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了。

夏天没有通知我,夏天来得很陡。悄悄地,就三十二度了。夏天是紫颜色的,是那种用灰点、红点、黄点、绿点拌出来的紫颜色,颜色里有一种很呛人的气味,就是记者举着的灯光里冒出的气味,像是空气烧熟之后又浇上姜汁醋,撒上孜然,抹上猪油,接着再烤的那种气味。夏天的树也没有出现茂密的绿色,夏天的树挂满了日子的灰尘,人的声音,人的汗气,人的颜色全都在树上挂着,树也脏了,夏天里,城市的树很脏。

在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变成了一只猴子。记者们蜂拥而来,我看见我跟公园里的猴子一模一样,新妈妈不时把我牵出来,让人们看我。每当有灯光照着我时,我就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可就是害怕。我怕人,我知道我是怕人。报纸把我的照片登出去了,报纸一把我的照片登出去,我就成了一只猴子。报上说,这是一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

我足足有两个星期没有到旧妈妈家去了。是新妈妈不让去。新妈妈说是要养着我,其实是要展览我。在那些天里,常有小报记者涌到家里来,家里到处都是酒气,是记者带来的酒气,满嘴是油的记者带着酒气走进来,连窗户都醉了。我看见记者的脸上罩着报纸,脑门里拴着一串铅字,一个个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可他们的胃门却是开着的,他们都有一个很好的胃,他们的胃先是草编的(下半部是草编的),后来又改成鱼钩编的(上半部是鱼钩编的),他们胃里的下半部泛动着红薯干的气味,上半部是“宋河粮液”的气味,间或还有“茅台”。他们都有胃溃疡的病,他们的胃是绿褐色的,所以,他们都在胃壁上涂了一层紫红色的“三九胃泰”,他们用“三九胃泰”同胃里的“螃蟹”、“蝎子”、“青蛙”作斗争,我看见“三九胃泰”哭了。他们说话时常有一串一串的酒气吐出来,酒气里爬有蝎子和螃蟹的影子,于是,家里的窗户上爬得到处都是醉了的蝎子和螃蟹的影子。新妈妈是很喜欢这种气氛的,新妈妈在充满酒气的氛围里又变得活鲜亮丽,酒气是很能养蛇头的,我发现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又“咝咝”地昂起来了。

我还发现,上门最勤的是两个记者,一个是冯记者,一个是杨记者。冯记者块头很大,身上的骨賂却很小,我看见他身上的骨骼很小。他身上的肉全是当上记者后新添置的,他身上有一多半是新肉有一少半是旧肉,在新肉和旧肉之间有一层白色的油性隔离带,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身上肉的差别。他身上的旧肉是青黄色的,旧肉里有一股青涩的嫩玉米加黑豆的气味;他身上的新肉是酱红色的,新肉里有很多的蝎子加各种的肉类、各种的奶制品又用酱油和酒泡制出来的气味,他身上的气味很杂,他打出来的“嗝”也很杂,他的“嗝”里有很多企业的名称,一个“嗝”就是一个企业的名称,他说他是吃“企业饭”的。所以他走起来身上的肉有晃的和不晃的,晃的是新肉(他说是“企业肉”),不晃的是连着骨骼的旧肉。杨记者是个紫红色的筋巴人,杨记者身上没有肉。杨记者身上全是筋。他身上每一处都是紧紧凑凑的,在一层一层的筋巴里裹着一套很好的排泄器官。他的排泄器官里没有“三九胃泰”,他不用“三九胃泰”。杨记者用的是酒,杨记者身上的筋巴肉是酒泡出来的,杨记者的胃壁上有很多天然的驼色气泡,所以杨记者是个连石头都能消化的人。杨记者脸上带着永不消失的红色,是那种在酒里泡出来的红,一丝一丝的红,黑紫的脸皮上渗出来的蚯蚓红。杨记者说他是吃“商业饭”的,顿顿有酒。两个记者都是来帮新妈妈“炒”我的,他们说,必须得“炒”,不“炒”不行。冯记者说:“得炒啊,得炒!奇迹是创造出来的,这是个创造奇迹的年代……”杨记者说:“真亦假来假亦真,假的都能炒成真的,何况确有其事哪……”冯记者说:“这事光在省里炒还不行,得炒到全国去,炒出影响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各大报我都有熟人,我包了!到时候,啊……”杨记者说:“这事儿,还不能太急。这就跟炖猪蹄一样,开始得用文火,慢慢炖,炖到一定的时候,再用大火攻。电视台方面,我包了……”冯记者说:“高见,高见。咱好好设计设计,搞出个名堂!”一说到这里,新妈妈脸上就出现一片樱桃红,一片笑笑的樱桃红,挨个给两位记者点烟。两个记者的目光就争先恐后地爬到那一片樱桃红上。冯记者趁机说:“晚上跳舞去吧?‘大世界’,一流舞厅,有票。到时候咱再好好策划策划……”杨记者赶忙说:“去老莫吧,‘莫斯科舞厅’怎么样?我给那老板写文章吹过……”这时候,新妈妈就又笑了,新妈妈笑得很“蛇”。

我不知道什么是“炒”,他们为什么要“炒”。但我明白,新妈妈是要害我。她一直想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