么,我就可以;要是没什么,那就再说。反正这是个茬口……”

“背诵人”骑在自行车上,很兴奋地蹬着。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是要去“谈话”,他又要去“谈话”了。他很乐意“谈话”。他一边思考“谈话”,一边背诵。他背诵的仍然是那段话,他已经能熟练地背诵那段话了,他仍在反反复复地背诵那段话:“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