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是有味道的。

我闻到了春光的味道。

春天的光是嫩豆腐做的,很软,很鲜,上面洒了许多小芝麻,闻起来很香,是一种涩涩的、鲜鲜的香,有几分羞的嫩香。早晨,一睁开眼,我就闻到了光的香气,这是一种还没有长熟的香气,它麻麻沙沙地洒在眼皮上,微微的有些触感,就像有一片羽毛在眼皮上搔。

过一会儿就不行了。等人都活动起来的时候,光就变味了,光里掺进了人肉的气味。光里掺进入肉气味的时候,光就变腻了,也变浊了,变出了许多小小的浮游着的尘埃。尘埃在光里飞动,把鲜嫩的光弄成了一块臭豆腐。

起床后,我去街口给旧妈妈买胡辣汤。旧妈妈好喝胡辣汤。钱在桌上放着,头天晚上,旧妈妈临睡前就把钱放好了。旧妈妈打完麻将把人们扔下的找头放在桌上,这就是让我去买胡辣汤的钱。钱上印着人们的指纹,有汗味的指纹。从指纹上我能看出旧妈妈的输赢。要能赢的话旧妈妈的脸色会好些,我希望旧妈妈的脸色好些。好的是旧妈妈不打人也不用针扎入。旧妈妈的心还不够硬,旧妈妈是在学习变硬,学习变硬跟本来就硬是不一样的。新妈妈的心是本来就硬,所以新妈妈胜了旧妈妈。昨天晚上旧妈妈又输了,我从指纹上看出旧妈妈又输了。旧妈妈输的时候把钱捏得很紧,上面有她指甲的掐痕。她输急了的时候,常常会在钱上掐出许多痕迹来。旧妈妈输的东西太多了……

街口上卖胡辣汤的挂有“西华逍遥镇”的牌子,挂了“西华逍遥镇”就有很多人买,常常得排队,排队买三碗胡辣汤、三根油条。我站在这儿买汤时总是有很多人看我,斜眼看我。后来熟了,也就不那么斜着眼看了。人们大概从汤上看出什么了,总是叽叽咕咕的。我当然知道人们叽咕的是什么,说我是个有病的孩子,说我有两个妈妈,说我旧妈妈跟科长睡在一起……人们的目光很锋利,人们都想从我身上刮下一层什么东西来。大约人们是很想骄傲的,活在世上,人人都得有一点值得骄傲的东西,只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在人们的眼里,我是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这样看我,那个坐在树下的老人不会这样看我,因为他什么也不看。

我把胡辣汤端回家来的时候,旧妈妈已经醒了。醒了的旧妈妈默默地在床上坐着,像木头人一样坐着,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旧妈妈眼前飘动着过去的日子,在她眼里有爸爸的影子,这影子已化成了很深很深的仇恨。那仇恨像盐一样腌着她的心,每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就会呆坐很长很长时间。旧妈妈曾反反复复地说,是她把爸爸带出来的,是她把这猪带出来的,是她把这头瘟猪带出来的……旧妈妈说到“带”时总是咬着牙,这个“带”把旧妈妈的牙都咬出血来了。说这个“带”时旧妈妈咬的不是爸爸,她咬的是自己,旧妈妈是在咬自己。我发现女人咬自己的时候咬得又狠又重。爸爸也有自己的话。爸爸说,你以为你是城里人?查查。查不了三代,都他妈是乡里人。北京人傲不傲?北京人傲得脸扬到了天上,可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北京人当皇帝的。从来都是外省人打到北京,占领北京,领导北京……每每说到这里,旧妈妈就把牙咬起来了,旧妈妈只有咬牙的份儿。有许多事情是旧妈妈不知道的,如果知道的话,旧妈妈会把牙咬碎。我总觉得是楼房把旧妈妈捆住了,城市的楼房把旧妈妈捆得很结实。和旧妈妈比起来,新妈妈一无所有,可新妈妈有年轻和鲜活。在另一个小一些的城市里,新妈妈一直等着爸爸的到来。我知道新妈妈不是在等爸爸,她是在等待城市,大城市。新妈妈为冲向大城市一往无前,在旧妈妈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新妈妈已经冲过来了,新妈妈拿着用血换来的东西,等着爸爸的到来。

后来旧妈妈有了科长,有了麻将。有了科长和麻将,再看见我时,旧妈妈的眼光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成厂爸爸的一个壳,一个可以仇恨的壳。在旧妈妈的目光里,我发现情感是一种需要,仇恨也是一种需要,这是可以随时变化的。旧妈妈的脸也发生了变化,旧妈妈的脸上抹了许多珍珠霜,珍珠霜遮住了旧妈妈脸上那些细细的纹路,却遮不住她心里的熬煎。有仇恨的时候,脸就稍稍有点歪了,旧妈妈的脸有点歪了。她哭过,她过去常常夜里一个人哭。后来她笑,一个人笑。再后来她不哭也不笑,她变成了一副麻将。在七个月的时间里,旧妈妈由一个女人变成了一副麻将。

旧妈妈坐在那里,常常陷在过去的岁月里,陷在一个巨大的背景之中。我看见旧妈妈的日子里隐藏着一个拖泥带水的、无边无际的岁月。那是一段“知青”生活(中学毕业后到乡下的劳动生活)。在这段“知青”生活里站着一个男人的影子,那就是爸爸的影子。爸爸的影子出现在无边的黑夜里,那是一个城里“知青”与乡下小伙的黑夜。在黑夜里还晃动着许许多多的其他人的影子,我看出那些影子对旧妈妈有一种侵害意图。而后爸爸的影子大起来了,爸爸的影子遮住了其他人的影子。那时候爸爸变成了一把伞,那时候爸爸是旧妈妈的伞。那段日子隐在一片绿色的庄稼地里,影像十分地模糊。而后又连着一段城里的日子。在城里的日子里旧妈妈与爸爸只有一个场面是较为清晰的,那是一盆水,我看见了一盆水,爸爸的脚伸在水里,每天晚上上床前爸爸的脚都要伸进水里……我看出旧妈妈是想用这种办法洗去一段岁月。可旧妈妈洗不去这段岁月,她不但没有洗去这段岁月,反而洗出了耻辱。在爸爸身上洗出了潜藏着的耻辱。于是,在一天晚上,屋里飞进了一只红蚊子……

我还从旧妈妈眼里看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旧妈妈自己,一个是新妈妈。旧妈妈在自己的眼睛里无数次地与新妈妈进行比较,比较后是一段机械的断想。旧妈妈是工人,柴油机厂的工人,这断想是机械化的,这断想散在一片机器的轰鸣声里。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我看见旧妈妈把新妈妈的影像卡在C620车床的卡盘上,用每秒高达3000转的速度,再安装上钛合金车刀头车她!我看见被卡在车床卡盘上的新妈妈在飞速地旋转,新妈妈的头被拧在了车床的卡盘上,新妈妈身上的衣服被车刀一层层地车去,最后新妈妈被车成了一个光光的直径只有25公分的棍棍。旧妈妈的机械化思想又常常被打断,这里边不时地跑出一个人来,在一台台机床的影子后总是出现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的影像,那就是科长的影像。科长的影像在机床前晃来晃去,在影像里我看见旧妈妈在喊他:“师傅……”在一系列重叠的影像里,旧妈妈的机械化思想泾渭分明,她总是不由得给自己挂上好女人的牌牌,就像她的厂徽一样;给新妈妈挂上坏女人的牌牌,就像卖肉的一样。而后她又去望躺在身边的科长,这时候,她眼里就有了很多的迷茫。她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当她跟科长躺在一起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她心里说:我是在学习叛变。她说,人人都在叛变,我是在学习叛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