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上法庭的日子。我知道今天是上法庭的日子。

早上起来,旧妈妈来给我梳头。很久很久了……旧妈妈又来给我梳了一次头。旧妈妈梳得很轻,旧妈妈一边梳一边还问:“疼么,你疼么?”我揉了揉眼,我的眼有点疼。我觉得我的眼里流出了一些东西,很咸的东西。我眼里流出的是盐,我知道那是盐,水盐。我偷偷地看旧妈妈,我用后脑勺上的“眼睛”看旧妈妈,我发现旧妈妈身上有了一种“乌鸦”的气味,我还听见一个声音在念:“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我喜欢“乌鸦”的气味,我喜欢听“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这声音里有“盐”,我找到“盐”了。妈妈给我了一点“盐”,我有“盐”了。

临出门前,旧妈妈又给我换了一身衣服。这是第三次了,我先后换了三次衣服。旧妈妈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一件一件地试,挑最好的让我穿。可惜都有些小了,好一些的都小了。我知道,人是长的,人一天天长,衣服却是“小”的,衣服一天天“小”。最后,旧妈妈给我换的是一件她穿的裙衫,裙衫是半新的,只是稍长了点。旧妈妈看了看说:“就这样吧……”而后,又摸着我的头说;“你可要听话,你一定要听话。”

下楼的时候,旧妈妈的心丢了。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又丢了。旧妈妈不知把心丢在什么地方了,她让我站在楼梯上,两次上楼去找心。她两次上楼,又两次空空地走下来……她没有找到心,她手上拿的是传票。她拿着那张传票愣愣地站了很久,才说:“走吧,咱走吧。”

今天是我高兴的日子,我有“盐”了。我想给人们说一说,我很想对路上的行人说:我有“盐”了。我想笑,我想对过路的每一个人笑,我告诉他们,有“盐”是很幸福的,有“盐”很好。可是,我一连说了十七个人,却没有人笑,他她们都不笑。他们的脸是铅睑,她们的脸是铅印的,他她们的脸上部贴着一个铅印的封条。我希望能找到一个笑。大街上人很多,车很多,广告很多,声音很多,颜色也很多,该有的都有,却没有笑。我知道,笑丢了,人们把笑弄丟了。人们在学习“蛾式步法”,人们是想进入“茧状”,人人都想进入“茧状”,报上说:“茧状”使人进入夏眠期,进入夏眠期的人将失去笑的功能。第十八个人没有笑,第十九个人没有笑,第二十个人仍然没有笑……那抱孩子的女人是应该笑的,她举着一个红苹果小脸,她为什么不笑呢?那个坐在车里的人也是应该笑的,他有那么漂亮的轿车,他为什么不笑呢?那个坐在摩托上的姑娘也是应该笑的,她那么美丽,为什么不笑一笑呢?

我终于还是找到笑了。当旧妈妈牵着我走到那个公共汽车站牌下时,我看到了一个笑。那是一个树下的笑。那个老人,他笑了。这是一个从树上飞下来的笑。一粒尘埃从树上飞下来,落在了老人的鼻梁上,那是一粒长了灰毛的尘埃,那是树的“病”,我知道那是树的“病”。树的“病”落在老人的鼻梁上,老人眼望着尘埃在笑……他仍像往常那样在树下坐着,仍然捧着那本不看的书,可他在笑。我看见了他那艳如红豆的心,是那颗心在笑。他的笑从他的眼角处溢出来,从他的嘴角处溢出来,从他那陈旧的纹路上溢出来,还从那喃喃自语中流出来。他在说话,他是在对那粒长了灰毛的尘埃说话。不过,他的笑里含着一个麦芒儿,一个针尖大的麦芒儿。如果没有麦芒就好了,他的麦芒儿是什么时候装上去的呢?他心上是没有的,他的心是一颗鲜红的豆;他胃里也没有,他的胃里只有一些旧日的粮食;我看见了,他的麦芒儿在喉咙处,他的喉咙处卡着一个针尖大的麦芒儿,他没有办法去掉这个麦芒,可他还是笑出来了,虽然有麦芒儿,可他笑出来了……

老人周围有很多尘埃,老人坐在尘埃里,细小的尘埃裹着老人,也裹着那些无声的话。老人为什么总坐在这里呢?哦,我明白了,老人是在卖心,老人是个卖心人。他的心好,他的心鲜红如豆,他是想把心卖出去,他一直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把心卖出去。他已没什么可卖,他只有卖心……

可是,没有人来买,他已经坐了那么久了,还是没人来买。老人没有做广告。他不会做广告,他只是默默地坐着,他也说话,可他是自己对自己说话。那么,不做广告,就没人买。

我听见老人的声音了,我听见老人在说:

“等等吧……”

“鞠躬……”

“肥皂……”

“小曲儿。”

“等等吧……”是红颜色的,那是一种标准的铅印红色,红色里含有许多“一号微笑”。报上说,“一号微笑”是最标准最生动的微笑。“一号微笑”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号微笑”的标准是“上唇+下唇×舌厚÷2”。我看见老人站在“一号微笑”里,老人在“一号微笑”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老人戴的是一顶蓝颜色的帽子,老人的腰微微有点驼,老人脸上带着“三号微笑”,“三号微笑”是无标准微笑,“三号微笑”的尺码比较大,“三号微笑”可以带动头部,因此,老人的头一直点着。老人的头从一楼点到四楼,又从四楼点到一楼,老人的头见人就点,点得很有弹性。老人一直在门里走着,我看见老人是在门里走。老人推开一个紫红色的门,老人说:“你看,我没有病,我一点病也没有,我的工作问题……”紧接着,“一号微笑”就出现了。“一号微笑”说:“知道,知道。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都知道你的情况……再等等吧。好不好,再等一等。”老人说:“你看,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了,我一直在等……”

一号微笑说:“知道,知道。你再到办公室问问吧……”老人又推开了一个紫红色的门。紫红色门里有紫红色的桌子,桌子后边还是“一号微笑”。“一号微笑”说:“老魏,老魏,你又来了,坐,坐坐坐。不是让你再等等么?你就安心在家等吧。你身体不好,多休息休息……”老人说:“你看,你看,如果不行,我就干点别的,我干别的行不行?烧茶也行,看门也行……”“一号微笑”说:“这样不好吧?你说呢?你是知识分子,又受了那么大委屈,这样不好吧?这样吧,你再到组织处问一下,让他们尽快安排……”老人又走,老人还是在门里走。老人又推开了一个紫红色的门,门里仍然是“一号微笑”。“一号微笑”说:“老魏老魏,你别跑了行不行?你别跑了,你这样跑叫我们很不安……”老人说:“我回来这么久了,你看,我回来这么久了……”“一号微笑”说:“你身体不好,多休息休息,工资又不少你的。你不要急,再等等……”老人最后走下楼去了,我看见老人走下楼去了。老人站在楼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一号微笑”。老人喃喃地说:“我要告你们,我要去告你们……”可老人说着说着却躺下了,老人直挺挺地躺在了楼前的水泥地上……躺在水泥地上的老人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孩子,老人成了一个穿红兜的孩子。我看见一个六岁的孩子躺在地上撒泼。

“鞠躬”也有颜色,“鞠躬”既有重量又有颜色。我看见“鞠躬”的颜色了。这两个字在气流中上半部是白颜色的,下半部是檀色的。白颜色上有墨迹,我在白颜色上看到了墨迹。墨迹里显现出一排人和一些字,字是倒着写的,我看到的全是倒写的字,倒写的字在人的脖子上挂着,挂出一片铁腥气。我看出来了,那些牌子是铁做的,铁做的牌子上糊着白纸,白纸上是墨写的倒字……在一排糊有白纸的牌子上我看到了“魏明哲”三个字,纸上还抹了狗屎,我闻到狗屎的气味了。我还看到了一双眼睛,眼睛紧贴着胸口的一颗红痣上,那红痣上爬着一个黑色的蚂蚁,黑蚂蚁十分吃力地贴在那颗痣上,痣上有汗,痣上的汗淹着蚂蚁,蚂蚁哭了,我看见蚂蚁在哭……“鞠躬”的下半部就不一样了,下半部有一股檀香味,这是一股时间泡出来的檀香味。在这股檀香味里,“鞠躬”变成了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变成厂一些含有檀香味的、拌有青红丝的小点心。那糊有白纸的铁牌成了时间中的玩具,人名成了玩具的标牌,一个个人名都是玩具的标牌,那就像“变形金钢”一样,那些挂有倒写纸牌的人一个个都成了“变形金钢”。在含有檀香味的时间里,我看见挂有倒写的“魏明哲”三字的纸牌其实是一架喷气式飞机,这是一架纸糊的喷气式飞机。飞机周围还是飞机,全是喷气式的……架架喷气式飞机停在燥热的阳光下,阳光里有蝉鸣声,在蝉鸣声里,“徐式飞机”、“王式飞机”、“牛式飞机”、“杨式飞机”、“方式飞机”……呈一字形摆开,而后拼成了一把有檀香味的扇子,扇子里没有风,扇子扇出的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五颜六色的小点心……

“肥皂”是一段话,一段隔着铁窗的话。“肥皂”里有一股钢味,那是针的气味:

一个米黄的声音说:“你,还要不要……肥皂了?”

一个驼灰声音说:“不要了。”

米黄声音说:“是、那种、你说的那种……肥皂。”

驼灰声音说:“有了,我有了……”

米黄声音说:“我……熬不下去了。”

驼灰声音说:“……也好。”

米黄声音说:“要是、要是有孩子,我……”

驼灰声音说:“也好。”

米黄声音说:“没有孩子,我熬不下去了……”

驼灰声音说:“好,也好,我同意……”

米黄声音说:“你……要是有孩子……”

驼灰声音说:“我知道,你别说了,我知道……”

米黄声音说:“以后,你……别想不开。”

驼灰声音说:“我不会……想不开。”

米黄声音说:“你、要是想要肥皂,就给我写信,我还给你送……”

驼灰声音说:“别,你别送,我有。”

米黄声音说:“那种,我说……是那种肥皂。我、还可以送……”

驼灰声音说:“有,真的有。我、不用那种肥皂了,我现在不用了……”

米黄声音说:“要是,我还可以等……”

驼灰声音说:“我知道。给我吧,我签个字,我给你签个字……”

而后就没有声音了,而后是一段歌,一段卡在喉咙里没有唱出来的歌。那歌只有两句,那歌反反复复的、只有两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小曲”不是歌,我原以为“小曲”是一首歌,可“小曲”不是歌。“小曲”是一些有亮光的S形曲线,是一组肉色的曲线,新鲜的肉色曲线。这些曲线时间很短,我知道这些曲线时间很短。这些曲线在一栋旧楼的楼道里慢慢显现出来,我看清楚了,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鲜亮的女人。女人站在楼道里,正在敲门,她在敲一个门。门开了,门里出现了一张老脸。老脸诧异地望着女人……女人绷着脸,女人的脸绷得很紧,女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老脸”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疑惑地问:“请问,你,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女人重复说。“老脸”躬着身说:“您,您是……?”女人用审问的语气说:“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说你都干了些什么?”“老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没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干……”女人说:“你还说你没干?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老脸”说:“我我我……您是?”女人说:“我姓曲,我是恬恬的妈妈。恬恬放学后是不是经常来你这儿?”“老脸”的头低下去了,“老脸”低下头缓慢地说:“……是,是来过。”女人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一个九岁的孩子,你给他买这买那,就是为了让他来给你这样……?”“老脸”不吭了,“老脸”一句话也不说。女人说:“你让一个孩子来训你,你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来训你?”“老脸”弓着腰,身上出现了一股臭狗屎味……女人说:“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明白,你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来训你?!你是不是太闲了?你让孩子到你这儿来,来了又让他命令你:立正、站好、勾头……什么意思?!”“老脸”躬着身说:“我我我……对不起。”女人说:“我还是不明白,你花钱让孩子到你这儿来,你是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孩子说了,孩子什么都说了。孩子说有个老爷爷让我到他家去,去了让我骂他、吐他,还罚他弯腰……然后就给我钱。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老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让孩子来了,我再不让孩子来了。”女人说累了,女人望了望站在暗处的“老脸”,语气缓了下来,女人说:“我知道你喜欢孩子,我知道你在孩子身上花了不少钱……可你不要这样了,你不要再这样了,这样对孩子不好。”“老脸”说:“我不这样了,我再不会这样了……”而后是一阵“的的”的高跟鞋的声音,高跟鞋走出了肉色的化妆品的气味。“老脸”仍在楼道的阴影里站着,“老脸”喃喃地说:“曲,小曲……”

公共汽车来了。公共汽车一来,旧妈妈就拽着我往车上挤,我顾不上跟老人说话了。我要上法庭上去了……

爸爸和旧妈妈是在区法院门口见面的。

爸爸看见我的时候,叫了一声:明明……而后他就不说了。他的眼睛在旧妈妈身上照了一下,照出了一片旧裤子的气味,旧妈妈身上有了一小片旧裤子的气味。紧接着爸爸的目光就躲开了,爸爸的目光躲在了区法院的门牌号上,那是“光明路187”,爸爸的目光贴在“187”上不动了。可我看见爸爸的余光仍瞥在旧妈妈的身上,那光像蚂蚁一样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爬……爬出一片陌生的熟悉。爸爸很久没有见到旧妈妈了,我知道爸爸很久没有见旧妈妈了,他眼里射出的光是诧异的。他眼里有一个“老”字,那是一个没有颜色的“老”字,“老”字的后边是一大片没有颜色的生活……爸爸眼里没有恨,他眼里正过着一些片片断断的东西,那是一些旧日的吵闹。在旧日的“东西”里有一只旧袜子拉出来了,那是一只天蓝色的丝光袜子,袜子上有一股红蚊子的气味……很快,爸爸心上有了一把小刷子,他把这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全刷掉了。

旧妈妈一直没有看爸爸,她的眼直直地望出去,不看那“猪”。但她的眼很用力,手也很用力,更紧地拽着我。我知道,她看见爸爸了,她不是用眼看的,她是用感觉“看”的。她的感觉在一百米外就发现那“猪”了。那“猪”穿得很体面,那“猪”比她更城市化,那“猪”生在乡村却比她更“城市”……那“猪”原来也在工厂里“混”,怎么也混不好,后来一上大学就成了精了。“猪”混到机关里去了,“猪”混进了税务机关。“猪”现在来跟她争孩子来了……旧妈妈终于在爸爸身上发现了“涩格捞秧儿”味,这是一种很特殊的气味。这味使旧妈妈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骄傲。而后就是仇恨了,仇恨在旧妈妈的眼睛里鼓成了一个圆形的玻璃弹蛋,一个浇上钢水的玻璃弹蛋……爸爸叫我的声音就是被这颗弹蛋弹回去的。

往下就只有脚步声了。脚步声有两种气味,这两种气味全是女人的,我知道那全是女人的气味。一个是旧妈妈的气味,一个是新妈妈的气味。爸爸的气味没有了,爸爸的气味被女人的气味吃掉了。我知道爸爸并不喜欢我,爸爸是为新妈妈来打官司的。

法庭很旧了,法庭在二楼,法庭其实是三张桌子,三张铺有蓝色台布的旧桌子。桌上放着三个牌子,一个写着:庭长;一个写着:审判员;一个写着:书记员。桌子后边坐着三张“铁脸”。“铁脸”很凉,夏天里,“铁脸”很凉,“铁脸”上有一股冰镇核桃的气味。“铁脸”是没有声音的,“铁脸”上什么也没有。声音是桌子发出来的,我知道声音是从桌子里发出来的。这是一些会说话的桌子。当我和旧妈妈坐下之后(我和旧妈妈坐在左边,爸爸坐在右边),桌子就说话了。桌子的声音很闷,桌子的声音是暗红色的,桌子说:“原告姓名?”

这时候,爸爸站起来了,爸爸站起来说:“徐永福。”爸爸一说话声音就变了,爸爸的声音变成了新妈妈的声音,爸爸的声音里出现了粉红色的气味,气味里有很多女人的柔软。

桌子说:“职业?”

爸爸仍是用新妈妈的声音说:“在税务局,在税务局宣传科工作。”

桌子说:“年龄?”

“新妈妈的声音”说:“三十五岁。”

桌子说:“是否再婚?”

“新妈妈的声音”说:“离开了,又结了……”

桌子说:“几个孩子?”

“新妈妈的声音”说:“一个,女孩。”

桌子说:“几岁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十四了。”

桌子说:“孩子由哪方扶养?”

“新妈妈的声音”说:“开始是女方。后来女方提出问题后,由双方共同扶养。后来孩子病了……”

接着桌子的声音变了,桌子的声音也会变。桌子的声音由松木变成了榆木,桌子的声音里没有了油质,却多了些粘味。桌子说:“被告,姓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旧妈妈心里说,我怎么成了被告?那“猪”才是被告。

桌子说:“被告,姓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我、我叫李淑云。”

桌子说:“被告,职业?”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工人,我是工人。”

桌子说:“被告,单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一柴,柴油机厂的工人。”

桌子说:“被告,年龄?”

旧妈妈慌了,旧妈妈四下看着,想看到一些可以“挂靠”的东西。她是想把心挂一个地方,我知道她是想找一个挂的地方,可她没有找到。旧妈妈的眼光先在空中“爬”,而后又在地上“爬”……旧妈妈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我不是……我,三十二。”

桌子说:“被告,是否再婚?”

旧妈妈说:“我怎么成了被告?我不是被告……离了,停了一年,又、再、再了……”旧妈妈说着,心里出现了科长的脸,科长的脸很模糊,科长的脸周围有一圈麻将……

桌子说:“被告,几个孩子?”

旧妈妈说:“一个,女孩,有病,孩子有病。”旧妈妈仍然在心里说:我不是被告……

桌子说:“被告,孩子几岁了?”

旧妈妈看着桌子,她觉得她是被“锁”住了,她被“锁”在被告里了。旧妈妈心里哭了,旧妈妈哭着说:“十三多,就快十四了,孩子有病……”

桌子说:“被告,孩子由哪方扶养?”

旧妈妈说:“孩子跟我,一直是跟我。后来,孩子病了,孩子病很重,这边发不下来工资的时候,也让他担过……主要还是这边。”

桌子说:“被告,你坐下吧。不问你,你不要抢着说。”

桌子说:“原告,陈述你的理由吧,说说你的理由。”

爸爸一张嘴就又出现了新妈妈的声音,那声音是红颜色的,那声音里有很多红色的小樱桃,很肉的小樱桃,樱桃里有一个很小的核儿,核儿里藏着一根针,我看见针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孩子有病,主要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孩子不会说话,孩子精神上也有病,这边正在给孩子治疗,她却把孩子抢走了……孩子正上学的时候有病了,孩子受的打击很大……”

桌子说:“原告,孩子什么时候得的病?”

旧妈妈说:“上学的时候,突然发高烧,就烧成这样了……那时候他不在家,那时候他根本不在家,他跟人鬼混去了……”

桌子说:“被告,让你说了么?不让你说,你不要乱插嘴。”

旧妈妈说:“……我一个人抱着孩子,挂号、排队,都是我一个人……他管过孩子吗?”

桌子说:“被告,注意法庭纪律!”

旧妈妈说:“纪律,啥纪律?纪律就是不让我说话……”旧妈妈说着,嘟哝着嘴坐下来了。

桌子说:“原告,说吧,继续陈述你的理由。”

“新妈妈的声音”说:“孩子是十二岁那年得的病,正上学,好好的,突然就病了……我们就抓紧给她看。看着看着,越来越重了……现在,也没放弃治疗,正给她治呢,请中医给她治……”

旧妈妈说:“他净瞎说。你给孩子治过么?出院以后,你啥时候给孩子治过?我能不知道治过没治过?”

桌子说:“被告,坐下!你再咆哮法庭,就对你不客气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关于孩子的治疗,我这里有医院开的证明,有主治医生开的证明……”说着,爸爸伸出了一只柔软的粉白小手,小手把证明递给了桌子……

旧妈妈的眼睛一下子射出了五种光束,三种是对着桌子的,一种是对着爸爸的,一种对着那两张盖了章的纸……对着桌子的目光很软,像小偷一样;对着爸爸的目光很硬,像车刀一样;对着那两张薄纸的目光却非常地急切,她是想看出一点什么,可她看不清楚,我知道她看不清楚。

桌子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三章第十五条之规定;根据最高人民法院一九七九补充规定第十一、十二款之规定,离婚后双方都有扶养教育子女的义务,扶养子女双方都是有责任的。但是,具体情况也要具体对待,除了哺乳期的孩子以外,法院要根据子女的权益和双方的情况来进行判决……现在合议庭进行合议,你们先出去一下。”

这时候,旧妈妈一句话不说,站起来抓住我的手就走。旧妈妈走得很急,旧妈妈牵着我踉踉跄跄地向楼下走去。旧妈妈的心已飞到旧大姨家去了。旧妈妈一边走一边用心对旧大姨说:你不是说好了吗?你不是说跟院长说好了么?你是怎么说的?净向着他……

在法院门口一个卖烟酒的小店里,旧妈妈一把抓起了电话,那电话上有一股狐臭味,我在电话上闻到了一股狐臭味,可旧妈妈顾不上这些了,旧妈妈拨通了旧大姨家,哭着说:“大姐,输了,咱输了呀!人家啥都弄好了,那猪连医院里的证明都开来了……你是怎么说哩?你不是说给院长打过招呼了么……”旧大姨身上有股热乎乎的肉味,旧大姨的声音也是热乎乎的,旧大姨也生气了,旧大姨脑海里升起了一道血红的线,旧大姨说:“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跟院长说过了,怎么,怎么……要不,再去找他一趟?慢着,我的血压又高了,我得吃药,得赶紧吃药……”

旧妈妈却把电话慢慢放下了,旧妈妈的“心”也放下了,旧妈妈的“心”没地方放,她用两只手捧着。其实,旧妈妈还是想找一个能“挂靠”的地方,她一直都是在找“挂靠”的地方,可她总是找不到……

当旧妈妈牵着我又回到法庭时,桌子说:“根据合议庭合议,为了保护孩子的合法权益,现阶段主要是给孩子治病。在治疗期间,孩子暂时归男方扶养……待孩子病好后,如还有争议,到时候再共同协商。”

桌子说:“被告,你听清楚了吗?”

旧妈妈说:“我不服,我不服!为啥把孩子判给他?”

桌子说:“不服可以,你先按法律执行。你可以上告么……”

桌子又说:“明明,跟你爸爸去吧,好好治病。”

我不想跟新妈妈,可我怕,我怕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