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当我又回到旧妈妈家的时候,门却是锁着的。

门锁着,屋里没有人,我只好坐在楼梯上等。我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等了很久,仍然不见旧妈妈回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我饿了,我觉得有点饿。我一下子闻到了很多香气,诱人的香气从一家家的窗户里流出来……我不能看那些东西,我知道我不能看。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重又回到大街上。这会儿,大街就算是我的家了。大街上有很多声音,在声音里走,我就不显得那么饿了……

今天是砍树的日子,砍树的日子到了。

走在路上,我看见马路两边有很多人在砍树。人们把树的身子砍下一半留下一半,树全都成了半边。一半身子落在地上,一半身子站在路边。只有半边的树仍然在路边上站着,流着白颜色的血,我看见树的血是白色的,白里有点泛青。天空中有很多刀子落在树身上,天上落刀子了,一片一片的刀子。也有锯的,锯“哧啦、哧啦……”在树身上响着,那是一种很钝的声音,一种苦巴巴的声音,声音里有一股一股的香气飘出来,带刃儿的香气,很涩很苦的香气,香气里亮着红颜色的光,拉出的却是一些黄颜色的末,树的周围有黄颜色的末纷纷落下,像下雨一样。天上下着树的肉雨,一摊一摊的肉雨,树却忍着,树很能忍。

大街上仍然有醋,大街上依旧流淌着很多的醋。醋已经变质了,到处都是变了质的醋,变了质的醋在街面上一波一波地浪着,发出春猫样的叫声。那叫声五颜六色,七腔八调,引逗着人们在醋里膛来膛去地走。人们的眼已经变成了醋眼,人们的醋眼里发出一种暗红色醋光,光里亮着一只只绿颜色的小虫,绿颜色的小虫正从一个个人脸上飞出去,在空中进行厮杀。我看见有成千上万的小绿虫在空中相互残杀,嗡嗡营营的杀声在街面上随着醋浪起伏跌荡,一批落下来,又一批飞出去……人们乱纷纷地抢吃从空中落下的小绿虫,人们一边放小绿虫,一边抢吃小绿虫。报上说,蘸了醋的小绿虫很有营养。

饭店真多呀,到处都是饭店,每个饭店门口都站着两个姑娘。姑娘是纸做的,我看出来了,姑娘是一张张薄纸做成的。这些都是无心的姑娘,她们没有心,她们该放心的地方扎着一个蝎子,一个在油里炸过的蝎子。她们脸上都贴着有颜色的微笑,那微笑是纸糊上去的,是一种粘了很多浆糊的微笑。在她们的微笑里,老板一定是拧了很多螺丝钉,那是些一螺丝一螺丝的微笑。微笑是冲着轿车去的,轿车也是冲着微笑来的,一辆辆轿车都停在微笑里,停得很“微笑”。在一个“俄罗斯餐厅”门前,我看见门前站着的是两个洋女人,这两个洋女人是被加工过的,是从俄罗斯运来又被重新加工制作过的,我看出来了,那是两个羊皮做出来的女人,从俄罗斯运来的羊皮加工后做出来的洋女人。洋女人身上有绵羊的膻味,他们把俄罗斯的绵羊赶到这里来了。羊皮做出来的女人比纸做出来的姑娘有吸引力,洋羊皮做的女人很会微笑,“洋羊皮”比“国产纸”笑得膻,笑得厚,笑得更有油质。“洋羊皮”的微笑油乎乎的,“洋羊皮”的微笑含有西伯利亚的白毛风味。因此,“洋羊皮”这里停的轿车最多,我看见一辆一辆的轿车排队一样停在了“俄罗斯餐厅”门前,车门还没开,人的“胃门”就开了,一个个“胃门”大开,开着“胃门”的人不得不挺着身子走路,很慢很硬地走路,他们是怕颠坏他们的“胃门”,他们的“胃门”非常宝贵。他们的“胃门”是很多种高级原料喂出来的。上了台阶,当“洋羊皮”微笑着拉开玻璃门的时候,他们总要来一个小小的定格,不失时机地观赏一下“洋羊皮”的质量。他们都是些很识货的人,观赏得非常细致。他们的胃里有放大镜,我看见他们的胃里都藏着一台放大镜,他们用放大镜偷偷观察“洋羊皮”,于是,他们共同得出一个真理,“洋羊皮”的毛孔粗,“洋羊皮”表面光滑精致,其实毛孔很粗。但“洋羊皮”毕竟是“洋羊皮”,他们一个个感叹地在胃里说:这是“洋羊皮”呀!说着,他们的胃里就有手伸出来了。我看见他们的胃里一下子伸出了很多手,他们要再一次地用手来检验“洋羊皮”的质量。当他们胃里伸出的手触摸“洋羊皮”的时候,“洋羊皮”笑了,“洋羊皮”卖的货真价实,“洋羊皮”不怕触摸。我听见他们又一次感叹说:到底是“洋羊皮”呀……

走着,走着,我又看见那位老人了,老人仍在那棵树下坐着,老人骨头上包着一层瘦皮,很陈旧地坐着。我看见了一条线,有一条很细的光线牵着我,把我牵到老人跟前来。我知道我是专门来看老人的,我也说过要来看他。老人依旧捧着一本书,老人那很脏的手里捧着一本书,老人捧书却没有看书,老人只是空空地坐着,老人的周围环绕着一圈旧日的空气,老人其实是被罩在旧日的空气里。他看不见人来车往的大街,他也听不见马路上那些嘈杂的声音,他只是在谛听自己肚子里的声音。他肚里装的全是旧日的粮食,他肚子里有很多旧日的粮食在发酵,发酵的声音从他的肚子里咕咕哝哝地流出来,变成了一豆儿一豆儿的喃喃自语……

只有我能听清他肚子里的声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看见他在说:

“……第一名……”

“……茶缸……”

“……冰棍儿……”

“……第一名……”

“一”是个单数,我看见他的肚子里不断地出现这样一个单数,每个单数都是有颜色的,反复出现的单数被染成了各种不同的颜色。“第一名”是金黄色的,那是裹在红墙绿瓦中的金黄色,是一片绿荫下的金黄色,金黄色里含着很多的笑声,一串铃铛似的笑声。这是三十六年前的笑声,这笑声很遥远,这笑声是响在三十六年前的一个地方,我看见那个地方了,那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那地方栽着许多垂柳,垂柳一丝一丝的映在水面上,水面上还映着一个年轻人的影子,年轻人胸前戴着“铁塔大学”的校徽,傲然地注视着水面。这时候水面在他眼前倒过来了,水面很驯服地倒在他的眼前,水面在他面前自动地变成了一张桌子,水面成了一张铺着玻璃板的桌子,他的眼睛在“桌子”上书写楼房,“桌子”上出现了一栋一栋的建筑物。造型奇特的建筑物……他很随意地用眼睛更改建筑物,他眼里抛出一些不对称的线加在他的建筑上,建筑物上就出现了各种不同的形式。他背后一次次地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建筑物每变化一次,就有一次掌声,掌声是他幻化出来的。他刚刚从掌声里走出来,我看见他刚从掌声里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一张金黄色的纸,纸上写有“第一名”的字样,他在毕业设计中得了第一名。在“第一名”里含有一双眼睛,一双很圆很圆的眼睛。这双眼睛有一个绰号,叫“太阳豆”。一个长辫子姑娘向他跑来的时候,他叫她“太阳豆”。他在叫她的眼睛,他说她的眼睛像“太阳豆”,他就叫她“太阳豆”。她很乐意他这样叫她。她站在湖边上说:“你不怕被烤化么?我把你烤化了怎么办?你说,你说呀……”他说:“我要设计一座第一流的冻房(洞房),我要把你关在冻房(洞房)里……”而后“太阳豆”消失了,“太阳豆”幻化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小蝌蚪,小蝌蚪跳进水里去了。水成了幕布,水成了一道很大很大的幕布,小蝌蚪一个个跳进幕布里不见了……

“茶缸”是白色的,是一道白颜色的幻影。我看见一道白颜色的幻影自天而降,罩在了一个年轻人的头上。那仍然是三十六年前的一道幻影,幻影已变得非常模糊了,幻影已变成了一张薄纸,我看见幻影后来变成了一张薄纸。但我能从幻影里看出“茶缸”来。我看见一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在走,一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向一个办公室走去:他很高傲地走着,他走得很高傲也很轻松,他这么一走就走进时间的幻影里去了。那是一栋白楼,一栋很有特点的白楼、在这栋很有特点的白楼里,那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向一个关着门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卫坐着六个人的影像,那是六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六个影像上有各色各样的纹路,十分恐怖的纹路,纹路里排列着一系列的影像……他们把一个个影像拿出来进行比较,而后把其中一个的名字填写在一张纸上,他们正在做一项填写名字的工作。纸上已经填写了一些名字了,我看见纸上已经填写上了九个名字,他们说还差一个……那个端茶缸的年轻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推开门的时候,头是昂着的,他昂着头走进门来。我看见他笑了一下,他笑着走到一个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放着两个热水瓶,他是冲着热水瓶来的。他拿起水瓶倒了一茶缸开水,就走出去了。他带走了一个很闷的响声,那是门的响声,门的响声里夹着大蒜的气味。他走后门响了一下,门很重地响了一下,这是楼道风的作用,楼道风把门重重地关上了。门关上之后,六个影像里同时出现了鸡血红,一片鸡血红。接着出现了麻包片一样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就这吧,我看就这个吧……?”一个说:“唉,就这吧……”一个说:“下去锻炼锻炼也好……”一个说:“充个数也行……”一个说:“怎么能这样呢……”一个说:“是不是……?”于是,他的名字被写在了一张纸上,字的颜色很淡,字的颜色在时间里变得很淡。我看见纸上写着魏明哲三个字,他的名字就这样被写在了一张纸上。接着,就有一个朱色的大章盖上去了,朱色的大章像帽子一样正好盖在他的头上。而后纸卷起来了,我看见他戴着“帽子”躺在纸筒里……

“冰棍儿”里有火车的声音,我在“冰棍儿”里听到了火车的声音。我看见一列火车由南向北开去,这是一列闷罐子货车,闷罐货车上刷了许多标语,标语上的字迹已看不清楚了,我只看到了一些斑斑点点的墨迹,在时光里墨迹已和火车的铁皮锈在了一起,融在一片锈痕里。闷罐子货车里坐了许多背行李包裹的人,他们一个个背着行李包裹,戴着看不见的“帽子”排队坐在车上,每个车厢里都坐着带“帽子”的人。在一片“哐当,哐当”的声音里,一个个大铁门合上了。在火车开动之前,一双眼睛出现了,这是一双很年轻很湿润的眼睛,这双眼睛紧贴在闷罐子货车的小窗口上,眼睛里射出了两颗钉子,钉子像出膛的炮弹一样紧紧地钉在了站台上,我看见他是想把钉子钉在站台上。然而,火车开了,火车很快地开了,火车呜呜叫着,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带动起巨大的旋风,旋风一下子就把钉子拔出来了,带线的钉子在火车的强力拽动下,从月台上拉出了一溜火星……就在这时,就在钉子将要离开月台的瞬间,车站上传来了一声悠长沙哑的叫卖,一声铁味的叫卖:“冰棍儿,冰棍儿……”那叫卖声有很强的穿透力,那叫卖声撕锦裂帛,绵绵无尽;那叫卖里含有门鼻的响声、床铺的响声、锅碗瓢盆的响声;那叫卖里抛出了一颗掺合了一十八种佐料、二十六种味道的胡辣豆;那叫卖里跳动着苍苍的白发和五颜六色的女性的温馨;那叫卖里伸出了一只凉凉的有很多皱褶和污垢的手,伸出了一种带涩涩肉刺儿的光滑;那叫卖里放出一群一群带哨的鸽子,鸽子在天空中哨出一片“冰棍儿,冰棍儿……”的袅袅余音;“冰棍儿”像抛物线一样飞出来,“冰棍儿”穿过一道道铁轨,飞上月台接住了将要被拽离月台的钉子,“冰棍儿”母亲一样把钉子搂在了怀抱里……钉子融化了,钉子躺在“冰棍儿”的奶水里慢慢融化,钉子化成了一滴滴红色的浆果一样的泪滴……

又是一个单数,这是一个很干燥的单数,这个单数含有白菜帮子的气味。我看见阳光了,阳光非常强烈,阳光火霞霞地从天上爆下来,照出一片没有油质的黑脊梁。一个个黑脊梁全都弯弯地勾着,两手飞快地动着,响出一片“咔咔”的带血光的声音,那声音带有浓烈的汗味……慢慢地,一切都显现出来了,动着的是人的指甲,指甲上有点点滴滴的猩红,一珠一珠的红,那红是人血喂出来的。这时有人说:“试试?”有人接着说:“试试就试试。”有人说:“一个窝头?”有人说:“一个就一个……”我看出来了,这是一场捉虱的比赛,一群光着黑脊梁的人在比赛捉虱。他们的手在摊在胸前的黑棉袄上飞速移动,一个个肉嘟嘟的小虱从棉袄的缝隙里被捏出来……当阳光移动到一个树枝画的横杠前的时候,一个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人提溜出一串虱子来,那是一串绑在一根细棉线上的虱子,一匹匹虱子在阳光下发出暗色的红光,一种在微动中挣扎着的红光。提着虱子的入笑了,我看见他笑了,他披上黑棉袄,提溜着一串虱子向人们展示。一串绑在细棉线上的虱子滴溜溜转着,阳光下转出了一串紫红色的圆润肥硕……我在他披着的棉袄上看见了他的编号,我看见这个满脸胡茬说不清年龄的人身上标有“147”的编号……这是一个很容易记的编号:“147”。“147”笑了,“147”得了“第一名”,他笑了。我看见两个“第一名”在遥遥相望,两个“第一名”在时光中连接着一条爬满虱子的细棉线,棉线上绑着带馊味的微笑,棉线上的微笑已经分崩离析,棉线快要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