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屋子里很静,是一种躁热的静。天仍然很热,空气熟了。空气里有很多湿腻腻的孜然味。

这会儿里屋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她们折腾了一夜,他她们睡了。人不管怎样折腾,总有睡的时候。他她们睡了,我醒了。我有点饿,我感觉我有点饿。我想到街上去,我想去吃一截马路,吃一截马路就不会饿了。

现在我越来越怕见人了。可我没有办法,我生活在人中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必须见人。走在人中间的时候,我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一些,我把自己缩得很小。我想把我化在空气里,我能化在空气里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可以在空气里飘来飘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我也不用吃马路了。

对了,我想去看看那个老人,我一直想去看看那个坐在马路边的老人,我很想跟他说说话。他没人说话,我也没人说话,我们俩可以说说话。

可是,当我赶到那棵树下的时候,我发现我来晚了,我来得太晚了。我没有找到那位老人,我找到的是一只垃圾箱。在第八个站牌不远的那棵树下,我看到的是一只堆满了垃圾的垃圾箱。那里只剩下一只垃圾箱了。那个垃圾箱就是我要找的老人,我知道那就是我要找的人。垃圾箱上有老人的气味,我在垃圾箱上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我知道老人坐得太久了,老人坐着坐着把自己坐成了一只垃圾箱。老人那颗鲜红如豆的心如今就埋在这堆垃圾里……那颗埋在垃圾里的心仍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可惜我听不清了,心被埋在垃圾的最下边,我听不清了。我想我得把他的心从垃圾堆里扒出来,我能扒出来,那心鲜红如豆,埋在垃圾里太可惜了。我先扒出来一些饭盒,一些带一股馊味的泡沫塑料做的饭盒;然后是一些很脏的树叶和西瓜皮;一只烂皮鞋……就在我快要扒到那颗心的时候,我觉得我就要找到那颗心了,可是,我屁股上却挨了一扫把!我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张“地图脸”,那是一个扫街的老太太。“地图脸”恶狠狠地说:“乱扒什么?你在这儿乱扒什么?你不知道这是个卫生城市么?罚款五元!”我睁大眼望着她,我不知道该给她说什么……她一下子就揪住了我,说:“你看我干什么?不拿钱走不了你!这条街归我管你不知道么?没钱?我不管你有钱没钱,没钱捎信让你家人来……”这时,旁边有个人走过来,我认出他来了,他是旧妈妈工厂里的人。他对那揪着我的“地图脸”说:“算啦,你别理她。她是李淑云家的孩子,她有病,她不会说话……”那“地图脸”看了看我,又看看那人,仍是恶狠狠地说:“有病,有病还出来跑什么?不是看你妈跟我儿子一个厂,今儿非罚你钱不行……滚吧,快滚吧!”

我想我不能走,我得把老人的心捡出来,我一定要把老人的心捡出来。我站在一旁等着,我想等“地图脸”走了以后……可“地图脸”就是不走,“地图脸”一直在垃圾箱跟前站着。过了一会儿,一辆垃圾车开过来了。他们把老人的心随垃圾一块装走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心随垃圾一块被抛进了那辆汽车里,老人的心在汽车里接连翻了三个跟头,最后被压在了一大堆西瓜皮的下边……我没有哭,我不会哭,我眼里有盐,我眼里仅仅是有了一点咸味。

我顺着街往前走,我只有往前走……

我往垃圾场的方向走。垃圾场在郊外,我顺着垃圾车的气味走。我跟着那气味一直跟到郊外。在郊外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有很多的垃圾车在倒垃圾,我看见了像山一样高的垃圾堆……这里是一片腐烂的气味,一种熟透了的臭味。在那些熟透了的臭味里我看见了闪闪发光的心。在垃圾堆里埋着许多颗心。我知道这里才是卖心的地方。我在垃圾场里看见了许多买心的人。这些买心的人闹嚷嚷地围在垃圾堆前,正跟看守垃圾的人讨价还价……这些买心的人全是从餐馆里来的,我知道他们是餐馆里的人,他们是餐馆里的采买。他们一只手拎着一只塑料袋一只手拿着一只钩子,他们在垃圾堆前扒来扒去,而后把扒出的心勾出来,高声叫道:“这个,这个多少钱?”就有看垃圾的人说:“五块,这个五块!”接着就有人高叫:“我要我要,这个我要了。”也有把勾出来的心重新扔回去的,我看见一个人把扒出来的心重新扔回了垃圾堆。那是一颗嫩心,那颗心很嫩。一个油乎乎的采买把那颗心勾起来,高高举起,问道:“这个多少钱?”看守垃圾的人斜了一眼,说:“这个,这个十五。”那满脸油光的采买“忽”一下又把挂在钩子上的心甩到垃圾堆里去了!他说:“鸡巴,当垃圾卖还这么贵?我不要了!”看垃圾的人说:“你不要算啦!这价你还嫌贵?你一碗‘烹心汤’卖多少钱?你当我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正流行喝‘烹心汤’,你一碗要人家几百……”那采买说:“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佐料贵呀!你不知道做一碗得用多少种佐料……”

我想吐,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吐。这里乱嚷嚷的,这里的声音里有一股很腥很腥的气味。这里有很多的红蚊子。我找不到老人的心了,我没有找到那颗鲜红如豆的心。因为我无法靠近那垃圾山,看守垃圾的人不让我过,我没有钱……

我只有重新往回走,我一个人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