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不宜接电话的时刻。

电话铃响的时候,任秋风正在东郊一个高尔夫球场上学打高尔夫球。

这个占地一千多亩的高尔夫球场是位泰国商人出资建的,投资八千万。这也是中部省份的第一家高尔夫球场。球场主要是给富人建的,也像京城一样吃喝玩一条龙服务,实行的是会所制。所以,来这里打高尔夫不是为了打球,而是为了玩“派”。人“款”到了“亿锭”(一定)程度,不打高尔夫,你打什么呢?况且,他是被人请来的。请他来的是金色阳光的三位大股东,不管想不想打,装也要装一装的。可他刚按规定姿势举起球杆,电话就响了。

然而这个时候,任秋风不想接电话。近一个时期,金色阳光集团的资金链条出了一些问题。说白了,是一些供应商对他长期拖欠货款不满,整天在屁股后追着要账……可是,当着三个大股东的面,他当然不想让他们知道内部的情况。于是,他用调侃的语气说:“不接了。我总得给自己放半天假吧。”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很大气地按了一下,尔后把手机关到了震动上。可是,当他把手机改成震动后,手机是不响了,却像个跳蚤似的,一直在裤兜里蹦跶。每隔三五分钟,它就震你一下,不屈不挠……震得大腿根很不舒服。任秋风知道,这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可当着这人,他不能接。

之所以把任秋风约出来打高尔夫球,三位大股东也的确有想法。当初,他们对金色阳光十分看好,不然,也不会把近一亿的黄金白银投进去。可是,说话间三年过去了,从表面上看,金色阳光集团形势大好,已经从一家发展到了三十五家连锁店,在香港、美国都有分支机构……并号称从无形资产到固定资产加上摩天大楼(摩天大楼还在挖地基呢)足足有五十亿之多!这当然是升值了。可这仅仅是数字。说白了,这数字也大多是估算出来的,而实际情况如何?他们心里却没有底。尤其是最近,他们不断听到一些风声,说金色阳光集团的经营情况很不好,严重亏损,有可能出现雪崩……于是三位大股东私下一商量,决定把任秋风约出来,探探他的口风,摸一摸底。如果情况确实很糟糕,那得赶紧把资金撤出来。

如今,市场经济风云变幻,一时通货膨胀,一时又银根紧缩,有好多企业说垮就垮,这不能不让人担心。所以,名义上是打高尔夫,叮双方打的是“心理战”,是商人之间的一次心智上的较量。

他们四个人,实际上是一对三。任秋风算是一方;郭老大,工商行的行长薛民选,交行的副行长千有余,算是一方。他们三人,是一个利益集团。私下里又以郭老大的马头是瞻,什么事都听郭老大的。而郭老大的背景一分复杂,你看,他明明是中原人,却有一本香港护照。据说他的夫人原在香港经商,现又人了加拿大籍,如今住在多伦多的一栋阳光明媚的别墅里。有传言说,他这个夫人可是大有来头,年龄比他大得多,他就是靠着这个夫人起家的……至于真实情况,就不得而知了。郭老大今天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的休闲T恤,下身是乳白色的休闲西裤,脚上是一双耐克鞋,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丫许多。他站在高尔夫球场上,随随便便地拄着球杆,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球童,那球童是个在校的女大学生,是趁着星期天出来打工的。她穿一球童马甲,身上背着球袋,推着一自助球车,大约是没干多久,样子有点傻。郭老大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老任哪,实话对你说,二十五年前,在香港,我也是当过球童的。球童也不好当啊!”任秋风说:“是么?你还有这段经历?说说。”这时,千有余在一旁插了一句:“大哥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久经沙场,什么没干过?!”郭老大溜了千有余一眼,说,“你这个老千,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往事不堪回首啊!我当球童那阵,还没这姑娘大呢……”接着,他话头一转,又对任秋风说,“老任,你知道选球童的第一个标准是什么?”任秋风摇摇头,说:“这我是外行,不懂。”郭老大说:“——眼。选球童的第一个标准是眼,眼要好。你想,球‘日儿’一下打出去,谁知打到哪儿去了?球童得在第一时间里把落点找到,尔后跑去捡球……所以,眼!”任秋风笑着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郭董是鹰眼!”郭老大意味深长地说,“谈不上,年轻时候还行。不过,现在年岁大了,兴许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任秋风说,“看来,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今天是败定了。不过,如果是射击,你肯定不是对手啦。我是什么枪都打过……”郭老大淡淡地说,“其实,把你约出来,也不是为了打球。你责任重大,怕你累着,不过是让你出来玩玩,散散心罢了。”任秋风笑着说,“我是给你们打工的,大佬们如此体恤,谢了。”

阳光很好,草坪如画。站在球场上,举目望去,让人有到了国外的感觉。可说是打球,虽然是四个人一块来的,也就是郭老大和任秋风两人打几杆,另外两人陪着,几乎相当于在草坪上散步……所以,当球打到一个果岭上的时候,郭老大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对立在一旁的球童招招手说,“姑娘,谢谢你了。我们也就是聊聊天,说说话,不打了。你去吧。”那球童很识趣地接过小费,说声谢谢,背上球袋,拉上球车走了。那姑娘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心说,有这么贵的金卡(她知道,一张金卡好几十万呢),怎么就不好好打呢?

待球童走后,郭老大往远处望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老任啊,听说,这一段经营情况不太好?”

任秋风笑了笑,也望着远处,说:“还行吧。还行。”

这时,薛行长插了一嘴:“老任,是不是摊子铺得太大了?”

任秋风说:“各位都是内行,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了,规模出效益。如果不是这三十五家连锁,咱们三个亿起步,怎么能发展到现在的五十亿呢?!你们说是不是?”

老千逼上一句:“老任,我听说,上海那边,啊这个这个……出事情了?好像说,问题还不小?”

任秋风不紧不慢地说:“打大仗,不能光考虑一城一地的得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你们说是不是?不错,上海那边的商场是出了一点事情,是我亲自去处理的。我把那总经理撤了!”

老干笑了,老千挤挤眼笑着说:“哎,老兄。听说那总经理是一女的?很有几分姿色。老任,是不是跟你有一腿呀?”

任秋风正色说:“唉,这个事……不说她了。真实情况是,她当时就给我跪下了。跪下也不行!在大的原则面前,我这人是六亲不认!”

老千说:“对。这对!球,女人算什么,睡就睡了。”

郭老大慢吞吞地说:“玩笑归玩笑。生意是生意。商场就是战场,大意不得呀。”说着,他不经意地看了薛行长一眼。

这时,老薛突然说:“郭大哥,有个事我还没跟你说呢。这一段,我那里寸头有点紧,我想从老任这里调一部分资金救救急,你看如何?”

郭老大显出并不在意的样子,抬了抬下巴:“你自己的事,给老任说吧。”

任秋风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但不知他是想抽股还是真想救急?他就知道一点,现如今,他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不过,他仍然答应得很爽快,他说:“可以呀。你要多少?五百万,还是一千万?”

老薛又瞄了郭老大一眼,迟疑了一下,说:“五百万吧。行里要搞大检查,我也是救救急。”

任秋风说:“好哇。不过,有句话我得明说。你的股份是先退一部分呢?还是全退?……薛行长,你是这方面的内行,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如果你现在退股,损失可就大了!这有合同,我就不多说了……不过,既然各位都在,我还是把集团的大致情况给各位汇报一下。现在的规模,发展下去就不是五十亿的问题了……”往下,任秋风流水一般背出了三十五家连锁店的各种经营数字,那数字像子弹一样,一串一串地从他嘴里进射出来,击打着三位股东的耳膜。可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连任秋风自己都有些吃惊。他知道,他说的不是实情。可他没想到,他说假话竟然也这样流利?!

任秋风现在也习惯于说假话了。并且他不认为这就是品德问题,在他的意识里,这是“工作”。为什么呢?比如在谈判桌上,你当然不会把实底告诉对方,这谁都知道。可是,在这个关口上,面对三个股东,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内心深处,他到底是捏了一把汗的。

听了那一串一串的数字,薛民选下意识地又看了看郭老大,赶忙对任秋风说:“知道,我知道。你这里如果有困难,就算了。”

任秋风很认真地说:“有困难是正常的。这么一大摊子,怎么会没有困难?这是两码事嘛。老薛,你要撤股,撤就是了,我马上就可以办。不客气说,有、人、等着呢。”

话说到这份上,站在一旁的老干赶忙打圆场说:“算了,老任。老薛他没说撤股么。他只不过是,啊手头有些紧……”

薛行长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任兄劳苦功高。我也不过是想调个三五百万,临时周转一下……”

任秋风大包大揽地说:“这没问题。你什么时候用,随时说话。”

薛行长说:“这事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此刻,郭老大话锋一转,又问:“老任啊,摩天大楼建得怎么样了?怎么老不见动静啊?”

任秋风说:“正建着呢。你想,一百二十八层,世界第一,本市标志性建筑。光地基就得有十层楼那么深!要穿过三层阴河……不过,也快,马上就出地面了。一出地面,三天一层,说起来就起来了。”

郭老大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好。那就好。老任,咱们可是绑在一块了,是同打虎共吃肉的兄弟啊!”接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各位,最近,有件事你们听说了么?”

老千说:“啥事?”

郭老大说:“前不久,我香港一个朋友,好好的,突然失踪了……你们知道为啥?”说到这里,郭老大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据说是这小子太不仗义了!当面说鬼话,坑了一圈人。结果呢,哼!让人装在麻袋里,撂进大海喂鱼了。”说完这话,他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为人,诚信二字很重要啊!”

老薛也感叹地说:“那是,那是。”

可任秋风接着说了一句话,他的话像是无意却也有意,那话里透着一份超常的镇定。任秋风说:“这不很好么。就跟把骨灰撒在大海里一样,是伟人待遇。”

于是,他们都笑了。

还是出事了。

等任秋风有机会接电话的时候,手机上已经出现了一行一行的、带有红色提示意味的未接电话;其中光打有“021”字头的未接号码,竟有二十多个!就此,任秋风明白,上海,是上海又出事了。

而且是出大事了!

等任秋风带队赶到上海的时候,金色阳光上海商场已是一片狼藉!店面的所有玻璃都被人砸坏了,西瓜皮、鸡蛋壳、碎了的玻璃碴满地都是,金色阳光的招牌也被踩在了地上,员工们已四处逃散……好在防暴警察及时赶到,才没有出现商场被哄抢的局面!现在,警察已在商场四周拉起了一道黄色警戒线,任何人不得进入。这还不仅仅是供应商追讨货款的问题,连租赁方也跟着下手了,上海商场的业主已利用近水楼台先走一步,把金色阳光告上了法庭,要求执行“诉讼保全”。所以,商场现已被上海的一家法院查封,钢制的大栅栏门上交叉贴着盖有法院大印的封条!

就现在,在警戒线的外边,仍然围着一群一群的供应商……这些从全国各地赶来要账的供应商,闹了一天一夜,也像是累了。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或站或坐,三五成群,却仍然围着不走,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他们打出的横幅、举着的牌子、扯出的标语,仍散乱地竖在那里,上边写着“无耻!”“赖账!”“强烈要求法院追缴货款!”等一串串带有惊叹号的血红字样。

更为严重的是,金色阳光上海商场的总经理、副总经理以及中层干部有八人被打伤!他们已经被救护车拉进了医院。伤情最重的,是新任的总经理。他至今还在昏迷之中……当任秋风又匆匆赶到医院时,那些受了伤的干部们看见他就哭了,眼前是一边哭声!

这时候,一片乱麻之中,任秋风站在那里,一次次地反复告诫自己:镇定。你一定要镇定。

可是,任秋风心里清楚,对于此事,他是负有责任的。可以说,他负有重大责任!这个导火索,还是由摩天大楼引起的。摩天大楼的地基打到了阴河上,不得不重新打桩……由于多次反复,基坑维护的费用大大超支了!正是他,在资金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咬牙动用了本来就很微薄的两千万(先是一千万,后又追加一千万)流动资金,拆了东墙去补西墙,使本来就不充裕的流动资金链条完全断裂,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恶劣后果!对此,他无话可说。

其实,早在半年前,江雪就警告过他,说流动资金的链条一旦断裂,后果不堪设想。可当时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以为,凭金色阳光这个牌子的信誉,拖个一年半载是不会有问题的。三个月前,他也曾一次次地接到各个分店经理的诉苦电话,说有的供应商因为不能及时拿到货款,已提出威胁,说不再供货了……这时,任秋风还严厉地批评他们,要他们顶住压力,拖一拖再说。结果一拖再拖,就出事了。

上海商场的这个总经理叫郝明,是财贸大学的博士。他是任秋风从招聘的人才中千挑万选,才任命的。可他上任仅半年时间,就被人打断了七根肋骨,至今还昏迷不醒……看来,是一步错,步步错呀!

怎么办?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搞到一笔救急的款项。人有钱的时候,钱就像是一堆废纸;没钱的时候,钱就是命。现在去找银行贷款恐怕来不及了,时间不等人,惟一的办法还是拆东墙补西墙。当然,任秋风也知道,这几乎是饮鸩止渴,又是一步险棋!可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必须尽快把这个窟窿堵上。只有堵上了这个窟窿,他才能赢得时间!尔后再想办法……他相信,只要过了这道难关,资金不是问题。于是,他一边做着善后工作,一边给其他三十四家连锁商场打电话,严令他们在三天之内,各抽调五十万(至少)到上海救市!他对着电话恶狠狠地说:“我不管你拿什么钱,三十六小时之内必须给我汇到!”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郝明总算醒过来了。任秋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进急救室,他站在病床前,弯下腰去,亲切地说:“郝明,你终于醒了。好啊,你是一条好汉。”郝明看见他,就像看见亲人一样,眼里流泪了,一个才毕业没多久的博士生,哪见过这阵势?他满脸都是泪,呜咽着想说点什么……任秋风轻轻地拍拍他说,“你什么也不要说,我都知道了。你安心养伤,其他的事,我来处理。”尔后,他看了看表,再没说什么,扭头走出去了。

对于任秋风来说,时间就像是催命的判官。来上海之后,他已经三十六小时没合眼了,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马上要去跟租赁方谈判,请求人家撤诉……他要去法院跟人协商,请求解封……他得去公安局,要求严惩打人凶手,追究闹事者的法律责任(这也是为了给商场起一些保护作用)……他还要去跟那些要账的供应商分别谈判;秘密地、一家一家地谈,能拖的再拖一段,拖到年底;不能拖的,就分期分批先给一些货款……这些事,别人是做不了主的,都得他亲自去谈。

当任秋风步履匆匆,就要走出医院的时候,没想到被一家小报的记者盯上了。那是一个瘦瘦的小个子,小个子快步走过来,一手拿着个小录音机,一手拿着个笔记本,神气活现地抢在任秋风面前,说:“任总,你是金色阳光的任总吧?我是记者,想采访你一下。”

任秋风急头火燎地大步走着。现在,每拖一分钟,就如同割他身上的肉!所以,他边走边说:“对不起,我没时间。”

不料,那小报记者紧跟着说:“你对上海商场的流氓行为怎么看?”

任秋风一下子火了:“什么流氓行为?你知道什么是流氓?到底谁是流氓?胡说八道!”

那小报记者仍追着说:“长期欠债不还,不是流氓行为是什么?”

任秋风更火了:“这是经济纠纷!我们的人被打伤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到底谁是流氓?!我告诉你,我们有的是钱!钱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数字。所以,根本不存在欠债不还的问题!行了,你不要跟着我了。”

可那小个子依旧紧迫不舍:“既然你们有的是钱,为什么还要长期拖欠货款?听说,你们在各地都有拖欠货款的现象,有这事么?”说着,他竟然把小录音机举到了任秋风的脸前!

这时候,任秋风勃然大怒,他伸手用力一挡,只听“叭”的一声,那小录音机摔了出去。

当时,两人都愣住了。片刻,任秋风望着这个小个子记者,怒不可遏地说:“我看,你就是个流氓!”

那小个子记者望着那摔坏的录音机,眼里冒着火,恨恨地说:“——丫走着瞧!”说着,他从地上捡起那个摔坏的小录音机,悻悻地走了。

这时候,虽然气愤,任秋风摇摇头,也顾不上多想什么了,他还赶着去法院呢。

应该说,压垮雪山的最后一根柴,是这个小个子记者加上去的。

在历史上,这个小个子记者是没有名字的。他留下的只是一个笔名,他的笔名叫沪生,按谐音或者什么你也可以理解为“呼声”——这也是他个人想象力的最大体现。他就是用这样一个笔名,给金色阳光集团即将出现的雪崩加上了最后一根柴。

历史也将证明,小人物是不可得罪的。尤其是在你志得意满的时候,在你坐在雪佛来或是奔驰车上的时候,千万不要对路边的蚂蚁们示以白眼。那一眼看出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其实,这笔名叫沪生的小个子记者并不是上海人。他也是刚刚大学毕业,来上海谋生的。他经过一考、二考、三考,最后应聘于上海的一家小报。报社给了他三个月的实习期,待实习期满后,经考查合格,成绩优异,才算是正式录用。你说,一个蚂蚁样的小人物,只身一人来上海,他靠什么“优异”呢?那只有拼命写稿拼命发稿了。可是,他来上海已经两个月了,连一篇像样的文章都没有发出去……他能不急么?

特别是近一些日子,他已急成了一头小狼,吃人的心都有!你想啊,他只身一人,漂泊上海滩,动不动都要花钱:要交暂住费、房租费、水电费、交通费、电话费……他还要吃饭哪。你总得让他喝一碗豆浆吃两根油条吧?假如三个月期限到了,报社不录用他,你让他怎么生活?!

什么是新闻?他一直记着老师的话: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所以,两个月来,他一直追逐“人咬狗”的新闻。可是,写一篇通不过,再写一篇还通不过……急的时候,他甚至想制造一篇。这次供应商闹事,终于让他抓住了,他当然不会放过。上海商场出事的时候,他是在第一时间赶到的。尔后,他像狗一样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整整采访了一天,很兴奋。本来,他已连夜赶写出一篇稿子了,可他还不满足,他还想挖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于是,他就在医院里堵住了任秋风。

正是任秋风的粗暴给沪生先生提供了复仇的想象力!于是他愤笔疾书(他上了四年大学都没明白这四个字的含意,现在他终于明白“愤笔疾书”是什么意思了),一边哭一边写!连夜炮制了一篇六千字的、很有分量的新闻稿件,题目就叫《一个谎言的破灭》。并在第二天早上,一鼓作气复印了八十八份,自贴信封、邮票寄向全中国八十八家大小报刊!当他把最后一份邮件塞进邮筒的时候,他朝着邮筒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大大地出了一口气,恶狠狠地骂道:“操你妈,丫等着吧!”

一个星期后,当任秋风四面安抚,八方周旋,眼熬烂、腿跑断、焦头烂额、日夜奔波……终于把那窟窿堵住,使商场揭掉封条,重新开门营业的时候,还没等他喘口气呢,总部这边又出事了!

这时候,沪生先生的大作已登出来了。他寄出八十八份稿子,登出来三十四篇。虽然没一家大报,全是各地生活类的小报。可现在小报的影响并不亚于大报,小道消息传播更快。尤其是中原,有六家地方小报登出了这篇文章。也就是一天的功夫,似乎满世界都知道:金色阳光垮了!

任秋风是在机场见到这份小报的。他风尘仆仆的,刚下飞机,接他的人一见面就递上了这张小报,他只是溜了一眼,看都没看,很轻蔑地说:“王八蛋!——鬼话连篇,你们也信?!”可那人苦着脸说,任总,不是信不信的问题。现在是要债的围破门,把总部给围了!任秋风听了,脑海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顽强地站在那里。尔后,他想了想,说:“看来,总部是回不去了。去商场吧。”

省城的金色阳光商场,本就是任秋风的发迹之地,现在他万般无奈,不得已又重新回到了这里。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没把情况想得特别严重,他甚至想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来澄清事实。尔后马上和银行联系……可他已经来不及部署了。他的屁股刚落在椅子上,电话,一个一个又打进来了:

——天津告急!

——广州告急!

——洛阳告急!

——临丰告急!

——南河告急!

这就是雪崩,这就是连锁反应……一篇不足六千字的狗屁文章,立时就让他陷入了绝境!

任秋风接的最后一个电话是郭大升打进来的。郭老大在电话上很不客气,说姓任的,你也太不仗义了!任秋风回了一句,说那是谣言,你不要相信。郭老大说,我不管是不是谣言。三十六小时之内,你把钱给我撤出来。任秋风说,钱都在账上。你也就是一个亿,我这里是五十亿的盘子。郭老大说,任兄,我不要你的股份了,我也不要你的利润了,我要的是本金!这够仁义了吧?你马上给我撤出来!任秋风沉默。郭老大急了,说任兄,我给你讲的故事你还记得么?任秋风说,记得。郭老大说那好,记得就好。但是,你听好了,我不会让你享受“伟人待遇”,那就太便宜你了。你如果不把钱给我打回来,我会让你享受另外的待遇。你吃过小炒肉么?!

这时候,任秋风朗声大笑,他对着电话说:“没吃过。我很愿意尝尝!”尔后,他“啪”的一下,把手机关了。接着,他突兀地扬起手,把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仿佛还不解气,又狠狠地跺了几脚!

一些赶来开会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他们私下里想,任总是不是疯了?可任秋风却很和气地对他们笑了笑,笑得虽苦,但那也是笑。他说:“会不开了,你们去吧。”

人们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敢马上就走……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他。

任秋风再次摆了摆手,依旧很平和地说:“去吧。会不开了。我有些累,想休息一下。”

人们又看了看他,一个个默默地走出去了。

待人们走后,任秋风才彻底垮了。他身子往下一出溜,席地而坐,就坐在离那个地球仪不远的地方。当年,根据任秋风的要求,金色阳光每个连锁店的总经理室,都摆放着一个插有小红旗的地球仪。这是要他们“放眼全球”……现在,任秋风面对着这个插有小旗的地球仪,突然像孩子一样往前爬了两步,爬到地球仪跟前,用力拨拉了一下,那地球仪快速地旋转起来。

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旋转中的地球仪……心想,这么大个地球,他怎么就放不下一只脚呢?

谣言就像洪水一样,四下蔓延。

当天下午,任秋风躲进来的这个商场也被围了。包围这个商场的并不是供应商,而是百姓,是一些当年自愿入股的散户。那时候,他们听说金色阳光火了,一个个带着钱涌进来,托人托关系要求人股……现在,报纸一登文章,一传十、十传百,他们又听说金色阳光要垮了,这又急煎煎地赶过来,要求兑付他们的钱!当年,他们是在这里交的钱,自然就找到这里了。

开始也就是几十个人,慢慢人越聚越多,还来了些亲属和看热闹的,到傍晚时已聚有三四百人!这年月,人都像疯了一样,天天做着发财梦。一是眼气有钱的,二是眼气有权的,一有风吹草动,恨不得浑身披挂,满眼满手都是钉子!见一个扎一个,非扎出血不可。好在任秋风及时通知经理关门停业,并说第二天兑付,人们才没有冲进来。可是,他们仍然围在门前不走。

商场没关门的时候,他们似乎还抱有希望。商场还在营业嘛。对那谣传,他们也还半信半疑。商场一关门,他们就慌了!他们觉得那传言已经得到了证实。于是就像一窝没了头的苍蝇,骂声、埋怨声四起……人们像乌鸦似的一群一群地旋在一起,一边对天日骂,一边还相互打听着消息、商量对策……一个个焦急地等待着。

在人群中,最觉得亏的、窝囊的,是那个下岗工人胡跃进。当年,就是他中了大奖,得了一辆轿车。可那辆崭新的轿车,他仅试坐了一次,就换成了钱。可这钱,他是一分一厘都没舍得花啊,又全部人了股了。他还梦想着靠这笔入股的钱发大财呢!他还等着大赚了之后给孩子买房子娶媳妇呢……这下可好了,说不定全打了水漂了!所以,在这群人里,胡跃进的嗓门是最高的,他喷着唾沫星子说:“没有天理了么?!没有王法了么?!要是不退我这钱,我,我非把狗日的给做了,剥他个筒儿皮,把狗日的做成鼓,一天敲他三遍!反正我也不活了!”他知道,他已没脸回家了。回到家一圈人都会埋怨他。当年,有了这辆车,他本是可以去开出租的。家里人都说让他开出租,开出租一月三千,多挣钱呢。可是,他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他们呢?为此,他肠子都悔青了!他气得围着商场一圈一圈地转,转着骂着、吆喝着:“——骗子!骗子!都他妈骗子!”

然而,就是这个胡跃进,这个嗓门最大、曾经当过电工的下岗工人胡跃进,在第二天的要债队伍中再没出现过。他不见了。

谁也想不到,夜半时分,这个胆大包天的胡跃进,腰里缠着一圈电线、两个雷管,竟然顺着楼后的排水管道悄悄地爬上了商场的五楼!

这个时候。夜已静了。五楼刚好有一扇窗子开着,任秋风就在窗前站着……他也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了,他都站木了。突然,就见一黑影爬上来。他的脑袋已经僵成了一盆糨糊,就那么愣愣地望着那黑影儿。不料,那黑影却说话了,他说:“你拉我一把呀?”于是,任秋风几乎是下意识地、机械地伸出了手,把胡跃进拉了上来。

待胡跃进跳进来之后,任秋风这才醒过神来,他默默地说:“你真胆大呀!想偷什么?”

胡跃进拍了拍手,说:“你说我胆大?操,我死的心都有,你还说我胆大?!我是来要债的。”

任秋风冷冷地说:“你要什么债?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要债?”

胡跃进说:“啥方式?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讲啥尿方式?!我不过是抢了个先。要是到了明天,那么多人一哄而上,像我这种没关系没啥的,你就是有钱给兑了,也不会轮到我呀……你是任总吧?我见过你。”

任秋风说:“是。我是任秋风。”

胡跃进躁躁地:“你有烟么,让我吸一支。”

任秋风说:“在桌上呢。自己拿吧。”

胡跃进走过去,哆嗦着手从桌上摸到烟盒,从里边掏出一支烟,又伸手摸了摸,摸到火机,叭一下点上,吸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说:“我的妈呀,还是好烟。”接着,他往那皮转椅上一坐,像个黑面判官似地说:“姓任的,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你得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破产了?”

任秋风叹了口气,说:“是。破产了。”

胡跃进说:“你是咋日弄的?好好的,咋说破产就破产了呢?你还给我颁过奖呢……操,那我信你不是白信了?!”

任秋风说:“你是……”

胡跃进说:“我姓胡,胡跃进。”接着又说,“你说说你,又吃又喝又日的……还弄个球,你说说,光这球得花多少钱?我不管你破产不破产,我的钱你得给我!”

任秋风有点迷瞪:“——球?”

胡跃进指了指旁边的地球仪,“这玩意,一千两千拿不下来吧?”

任秋风又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片刻,他拍拍头,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胡跃进。你不是中了大奖,得了一辆车么?你怎么……”

胡跃进委屈地说:“嗨,我不就是信了你么。我不就是把得奖卖车的钱全入了你的股么?操!等到现在,我是竹篮打水,啥屎不啥……你说我冤不冤?”接着,胡跃进口气一变,近乎哀求地说,“哥,你把钱给我吧。你要不给,我就是死路一条。”

任秋风喃喃地说:“你别吓我。你也知道,破产了,我没钱给你了。”

这时候,胡跃进把衣服扣子解开,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叭”地打了一下,照着亮,拍拍肚子说:“姓任的,你看好了,我腰里缠着雷管呢!我今天必须拿到钱,你要不给,我也没啥活头了,咱就同归于尽!”

任秋风抬起头来,木然地、喃喃地说:“好啊,那我也就解脱了。咱俩算是同病相怜,就一块走了吧。”

胡跃进愣了一下,说:“哥,你要真不给,我这俩指头一碰,咱可就玩完了?!这可是真家伙,我不骗你!哥哥,你还是给了吧?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咋也比我强啊?!”

任秋风说:“我给了你,下边那么多人怎么办?”

胡跃进说:“我就知道人多了不好办,才冒死爬上来的。反正,拿不到钱,咋也是个死……哥,你救一个是一个么。”

任秋风像人定了似地坐在那里,半天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也对。你的股权证呢?拿来我看看。”

胡跃进急忙去掏,手抖得他掏了很久才掏出来,急忙起身递上,尔后“叭”一下打着火机,还给任秋风照了亮……任秋风接过来看了看,说:“噢,八万。”

胡跃进的心砰砰跳着,急忙说:“还有利息呢,利息!”

任秋风摇摇头,说:“跃进,要是按人股,生意有赔有赚。赚了,你拿股金,分利润,都是该的;赔了,那也是活该,利益共享,风险也要共担嘛。要是按高息揽储,那时候没有政策,该多少是多少,给了也就给了。现在,高息揽储是违法的……所以,高息你是拿不到了。”

胡跃进说:“那,那那那……这五六年,我不是白忙活了么?!行,给我本金也行。你只要把本金给我,我也认了。”

任秋风长叹一声,默默地说:“胡跃进,你运气好啊。你是这场灾难中,惟一拿到钱的人。不管怎么说,在金色阳光早期宣传中,你也做过贡献,罢了,回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吧……”说着,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活期存折,“这是十万块钱。利息就按银行利率吧,六年,也就这么多了,拿去吧。”

胡跃进一脑门都是汗,他哆哆嗦嗦地接过来,又打亮火机照着看了很久……说:“谢了,我的哥。我一家老小都记你的恩德!”

任秋风说:“记住,密码是六个8,也就是888888。”

胡跃进揣上存折,往窗口走了几步,忽又折回来,说:“你是不是想带着这钱跑啊?”

任秋风吞儿笑了:“你说哪?”

胡跃进咂咂嘴说:“看来,你也不容易……要是等到明天,那些人不得撕了你呀?!要不找根绳,我把你顺下去,你也跑了吧?”

任秋风摇摇头,又是长叹一声:“天网恢恢,我往哪儿跑?”

夜淡了,空气开始变得凉爽。

任秋风的屁股已经坐木了,坐成了一个桩子。他身上惟一活的部分是他的脑子,他的脑子就像机器一样在时间中高速运转,一次次地回放……六年了。六年来,他在想,他都做错了什么?

很多。有的是一错再错……可最关键的,只有一点:他经商,却没有商人的意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利润。从骨子里说,他不具备一个商人的特质。他没想挣钱,他甚至不在乎利益。他派三十个最优秀的女营业员,坐波音737在天上飞来飞去,到处做示范,却从没计算过成本……如果他门心思考虑钱的话,他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商场,只是他的一块阵地。而他想征服的,却是这个世界。

胡跃进说的对,就是那个球,地球。他一味地扩大规模,就是想在这个地球上,一处一处,都布上点。他想得太大了,他雄心勃勃,一心想成为世界第一!他要把小红旗插上地球上的每一个城市。就像小时候说的话一样,他所渴望的,在模模糊糊的意识里,仍然是“解放全世界”。可这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世界”么?恐怕也不好这样说。这里边似乎含着一种东西,一种很自私、很武断的东西。是啊,这么赶紧,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没想过。真没想过。现在想,也来不及了。有一个念头,是他不敢多想的,那就是,他要改造的物质世界,是不是把他给改造了?

六年来,他只歇过三天,就是跟上官结婚那三天,即使是在丽江那三天里,他的心也没有歇……可他失败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失败。这时候,他才发现,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意义是大于生存的。他所追寻的,是意义。可“意义”又是个什么东西?

只是心不甘,他不甘心哪。一盘棋,走得好好的,就为那区区两千万,就把人将死了,实在是不值!可现在是全线崩溃,四面楚歌……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又有什么办法?罢了。

天就要亮了,任秋风动了一下,缓慢地站起身来,拖着两条僵硬的腿,一步一步走上了楼顶。

在踏上楼顶的那一刻,他感到了空气的清爽。在城市里,也只有这一刻,也只有人们还未醒来的时候,空气是清爽的。一旦人们从一格一格的屋子走出来,那空气就污浊不堪了。在黎明之前,突然涌上来一抹很重的黑,那黑层层叠叠地弥漫着,衬出了远处楼房的一幢幢剪影,就像是墨黑色的、水泥做成的森林,显得很恐怖。熄了灯的街道,也像是纵横交错的迷宫一样,似乎你永远也走不出……很快,天上的黑云竟飞起来了。他惊喜地望着天边,甚至有些兴奋,他从来没发现黎明之前,云是飞走的,一层一层地飞,那流动的夜气,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溜溜地,烟烟地,泼出去一样地,正在四散!而后出现的光是一线一线的,天边的,黎明的光。

他很想再看一看黄河,那是他一次次烫血的地方。可黄河离得太远了,高楼林立,他看不见了……

可是,当他往楼下看的时候,一下子呆住了。他像是被击穿了一样,木呆呆地戳在那里……这一幕,太刺眼了!

楼前停车用的空地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躺成乱蒙蒙、忽喇喇一片。他们一个个龟缩着身子,有顶被子的,有披着毛毯的,横七竖八,勾头驼背,相互依偎,全都在地上歪着……看样子竟有几百人之多!一个老人坐在马扎上,头几乎快要扎到裤裆里了,你可以想象他是多么沮丧;一个女人,怀里竟还抱着个孩子,那孩子的哭声就像是号角!还有一个穿西装的汉子,在对着电线杆撒尿,他大约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一边尿着一边大声哭喊着:我实在憋不住了啊。我排在前边的啊。我可是排在前边的!——他明白了,他们是在苦等,是排队来问他要债的!

他没有想到,他竟然害了这么多人——他也只有一死谢罪了!

就在这时,悄没声地,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人是李尚枝。李尚枝穿着一套商场的制服,竟然显得年轻了一些。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任总。”

任秋风转过身来,惊讶地说:“你,怎么没走啊?我不是……”

李尚枝说:“我是留下来值班的。”

任秋风无力地摆摆手,说:“走吧,你也走吧。商场,破产了。要债的都堵上门了,赶快走吧。”

李尚枝轻声说:“我看见了。”

接着,李尚枝说:“任总,你想不想吸支烟?”

任秋风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他身上的烟已经吸完了……

这时,李尚枝伸出背着的手,她手里拿着一盒烟一盒火柴,默默地递了过去。任秋风望着她,迟疑了片刻,说:“好,我就再吸支烟。”说着,他伸手接了过来,划火柴的时候,他的手竟然也抖了一下。

等任秋风点上烟,李尚枝说:“任总,还记得你给我说过的话么?”

任秋风吸着烟,说:“李大姐,过去,我要是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就在这里给你道个歉。请你,原谅吧。”

李尚枝说:“你忘了吧?当年,就是这里,我说要往下跳的时候,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任秋风长叹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我是,完了!”

李尚枝说:“任总,我问你,你贪过污么?受过贿么?”

任秋风说:“青天在上,大姐,我没有贪污过一分钱,也没受过任何人的贿赂。”

李尚枝说:“这不结了。欠了债,不管多少,慢慢还么……你就这么撒手走了,我们怎么办?那些要债的,找谁要去?”

任秋风苦笑了一下,说:“大姐,你是不知道,我是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数目太大了,几个亿!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一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是我,挪用了商场的流动资金,把钱用在了建摩天大楼上,可摩天大楼又出了意想不到的问题……一下子造成了全线崩溃。不说了,我只有一死谢罪。”

李尚枝也叹了口气,说:“是啊,背这么多的债……活着是苦。那,你想把这些债卸给谁呢?”

任秋风不语。

李尚枝说:“说来说去,男人还是自私啊。出了事,就一死了之。可你会瞑目么?你就这么……让人,世世代代的,一提起你的名字就骂,就吐唾沫?”

任秋风说:“一失足成千古恨,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让他们骂吧。”

李尚枝说:“呸!说你不是个男人,你就不是个男人!当年,我们像神一样看你、敬你……你怎么突噜下来就成了一堆泥了?!你活着,对你不算什么,那不就是苦么?谁还没苦过?可对那些人来说,就是一种希望。你只要活着,还一个是一个,还两个是两个……说不定哪一天,你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要是就这么往下一跳,你可真是坑人坑到家了!”

吸烟,吸烟,吸烟……任秋风又一连吸了五支烟。

李尚枝说:“按说,我算个啥?也没资格说你。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大红大紫的时候,也没歧视过我。我感你的恩……”

任秋风踌躇着说:“你是想让我……逃跑?”

李尚枝一愣,说:“我……没想过。跑?往哪儿跑?你一跑,就更说不清了。”

任秋风把烟丢在地上,用脚拧了一下,笑了笑说:“你穿这身制服,还挺精神的。大姐,商场,就交给你了。”

尔后,他说,“你去吧。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