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康民一直在悄悄地调查江雪。

在中原商学院,自认为“学问第一”的齐教授,是个有名的书虫。他看书很杂,从康德到普鲁斯特,从孔老夫子到易经八卦,他是无所不知。所以他从弗洛伊德那里有了一个独特发现,他的发现是从伟大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那里延伸出来的。弗洛伊德研究人的“潜意识”;而齐教授更关注“意识的起源”或叫作“童年意识”。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背着“童年”行走的,一个人的童年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要说伤害的话,童年的烙印,可以说是一生当中最大的伤害了。正是他,发现了江雪眼里与众不同的“蚂蚁”;也正是他,把江雪当作心理学意义上的“病例”来研究的。他要追踪的,是这些“蚂蚁”的来历。

齐康民查过江雪的档案。档案很简单:江雪,女,曾用名,江桂花,汉族,1966年12月29日生,籍贯,山西洪洞县……这个籍贯显然是不确定的。从下边的学历上看,她一直生活在平原上,与山西似乎不搭界。这也许是江雪在填表时故意作的伪,或者是一种调侃?山西洪洞县有棵大槐树,明万历年间,那是个大迁徙的集散地,有许多人从这里迁往全国各地,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祖先。这也仅是传说,难以为证。在父母这一栏里,江雪在不同的表格里,有不同的填法,后来的表格与原填表格不符,有关父亲的姓氏和工作单位都用笔涂改过。如果细细比照查对,就会发现原来填的好像是“医生”后为“工程师”,原为“刘”姓,后改为姓“江”;母亲的姓氏也是改过的,先为“王月”又为“江淑琴”,后改为“黄大兰”……经查询,表上填的所谓的父母“工作单位”里均没有这两个人,这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这反而更加激发了齐教授的探究欲。那年夏天,趁着一个假期,齐康民只身来到了本省最西部的一个城市。这是一个县级市,有满城的槐树。齐康民几经周折才找到了江雪表上填写的那所学校。江雪在表上填的是“红卫小学”,而现在这所学校的名字叫“文峰小学”。“红卫小学”是“文革”时期的校名;现在的小学是一个叫靳文峰的大款捐钱新盖了教学楼,就此改名为“文峰小学”了。据说,“文革”前,这所学校还有一个校名,叫“三眼井小学”,已经被遗忘了。齐康民先后来了三次,才逐渐弄清了这三个校名之间的传承关系。

齐康民最幸运的是第三次。第三次来,齐康民找到了本校的元老马校长。马校长只当过学校的副校长,已退休了,正领着自家孙子在学校操场上跑着玩。在校院里,这位胖胖的女校长是个碎嘴,见来一斯斯文文的“眼镜”,就说同志,你找谁?齐康民说这是不是以前的“红卫小学”?我想了解一点情况。马校长说是啊,我是这儿的老人(所谓“老人”是在这里工作时间长的意思),你了解什么情况?齐康民说,以前有个学生在这儿上过学,她名叫江雪,你知道么?马校长想了想,说没有吧?没有这个人。齐康民说,我想起来了,她那时候不叫这个名,叫江桂花。你听说过么?马校长说江桂花,哪一届的?齐康民说好像七八年,七八年毕业。马校长嘴里喃喃着,说没有吧,江桂花,想不起来了……可是,她走了几步,突然拐回头,你说的是江小豆吧?

齐康民一愣,说江小豆?马校长说我想起来了,你说的八成是江小豆,个不高,人家都叫她“小豆芽”。四年级的时候,我接的她们班。江桂花的名字,还是我给她起的。你问她呀?齐康民说是啊,我就是了解一下她的情况。马校长说那你找对人了,我当过她的班主任。齐康民生怕弄错了,特意拿出一张江雪的毕业照,说你看看是不是照片上这个人?马校长接过照片一看,说就是她,别的我认不出来,我就认识她那双眼睛,从小就这样,毒啊!马校长没等齐康民再问,她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她说,你不知道吧?她是个弃儿。最初我也不知道,是有一次做家访的时候,她家的一个邻居偷偷告诉我的。这孩子命苦,都苦到根上了。你猜怎么着,她是经人转了两次手,才到了这一家。她是头前那一家的女人一大早在医院隔壁的小胡同里捡来的……据说那女人待她还不错,只是那女人命薄,把她捡回来没有多久就死了。结果是那一家的男人带着她,后娶了这个女人。你说说,捡她的女人本就不是亲的,后嫁的这个女人就更不沾边了。这女人有个绰号叫母老虎,很厉害。她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这就算两窝了吧?所以结婚以后,男人和女人因为孩子整天吵架,那女人动不动就“野种”、“野种”地叫……江小豆,也就是江桂花,也是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瘦得像猫。这吧,不管怎么说,还有这个男人替她护着点,少挨一些打。可是后来麻烦的是,“文革”的时候,这男人不知因为什么事上吊自杀了……他一死,这母老虎就带着这两窝孩子又走了一家,她这算是第三嫁了吧?结果,嫁人没多久她又生了一个孩子,这就三窝了。这三窝孩子中,也只有江小豆不是这女人亲生的。所以,家里所有的活都是江小豆干的,孩子们不管谁犯了错,挨打的也总是江小豆……你说孩子哪有不挨打的?可这女人打人的方法跟别人不一样。你猜她怎么打?你想都想不到,她用针扎!用的是绣花针。听那邻居说,每次打孩子,这母老虎都关上门,只听屋里一声声惨叫!你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孩子出门的时候,你看她好好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孩子上学从来都是溜着墙跟走,不与任何人说话。她惟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她那双眼睛。只是后来,有一年夏天,这孩子背上长疮了……长疮了她也不说,上体育课的时候被人撞倒在地上,起来之后,一个背都是血!这时候有同学掀开她的衣裳看了,这才真相大白:她整个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看了真是让人寒心,那针眼黑紫黑紫的,密得像芝麻粒!一个脊梁都生了脓疮了……老天爷呀!

齐康民深深地吸了口冷气,顿时背上冷飕飕的!问,那后来呢?

马校长说,后来这事就传开了,一个街道的人都不愿意了。于是就反映到了民政局,民政局跟学校协商,就让这孩子住校了。那时候江桂花(我给她改的名)是惟一一个住校生。民政局一月拿十八块钱,算是这孩子的生活费……可学校没法人户口啊,后来就把这孩子的户口人在了市里的孤儿院。马校长说,这孩子的命比黄连还苦,她世上没有一个亲人。

齐康民又问,那,找过她的亲生父母么?

马校长说,上哪儿找去?捡她的人都死了八百年了。

后来,齐康民又多次寻找那个隔壁有一个胡同的医院,期望能够查询到江雪亲生父母的下落,可他一直没找到……

齐康民是在调查过程中逐渐爱上江雪的。

齐康民的调查,本是要证明自己观点的,他想在理论上与弗洛伊德一较高下。可是,在调查过程中,却更多地激发了他人性的一面。他的调查就此转了一下弯,有了更多的怜爱成分,他看江雪的眼光也不由得发生了转变。他觉得在人生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能开出这么一朵花来,实在是不容易的。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马校长后来讲述的一个细节,给齐康民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她说,那是江雪十一岁的事情。她从九岁开始就单独做饭了。那时利民小学没有食堂,江雪一个人在传达室生火做饭。那会儿,每人每月只有二两油票,二两油肯定是不够吃的。做过饭的人都知道,光热个锅就得半两油。所以每到下半月的时候,江雪就只有清水煮白菜了。一天中午,学校门口来了个卖油的,这是个老人,他一路吆喝着:小磨香油。小磨香油喽!据看大门的老冯头说,江雪本来正在屋里下面呢,听见喊声,她拎着个空瓶子就跑出去了。可她跑到学校门口就站住了,就像突然被钉住了似的。老冯头说,她每月只有十八块钱,母老虎还要从她手里要走五块(说是还赡养费),她只有十三块……她没有钱。那是下半月,离月底还有七天,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她站在那里足足停了有十几秒钟的时间,一直盯着那个卖油的老头看……当那卖油老头快要走过去的时候,她突然说,卖油的,你等等,我打斤油。就这么一个小人,走上前去,对老头说,你的油香么?老头说,小磨油,十里香,你闻闻。江雪贴上去闻了闻,说打一斤。可是,当油打进瓶里的时候,江雪说,这油多少钱一斤?老头说,小磨油,八块。江雪说,不对吧,人家都卖五块。老头说,这是小磨油,你说那是花生油,大槽油。江雪说,五块,都是五块。老头生气了,说你不要算了,没有这个价。江雪说,天天有人来卖,说的都是五块。五块吧?老头说,这是芝麻油,八块,一分不能少!江雪说,五块。多了我不要。那老头也是个倔脾气,抓住瓶,咕咕咚咚地把油倒进油篓里去了……就这样,江雪又拎着一个空瓶回来了。回屋之后,她把瓶子倒过来,在一个小碗里竟空下了小半碗油!此后她每天用筷子蘸蘸,一直吃到了月底。看大门的说,这孩子冰雪聪明!没有一分钱,也能打油吃。就是这么一个细节,竟然也让齐康民感到了疼痛,就像他背上也扎着一根针……由此,齐康民断定,这是一个商业奇才!

中年男人,一旦动了心,就像是旧日的木匠铺子着了火,那是救不得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齐康民经过一步步深入了解之后,渐渐走出了理论研究的窠臼,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护花使者。

齐康民爱江雪爱到了痴迷的程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成了江雪的“业余秘书”。江雪到金色阳光后,她看的所有的书,都是齐康民专程给送的。齐康民凭着自己的老面子,在省城八所大学的图书馆办有借书证。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跑遍全城,一趟一趟地去给她收集有关商业的、最前沿的图书资料。有时候江雪没时间看,他就代为阅读,尔后从中挑出重要部分,做成卡片供江雪参阅……不可思议的是,非常敬业的齐康民齐教授,自从爱上江雪之后,曾先后三次受到校方的点名批评!第一次,他本是夹着教案去给学生上课呢,可他却大天白日癔癔症症迷迷瞪瞪地跑到了商场门口……整整耽误了两节课,全校哗然!第二次,是他作为堂堂大学教授,居然偷摘学院的花木?!就为了江雪搬家时,说了一句她喜欢紫丁香,而一时大街上又买不到。于是齐教授就乘夜跳进学校的花圃,偷摘花木时被保安当场捉获!第三次最为恶劣,那是他夜半酗酒,凌晨三点穿着裤头子跑出来,到女生305寝室门口大喊大叫!因为那是江雪住过的……有段时间,有老师举报齐康民违反校规,在外兼课捞外块,因为他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早出晚归。后来经调查发现,他竟然穿着一个大裤衩子,在一小区里晃来晃去,像是在给人当小工……其实,那是江雪的房子刚刚装修好,为了不让江雪受到甲醛的危害,他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主动一天两次去给江雪开窗通风。

先前,是齐教授的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全校有名。他号称“学问第一”嘛;现在是齐教授的荒唐全校有名。他笑话不断,洋相百出,堪称“荒唐第一”了。可由于他课讲得好,校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很长时间以来,自从江雪跟他许下了“等她三年”的诺言之后,齐康民一直悄悄地做着结婚的准备。他先是戒了酒,原来是一喝就醉,一醉方休;后来是“小二两”;现在是“小二两”也不喝了,改喝饮料了。一生甘于清贫的齐康民近日突然买了一张最好的床,这张床价值万元!床送来时,顷刻间又成了中原商学院的一大奇闻!人们围住那床,啧啧地说,齐教授,这是你买的床?!可齐教授自有理论,他说,怎么了?人生的一半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我怎么就不能买张好床。人们说,是啊是啊,好床。齐教授也该有一张好床了!说着,那笑容多多少少都带一点“黄色”。可好床买回之后,齐教授并没有睡,却一直用塑料薄膜包着……另外,为了申请到新房(学校新盖了一栋宿舍楼),堂堂一大学教授,不惜与人大打出手!他曾经揪着后勤处长的脖领子——后勤处长拽着他的裤腰带——两人厮打着一直闹到了校长那里!其实江雪有房,他也不完全是为了房子,主要是后勤处长说的一句话惹恼了他。后勤处长开玩笑说:“听说你傍了个女大款,整天开一车进进出出,让那女大款送你一套别墅得了,还要什么房子?”由此,齐教授勃然大怒:“什么女大款?我堂堂一大学教授,傍什么女大款?!你把话说清楚——无耻!”

说者也许无意,听者有心,齐康民以为他暗指苗青青。前一段时间,苗青青的确开着车来过几次……就此,他连苗青青的电话也不接了。

三年之期就要到了。最近齐教授的西装穿得格外整齐,走路突然多了一个舞蹈动作。他在夹着教案去给学生上课的途中,走着走着,突然会有一个停顿后的弹跳,这个弹步是很难学的,就像是美国黑人的街舞或是踢踏舞中的一个碰跟滑步,总之,很难模仿。

这天晚上,任秋风是喝了酒之后来找齐康民的。

酒是闷酒,一个人喝的。对外,任秋风是从不喝酒的,他怕喝酒误事。这天晚上,他心情烦躁,郁闷,就破例喝了几盅酒……尔后,一个人开着车找齐康民来了。

进门之后,带着几分醉意的任秋风,乜斜着眼打量着他,说,“老康,听说你要结婚了?祝贺你呀。”

自从吵了几架后,两人很久不见面了。齐康民见他来了,毕竟是老朋友,就说:“日子还没定下呢,你怎么知道?”

任秋风说:“是你的学生告诉我的。你的好学生。”

齐康民也不客气,说:“不错,我的学生个个优秀。怎么了?”

任秋风哼哼哈哈地说:“好啊,好。”

这时,齐康民又要辩论了。他接上话头,马上说:“秋风,最近我听到一些传闻,对你很不利……所以,我认为你放走上官和小陶,是你最大的失误!”

任秋风皱了一下眉头,打断他说:“不说了吧?可能是失误。人都走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不说也罢。”

齐康民见他有认输的表示,心里高兴,也就没太注意任秋风的情绪,话头一转,说:“哎,老兄,我买了一张床,最贵的床。一万多!你来看看。”说着,就把任秋风往放床的那间屋子里引。

那床是包着的,还未解封,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任秋风站在屋门口,不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说:“好床。你倒是想开了。”

齐康民又把他的关于“床”的理论说了一遍,他说:“那当然。你知道床是什么?床是梦的摇篮,是爱的长生地。人生的一半,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所以,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得有张好床。”

任秋风意味深长地说:“哈,你有了意中人了。”

齐康民有点羞涩地说:“那啥,你不是知道了么?”

“妙啊!突然袭击。”任秋风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尔后,往沙发上一坐,闷了一会儿,突然说:“怎么样?喝二两?”

齐康民怔了怔说:“你怎么想起喝酒了?你不是不喝么?”

任秋风看着他,说:“不是要向你表示……祝贺么?喝二两。”

齐康民很严肃地说:“我戒了。我可是戒了。”

任秋风说:“真戒了?”

齐康民说:“这还有假?戒了,一滴都不喝了。”

任秋风说:“行啊老康,你能把酒戒了,不简单哪。”

齐康民说:“这有什么?不就是那点瘾么,改了就是了。”

任秋风突然又转了话题:“你对你的学生,都了解么?”

齐康民抬起头,说:“了解。怎么不了解?”

任秋风摇摇头说:“我看未必。”

齐康民说:“你啥意思?是不是钱多烧的了?有话就说。”

任秋风仍然没把话说出来,他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你一个大教授,别把人看错了。”

齐康民说:“我怎么会看错呢?我早就给你说过,我推荐给你的学生,都是最好的。”

任秋风说:“有些人,有些事,你还真看错了。”

齐康民又开始叫劲了,说:“不可能。错的是你吧?我看人,从没出过错。”

任秋风乜斜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叹一声,说:“老康啊,我看,你这个婚怕是结不成了。”

齐康民一下子怔住了。他望着任秋风,试图想从他脸上读出一点什么,可他没读出来,就说:“你这人,说一半咽一半,明说吧。”

任秋风冷不丁地说:“——狡兔三窟啊!”

齐康民心里急,说:“真成奸商了?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有啥你说么。”

任秋风说:“我也是为你好。那我可说了?”

齐康民说:“你说。”

任秋风说:“你爱上你的学生了,江雪。对吧?”

齐康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说:“对。”

任秋风说:“她爱你么?”

齐康民愣了一下,说:“这话说的……怎、怎么了?”

任秋风说:“这一点很重要。她爱你么?”

齐康民一慌,竟有些结巴了,说:“那那那、那还用说。”

任秋风摇摇头,“哼”了一声,说:“老康,实话告诉你,你这个学生,哼,不怎么样啊!……”

齐康民火了,说:“我的学生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你不说算了。你走吧!”

任秋风说:“老康,咱们还算是朋友吧?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吵是吵,可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我也是为你好啊!算了,不说了,你自己看吧……”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叠照片,“啪”一下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齐康民哆嗦着手,拿起了那些放在桌上的照片,这些照片拍的全是一些很私密的镜头:有江雪跟邹志刚在汽车里的;有江雪跟邹志刚在黑井茶社里的;有两人在饭馆里吃饭的;还有江雪穿三点式跟邹志刚两人在游泳馆里的……齐康民看了没几张,就吼起来了。他“啪”一下把照片往茶几上一摔,指着任秋风的鼻子说:“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卑鄙!——无耻!这,这完全是捏造!是诬陷!”

任秋风坐在那里,点点头说:“对,说得对,我卑鄙。这都是我捏造的。是我没事拍着玩呢。”接着,他直直地望着齐康民,“你也不想想,我会去拍这样的照片么?这是我拿钱买来的!”

齐康民忽地站起身来,说:“你给我滚!从现在起,咱们绝交!我没有你这个朋友了!”

任秋风慢慢地站起身来,这一刻,他有些头晕,身子晃晃地,说:“老康,几十年的朋友,不做了?”

齐康民抖着手说:“——请你立即离开这里!”

任秋风咬着牙,气呼呼地说:“你这个学生,我是如此看重她,信任她。可她背叛我,背叛金色阳光!……”

齐康民根本不听他说,只默默伸出手来,做出了送客的姿势……

任秋风边走边说:“老康,你可以不认我这个朋友。但我要告诉你,我从不造假!”

齐康民瞪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当任秋风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老康,你这么爱她,你见识过——桃花吗?!”

齐康民像是被击倒了似的,他丫站在那里,像傻了一样直直地望着任秋风,眼里竞出现了莫名的恐惧!

任秋风以为他没听明白,又一次重复说:“我想,你一定是见过那桃花了。她背上的桃花!”

此刻,齐康民像疯了似地抓起一只茶杯甩了出去,奋力喝道:“——滚!”

茶杯摔在了门角上,碎了。门“咣”地响了一声,又关上了。齐康民像一堆泥似地往沙发上一出溜,嘴里喃喃地说:“捏造,这完全是捏造。你不要相信……”他闭着眼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尔后,他的眼睁开了一条缝儿,瞄了一眼沙发上的照片,又赶忙把眼闭上,自言自语说,“不看。我不看。坚决不看。”

可是,他心里已经伸出了一只手,很长的手……

齐康民又开始喝酒了。

酒是好东西,它可以麻醉人的神经,让人暂时忘却。可酒里又会长出一种东西,那就是忧伤。越喝,心里的伤口越大,越喝,往日的记忆就越清晰……于是,齐康民对自己说,我得去问问她,我要问一问。

齐康民也是喝了酒之后去找江雪的。那个小区他是很熟悉的,他在那里跑了一个月,就为了给那套房子换一换空气……博雅小区6门409,这里对他来说已是熟门熟路。

当晚十点半,一个不该敲门的时间,喷着满嘴酒气的齐康民敲开了江雪的房门。江雪看到他的时候很生气,是真生气了。江雪说:“你又喝酒了吧?我说过多少次,不让你喝酒。你怎么就不听呢?”

齐康民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笑着,笑得很傻。他笑着说:“酒,酒是个好东西。酒让人清醒。”

江雪穿着一身睡衣立在门口,像训孩子一样没好气地说:“快进来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我可告诉你,下次再喝成这样,我就不让你进门!”

齐康民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摇晃着身子进屋去了。进屋后,他站在那里,四下看了看,像个孩子似地说:“我,走错门了么?”

江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齐康民摸了摸脑袋,没头没尾地说:“一醉解千愁啊。莫非,我我我,成了人家的一首词了?”

江雪冰雪聪明,一句话就切到了要害处:“哼,——是陆游那首‘错错错,莫莫莫’吧?‘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对吧?好啊,你走。你走吧!”

齐康民一下子没词了,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就那么晃晃地站着……片刻,他一拍脑袋,突然说:“不不。是唐、唐婉的‘难难难,瞒瞒瞒’——‘世情凉,人情恶;人成各,今非昨’……”

江雪想他又喝高了。就“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先是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尔后回身拿了一条毛巾,走到他身边,一边给他擦脸,一边柔声说:“好了,知道你学问大。不让你喝,是为你好呢……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喝酒伤身,以后别再喝了,行么?”

齐康民眼里突然有了泪……他哭了。

江雪一怔,弯腰拍拍他,笑着说:“哎,哎,老康,不至于吧?你看你,怎么像个孩子?好好,我不说了。我知道你是大教授,爱面子。”

齐康民喃喃地说:“雪,小雪。我爱了你三年,又等了你三年,数一数日子,六年了。嗬,整六年……”

江雪点点头,说:“我知道。”

齐康民抬起泪眼,说:“这六年里,我没提过非分的要求吧?”

江雪说:“没有。”

齐康民说:“那,我现在能不能提个要求?”

江雪望着他,久久,说:“你提吧。”

齐康民却一下子哑住了。他的嘴像是贴上了封条似地,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他太痛苦了!

江雪瞪着一双毛毛眼望着他……见他久久不开口,就鼓励他说:“说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齐康民喃喃地说:“我……”

江雪急了:“说呀?!”

齐康民两手捧着脸,又过了很久,终于说:“我想看看……桃花。”

江雪的脸陡然起了变化,那是惊鹿一样的表情!她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僵硬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活过来似的,抱着两个膀子,默默地问:“是谁告诉你的?你,听说什么了?”

齐康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勇气说出来。他又垂下头去,默默地摇了摇头。

江雪再次追问:“你到底听说什么了?!”

齐康民的头低低地勾下去,什么也没有说……

江雪那爬满了蚂蚁的眼睛里含着泪珠,她说:“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么?我说,你等我三年。在这三年里,无论谁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接下去,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可你,还是,信了。”“信了”那两个字,是痛彻心肺的!

齐康民无语…

江雪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先是惊恐,疑惑;接着是怨怼,仇恨;再接下去是疯狂,是豁出去的凛然……她说:“好,好吧。你不是想看么?我让你看。”

说着,江雪背过身去,无声去褪去了那件精纺的丝绸睡衣,就那么穿着乳罩和内裤,赤裸裸地站在那里。她背上果然是有“桃花”的,那桃花镶在肉里,灿烂地开放着,像真的一样,逼真!如果细细地看,就会发现那桃花是用针雕刻后又上了油彩的;而桃枝则是天然的疤痕……江雪咬着牙、含着泪说:“看吧,好好看看。看清楚了么?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孤儿。我有母亲。我母亲是个雕刻师,这就是她给我刻上去的!”

齐康民脑海里像是炸了一样,满眼都是桃花!满世界都是桃花!

片刻,他再一次艰难地抬起头,默默地说:“雪,小雪,你说实话,你爱过我么?”

江雪说:“想听实话,是吧?”

齐康民说:“是。我想听你说句实话。”

江雪恶狠狠地说:“没有。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是逗你玩哪。你没看出来么?大学问家?!”

齐康民深深地埋下头,再一次说:“从来……没有么?”

江雪干脆一下子狠到了底,她说:“从来没有。我就是逗你玩。我就是拿你寻开心。我牵着你,就像牵着一条狗一样!不时给你扔两根骨头,抛个媚眼……说得更直白一点:我有一百个男人,你不过是一百零一个罢了!”

齐康民双手捧着脸,叹一声说:“我明白了。”

江雪冷笑一声,说:“你明白什么了?告诉你,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撕下你脸上的画皮!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和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人模狗样地披了一张假斯文的皮罢了。你不是想看桃花么?你不就是想证实一下我的无耻么?我还告诉你,我从来不说实话,我没有说实话的习惯!你们男人都一样,任何一个男人都想看桃花,你已经看到了,该满足了吧?!滚吧。该看的你都看了,你也该滚蛋了!”

齐康民很难过地说:“江雪,别,别这样说……”

江说:“你想让我说什么?让我跪在你面前求饶?让我哭天抹泪地求得你的宽恕?——你休想!”

齐康民忽然朝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说:“江雪,错了。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江雪满脸是泪,她哭着大声喝道:“晚了。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不原谅你,永远!”

夜深了。

城市的夜仍然像一只五色的狐狸,到处都放射着诱人的光彩。远处高楼上的广告牌上闪烁着花花绿绿的霓虹,那是一瓶酒在追一个盘子,或是一束光在撵另一束光;一街两行的饭馆依然是灯火辉煌,玻璃窗里晃着一颗颗冒着热汗的人头;卖香辣蟹的小摊已摆在了人行道上;卖羊肉串的就要收摊了,把火红的炭灰倒在了下水道口上,“披”一声冒出了一荡带有羊膻味的热气;洗浴中心的敲背声从窗口跳出来,追逐着亮红的女人曲线;歌厅门口挂着一串串红灯笼,灯笼下站着穿旗袍挂金黄色绶带的姑娘,有“美酒加咖啡”的歌声从绶带里四溢;美容店靓女的头像一张张在玻璃窗上招手大喊:亲一个;轿车、出租车一辆辆像蜂一样在大街上奔跑着,也不知官员们都在干什么……忙啊!

齐康民像一个老乞丐,昏昏沉沉、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他自己觉得,他真成了一个乞丐了,十足的、精神上的乞丐。他身边车来车往,且不断地有人鸣笛示意,他却浑然不觉,大咧咧地走在马路的中间。当司机骂他的时候,他竟回头笑了笑。有一段时间,在一个十字路口上,他兴之所至,竟还爬上指挥台,给人免费当了一阵儿交警,伸出手指挥南来北往的车辆通行……尔后他又走下指挥台,嘴里念念有词地向东走去。是啊,他去的时候,心还是满的,是有期待的;可回来的时候,心已经空了。他想证实的,都已经证实。可是,他又得到了什么?

六年了,数一数,多少时光?当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满城跑着借书的时候,当他在一张张卡片上记述着人类智慧精华的时候,当他抱着雨伞等在商场门口的时候,当他厚着脸皮去偷花的时候,他是等着这一天的。可这一天没有了。当然,他也知道现在社会上有了很多新观念新思潮,有了很多后现代超现代的、多元的生活方式……可他依然“老派”。他知道、他理解、他也接受(在理论上),可他自己“新”不了了。

他脑子里有一个死结。这个死结是他无论如何也跑不出的,那就是:一个人说了话怎么可以不算?一路上,齐康民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你说的,让我等你三年,我等了。你说让我等你三年……

夏夜里,他眼里却开放着一朵朵桃花,桃花满天。那桃花,真是扎眼哪!人人都知道你背上有桃花,只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既然不爱,为什么还要我等?!每次发问,到了这里,就成了一个死结。

可是,那双眼睛,那双爬满了蚂蚁的眼睛就像是长在了他的脊背上,他是背着这双眼睛仓皇逃走的。长久以来,他竟然不敢和她对视。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双眼睛非常着迷,可以说是既爱又怕。那就像是一枚钉子,一直钉在了他的心里。

是这双眼睛让他看到了他做人的失败。他真的是很失败呀!他一路走着,一路都在阅读他的失败。他的失败就像是无法破解的“天书”,每一个字都让他如坠五里云雾,都让他汗颜:他的前妻,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没声地跟人跑了,跟一台商南逃去了广州;他满腹经纶,讲的又是商科,也曾试图经商,却连一颗钉子也没卖出去过;他曾经炒过股(在理论上,他对股市的判断可以和国际上的大股评家画等号),可在实践中他却屡屡败北,投入的钱血本无归;他号称“学问第一”,可两次评正高都没有通过,到如今教授还是副的……他爱上了自己的学生,巴巴地等了六年,可人家却说不爱他,从来没有爱过他,是逗他玩!

这么想着,那悲哀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一下子就把他给淹没了。他也试图挣扎,也试图重新爬上岸来,可是“岸”在哪里?!

读书人,你真的是很无用啊!你还跟人争执什么?你还有脸执什么教鞭?你循循善诱口吐莲花讲出的道理不过是一泡臭狗屎!你在讲台上蹿下跳声嘶力竭不过是一场场拙劣的表演!你特立独行放荡不羁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低能!你大咧咧口出狂言也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罢了。其实你也是一个孤儿,你是被齐家抱养的……普天之下,你也是没有一个亲人!

你看得很清楚,不久你将成为商学院的一个笑料,一个茶余饭后嚼舌头的口实。人人都知道,你平时省吃俭用苛刻吝啬却买了一张最贵的床。有了关于好床的理论,却没有人睡……你张牙舞爪地跑去跟后勤处要新房,还揪人家处长的脖领子,四处张扬着说你要结婚啦!可分房时人家问你要结婚证,你又拿不出来……到时候,你还有脸见人么?!

齐康民迷迷瞪瞪晕晕腾腾地走回了学院,又鬼使神差腾云驾雾般地上了学院新建的十二层教学楼。进门的时候,看门的保安自然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齐教授,有点诧异地问,齐教授,都后半夜了你……他伸手一指,我上去看看。保安自然看出他喝酒了,可保安不敢拦他,这是个惹不起的人。就这样,他一步一步地上到了十二层,站在了楼顶上。

这真是个不夜城,黎明在即,眼前依然是灯火一片。那纵横交错的灯,那层层叠叠的灯,那五颜六色的灯,就像是幻化出来的带有几分神秘的流光溢彩的海洋。在灯的海洋里,又分明亮着一条条河流,河流里汪着一芒芒漩涡,那就是人们说的路和街么?跳荡着礁石般的一坨一坨的炫目弧线的地方,那就是所谓的娱乐场么?那就是人们趋之若鹜的饭馆歌厅酒吧吗?那就是卖的广告牌子吗?……尔后是匣子,一方一方、一棱一棱,一格一格的水泥做成的匣子,匣子已快垒到天上去了,匣子活在灯海里,却死在黑暗中;人,在一个个匣子里装着,所谓的生活,也不过是从一个匣子走向另一个匣子……那么,天堂在哪里?!

天就要亮了么?天边终于有了一线鱼肚白,那白就是赶夜的鞭子?城市的夜是不用赶的,你没看他们一直在跑吗?可跑向哪里,谁也不知道,没人知道。他们只是在跑。

齐康民最后看了一眼那天边的鱼肚白,他知道那赶夜的鞭子并没有抽向城市,而是打在了他的身上!此时,他的书生气在最后一刻表现得仍然极为充分,他往下看了看,脑海里突然间蹦出了书里的一句话,这句话出自《瞿秋白传》,是秋白先生说的。四十多年来,他一直活在书本里。他实在是走不出书本了,他已经淹在书里,说不出自己的话了。于是,他扶了一下眼镜,笑了笑,在临跳下去之前,又一次背诵了瞿秋白先生的话:“——此地甚好。”江雪后悔了。

在齐康民狼狈逃走之后,江雪立刻就后悔了。

正是那关门声震醒了她。那“咚”的一声,像是震裂了她那坚强无比的神经,使她顿时有了抽搐般的痛感。

是啊,六年了。六年来,还没有谁像齐康民教授那样疼爱过她。他就像是父亲一样,包容着她所有的任性,所有的无情无义……她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她戏谑他,嘲笑他,支使他,甚至恶意地算计他,他从来不恼。他是学院里人人尊敬又人人害怕的教授,他的课讲得非常好,好到让人着迷的程度;但他的脾气不好!跟人说翻脸就翻脸。也只有她,敢叫他“老康”。

就是单从个人的角度考虑,她也不该放弃他。他是她一生中惟一真心爱她的人。也只有他的爱,不附加任何条件。他甚至代她去读书!他给她做的一千六百张卡片,如今还在她书桌上的卡片柜里放着。那些卡片做得极为精致,每个字都是工工整整一笔一画的小字楷书;书是一本一本地看,尔后在阅读中把那些精华部分挑出来,再一一抄在卡片上,编目排序。每本书的摘要都是以书的第一个拼英字母打头,尔后再以A、B、C、D、E、F……的顺序排列,供她随时查阅、引用。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花费了多少心血!

还有一件事是她不能忘的。这是一个迂腐的人,迂腐到了冥顽不化的程度。有一段时间,她的房子刚装修好,他每天跑来给她的房间通风换气……一天傍晚,当她开门进来的时候,见他没有走。他不但没走,竟然光着脊梁、黑着灯坐在厅里!当时吓了她一跳。开了灯之后,她说,“老康,你干什么?吓我一跳!”齐康民赶忙穿上衣服,还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蚊子。”她不太明白,说:“蚊子?蚊子咬你了?”他说,“跑进来两只蚊子,我打死了一只,还有一只。”她笑了,“老康,一只蚊子,就值你这样?”他说,“既然打死一只,我想再等等。”她大笑:“老康老康,你坐在这儿,就是等蚊子呢?你傻不傻呀?”……可是可是可是,事后她才想起来,齐康民最怕蚊子咬。所以,他以为江雪也怕蚊子……他是在替她喂蚊子呢!

是呀,她并不爱他。可她需要他。以她的聪明,她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可靠的后方。当你在前方拼杀的时候,如果胜利了,那是没有话说的;但一旦失败了,他这里就是一个最好的养伤口的地方,是最后的退守之地。正是基于这一点,她要他等她三年。

三年。在这三年里,她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她一直在拼搏、在较量、在争取,她又见识了多少人多少事?她爱的人,她曾经委身的人,并不爱她……说白了,那不过是一次次的交换罢了。是心计,是利益,是欲望的燃烧。当江雪面对内心的时候,她是清楚这一点的。

假如不能得到心中所爱,就找一个爱你的人垫底。这是江雪最初的计算。现在,这个计算出了一点偏差。她的一些事情,竟然被他发现了……可是,那又怎样?

江雪是个永不言败的人。她知道,齐康民骨子里是一个老实人,迂腐的人。如果她稍微地施展一点手段,仍然是可以俘虏他的。在这一点上,她是有信心的。想想,还有谁这样对你?还有谁期望你眼睛里开出花来?还有谁肯去为你喂蚊子?不要再欺磨老实人了。去吧,去把他追回来。说一千道一万,他才是你最最可靠的人哪!

可是,现在就去追他么?还是再等一等?

有那么一刻,江雪有些心绪不宁。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于是,她拉开窗帘,朝外看了看,已是后半夜了,小区里很静,只有一些路灯白晃晃地亮着……她想回床上躺一会儿,可她睡不着。于是,又爬起来,点上一支烟。在众人面前,她是从不吸烟的。可没人的时候,她会悄悄地点一支,以减轻心里的压力。然而,不知为什么,她仍然心绪不宁……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东西挂在了心上?

于是,她把烟掐了,换了身衣服,拿上车钥匙,出门去了。

天已微微地亮了。灯红酒绿的城市,只有这时候,才会静下来。这静也是醉后的静……不久,那喧闹就又开始了。晨光里,街面上车辆不多,偶尔有早班的洒水车在路上行驶着。在路上,江雪把车开得飞快,她甚至把见齐康民后的第一句话都想好了。开门之后,她会说:老康,还生我的气吗?

然而,当江雪的车驶进中原商学院大门之后,她却发现校园里乱嚷嚷的,像炸了锅似的。只见人们一群一群地从楼里冲出来,都朝着一个方向跑!一大早,这是干什么呢?她摇下车窗,刚想问一问,却听见奔跑的学生在说:“快快,齐教授自杀了,从楼上跳下来了!”

顿时,江雪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一下子趴在了方向盘上。片刻,她有些慌乱地打开车门,冲上去就近抓住一个男生问:谁?你说谁?!那男生气喘吁吁地说:齐教授!齐康民教授!说完,大步跑去了。江雪下意识地跟着人们朝教学楼前跑……可是,跑着跑着,就在她快要跑到的时候,只有十几米远了,她突然停了下来,就那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扭头往回走。她听见人们乱纷纷地说,快打110!快打120!快快快……江雪重新走回车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尔后果断地倒车,迅速地离开了商学院。

当她重新驶上大街的时候,她哭了。她知道,她把心留下了,她的心正抱着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