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楼开放式电梯的台阶中央,任秋风居高临下,叉开双腿,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大”字。

他完全有理由站出一个“大”字。试想,有谁能、只要写上三个字,就可以随时调用几百万甚至上亿的资金?!有谁能、只要说上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工作环境乃至于命运?!有谁能、被上千家的工厂或推销商围着,以他说一个“好”字为荣?!试想,每天每天,都有人在不停地求你、夸你的时候,你走路的姿式,难道不发生一点变化么?

人,一旦站出一个“大”字来,他的心态也就随之变了。此时此刻,他身子下边就像是垫着一座发电站,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放光,很有点气冲斗牛的样子。这时候,他自己还不清楚,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站出一个“太”字了。——当然,这话是后来有人说的,是来自民间的版本。

任秋风是在给金色阳光的全体职工作动员报告。员工们都在大厅里列队站着,个个身穿金色阳光的制服,像士兵一样。只有任秋风一人站在电梯第五级台阶上,整整高出了众人半个身子!

他站在那里,先是严肃地巡视了一阵,尔后,他清了清喉咙,像列宁一样伸出手来,说:“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一个要你们用脑袋好好想一想的问题。咱们这支队伍,应该往何处去?”

这时,绰号叫“包子”的快嘴女人站出来了,她高声说:“董事长,我们不用拍脑袋,我们有的是耳朵。你指哪儿打哪儿!”

任秋风对着众人说:“是么?是这样么?不要说漂亮话!”

众人齐声说:“——是!”

任秋风指着自己的脑袋:“大伙要用的,是不是这一个?你们别弄错了,这不是夜壶吧?”

哄一下,人们全都笑了!

任秋风突然脸一沉说:“我也相信你们说的不是漂亮话。我要听听声音齐不齐?是不是要用这一个?”

众人洪亮地回道:“——是!”

任秋风说:“气不壮啊,声音再大一点。”

于是,众人放开喉咙,山呼一般地喊道:“——是!”

任秋风点点头说:“嗯,这才像是我带的队伍。”接着,他望着众人,伸出了一个指头,“在场的,大大小小都是股东了。你们是股东,我就是你们的长工。知道我要带你们到哪里去么?”

众人都愣愣地望着他……这时,任秋风那个伸出来的指头弯了一下,只见在两个开放式电梯的中间,从空中慢慢降下一道镶黑边的白色幕布,当幕布降到与任秋风的胸部平齐的时候,它停住了。尔后,上边先后出现了一行一行的像集束炸弹式的黑色的大字:

金色阳光十年规划:

1.五年内,实现以零售业为龙头,以金融证券和房地产为两翼,以实业开发为基础的大型集团连锁公司。力争达到年销售额500亿,全国排名第一!

2.五年内,在零售业方面,以“金色阳光”为品牌发展、营业面积不低于20000平方米的大型商场30家;不低于5000平方米的零售超市100家。

3.五年内,在京、津、沪、穗或香港选址建造象征“金色阳光”历史丰碑的“金色阳光摩天大楼”(世界第一)。

4.五年内,延伸开发以“金色阳光”为系列品牌的服装厂、印刷厂、工艺品厂、包装加工厂、快餐公司等,生产“金色阳光”系列产品。

5.十年内,争取参股、控股10-15家有希望上市的、效益好的企业,包装上市。

6.十年内,在香港建立世界性的货源中转站;同时建立三大公司:

“金色阳光海运公司”;“金色阳光航运公司”;“金色阳光航空公司”(购买二十架波音飞机),以全面实现国内、国外货物连锁配送。

7.十年内,先后在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英国、美国、日本等。

十二国插上“金色阳光”的旗帜,最终将“金色阳光”打造成为具有国际影响的巨型商界航母!

站在下边的人眼都看直了!这么宏大的计划,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做梦都没敢想过。可他们信这个人,他们就是信他。任秋风在他们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他们先是愣了一会儿,小声嗡嗡着,继而一个个手指头都变成了算盘珠子,扒拉着在心里默算……突然之间,这里成了一座蜂房,那嗡嗡声越来越大,就像是众蜂迎接蜂王出世一样!在他们的心里,有一个一个的小蜜蜂探头探脑地从心眼里飞出来,仿佛看到了满世界的花丛,那个美呀!有人忍不住就笑出声来了。这笑声勾起了全体人的大笑,那心里满荡荡的,是啊,他们还没敢多算;没敢把账算满,他们仅是算了十年计划中那开初的五百亿。就拿五百亿来算吧,他们各自的股份又是多少呢?那么,最少的也有几百万了吧?像中层,多的会有几千万,上亿!这这这,太他妈的了!他们想,这真是个神人,真得跟这个人好好干。于是,有掌声响起了,热烈的、像潮水一般的掌声!

任秋风站在那里,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按,立时所有的人都噤声了。任秋风大声说:“账都算了吧?”

众人齐声说:“算了!”

任秋风说:“算清楚了?”

众人齐声说:“算清楚了!”

任秋风说:“有一笔账你们可能没有算,付出。付出你们算了么?有百倍的付出,才会有百倍的收获。这一条,你们要牢记。”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年轻姑娘跑出来,扭着屁股,激动地大声喊道:“任总任总我爱你!我把鲜花献给你!”

众人先是闷了一下,继而也跟着齐声喊:——任总任总我爱你,我把鲜花献给你!

任秋风伸出两手往下按了按,说:“好了,现在还不是献花的时候。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事,就要这样干。路,就要这样走。咱们这是第二次创业。谁要是砸了金色阳光的牌子,我就要砸他的饭碗!不久的将来,你们,就是金色阳光的元老,是功臣,是骨干中的骨干!我看,干好了,起码每人一栋别墅是没有问题的……好了,会开到这儿。”接着,他郑重地叫道,“金色阳光——”

一时,群情激奋,人们齐喉咙应道:“——蒸蒸日上!”

这话,现在已成了金色阳光员工上下班都要喊的“格言”了。

江雪站在一旁,一直默默地望着任秋风。她是用心去望着的。且不说两人已有了肉体之欢,单就对一个人的理解来说,她对他看得是最清的。是啊,这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他身上有着一种一般男人所没有的魅力。他有远大的目标,有一个男人应该具备的智性和果决,他还是个工作狂,做事雷厉风行,富有感召力。他往那儿一站,就像是一座山……这些,都是让她佩服的。但是,他要打造的是一个商业帝国,就像他说的航母,那么宏大的目标,能实现么?!对此,她多少是有些担心的。

可是,她还是欣赏他。

男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征服世界的。

现在,任秋风已经有了实现这个雄心的条件。那次会后,任秋风把省城的金色阳光全权交给江雪打理。他带着一支精干的队伍,制造梦想去了。

这是一支很奇特的队伍。这支队伍在任秋风的带领下,出门坐的是波音飞机,住的是五星级宾馆,吃的却是方便面。

这支队伍有个显著特点:烂嘴。此后,在很多的日子里,包括任秋风在内,天天大嚼方便面。任秋风的目的很明确,要想扩大规模,创造奇迹,必须首先在北京、上海、广州、天津这些大城市扎下根基,建立“金色阳光”系列连锁商场。所以,当任秋风带领考察小组,在京、津、沪、穗四地的大街小巷奔波的时候,放屁都带着一股方便面的麻辣味。——这就是任氏风格。

任秋风说,住五星级宾馆是工作需要,吃方便面也是工作需要。也有人不满,就小声嘟哝说,咱有个地儿住就行了,为啥非要住五星级?咱不要“星”不行么?省下钱来,也可以吃得好一点。可任秋风说,不行。住五星级显示的是金色阳光的实力;吃方便面体现的是金色阳光的工作作风,这不是一码事。没有人敢不执行。于是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吃了近百箱方便面,一个个都吃成了烂嘴。任秋风的嘴也烂了,他是烂着嘴坚持跟人谈判的。

在京津沪穗四地,考察人员四人一组,腿都跑细了。他们中有人开玩笑说,他们考察有三大收获。第一,是知道了方便面的种类;第二,熟悉了大街上各种WC(厕所)的标识。天天吃方便面,渴呀,再大量喝水,尿多!据说,在一个个繁华都市的大街上,他们一个个都是夹着腿走路的——到处跑着去找WC。他们考察的第三收获是:北京人派儿大,说话就像刚从中南海出来的;广州人烧包,一个个小干巴猴样,偏夹一大包;天津人涮儿巴叽的,嘴油得像天天吃“狗不理”;上海人说话依来依去,办事小里小气。他们尤其对上海人印象不好。上海人不是斤斤计较,简直是两两计较!话说得很好听,办起事来,却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

上海这个地方,是他们在京、津、沪、穗四地商务谈判中最艰难的一处。上海人实在是太狡猾了。当他们经过考察,定下商址后,业主突然聘请了一家对上海情况非常熟悉的香港会计公司做代理。这家香港的会计公司完全按照国际上通行的评估办法,对大楼进行了非常详细、周密的评估。比如,一楼营业大厅每平方米多少钱;二楼营业大厅每平方米多少钱;地下仓库每平方米多少钱;已配置的设备每平方米多少钱……这样一笔一笔算下来,算到最后,竟然连门前的停车位也算了钱。

与上海人的这次谈判,极为艰苦。那天,任秋风是结束了与天津人的谈判后,坐飞机赶来的。他一下飞机就坐上了谈判桌,一连坐了十四个小时。在这十四个小时里,任秋风除了中午吃了个工作餐(盒饭)外,连口水都没有喝。他只是笔直地坐在那里,一支一支吸烟,把嘴吸得很苦。对方坐着一溜“西装”,这些“西装”们不光是侬来侬去,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不时还夹着几句英文,叫人十分讨厌。也就是三千一百一十七平方米的有效面积,让他们硬是算到了年租金五百四十七万六千五百四十七元!

任秋风知道,谈判是比耐性、比心力的。开始,双方都说了很多废话。一方是挑毛病,一方是讲优势;一方是想把价格抬起来,一方是想把价格压下去……在对话中,各自都顽强地坚持自己的立场。这时候,任秋风一句话都不说,只让下边的人说。当服务小姐一次次倒茶续水时,任秋风也坚持一口不尝,他忍着。也许,不停地续水,也是一种策略,喝多了,会让你一次次地跑厕所,让你不由得急躁。人一急,就丧失主动权了。

面对“海派”们摊出来的一个个报表、数据、评估报告,任秋风更是一个字也不看。他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他们有他们的打法,自己有自己的打法。等对方把自己的意图全部摊出来之后,任秋风却突然说:“你们去过俄罗斯么?有一次,我去俄罗斯考察,在圣彼得堡的一个卫国战争纪念馆的大门前,看到了这么一行字,那字是刻在大理石廊柱上的,上边写的是:‘石头啊,你要像人一样坚强!’说实话,就是这行字,把我给震了。在咱们国家,形容人意志坚强,大都是用这么一个词:‘坚如磐石’。可人家呢,却反过来了。前苏联卫国战争时期,彼得堡整整被围困了三年,仅饿死的人,就有一百万!可德国人却一直未能打进这座城市。所以,人家才敢说:‘石头啊,你要像人一样坚强。’这个民族不简单哪!”说到这里,任秋风停了片刻,笑了笑说,“——各位,你们条件这么苛刻,是不是也想考验一下我的意志啊?”

“海派”们都愣愣地望着他,其中有一戴眼镜的“小分头”博士说:“任总,是这个样子滴,这些数据,你最好还是看一看滴。营业场地你们是考察了滴,侬的评估是最有权威性滴。根据国际法……”

任秋风却说:“我再给你们讲一件小事。有一次我路过匈牙利的布达佩斯,那里的华人朋友请我去一个赌场玩,也就是让我见识见识吧。那是一个非常豪华的赌场,而且是专门对华人开的。里边有轮盘赌、老虎机、十三点……总之,什么赌具都有,只要有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这个人,有赌心,却不爱玩。可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很有启发的现象。在那个赌场里,不管你是谁,只要进了这个门,吃、喝、吸,全是免费的。里边二十四小时都有戴白帽子的高级厨师候着,你要吃西餐有西餐,吃中餐有中餐,高档的;酒备有红、白、啤三种,全是中高档;烟,是盛在托盘里的,你想什么时候吸,就什么时候吸……当时我想,这个老板太精明了,很大气呀,他知道如何去吸引赌徒。据说,就有一些刚出国门的国人去钻这个空子,穷困潦倒的时候,没饭吃了,就去赌场里泡上一天……”说到这里,任秋风又笑了,“由此,我体会到,学会让利,是大气的一种表现哪!”

当任秋风一连讲了五个例子之后,“海派”们都沉默了。他们互相看看,那眼神说,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滴?再不说什么了。只有墙上的挂钟“嗒嗒”地走着,谈判桌上一度显得很沉闷。考察小组的人悄悄附在任秋风耳边小声说:“任总,你把他们镇住了。”任秋风轻轻地哼了一声,并不说话,仍是坐在那里,显得很有耐心。

就这样,两班人马一直僵持到傍晚时分,从会议室外走进了一个身穿西装套裙的亮丽女子,这个女子坐下后,说:“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业方经理,我叫吴云。任总,你们金色阳光在全国的影响谁都知道,我也知道你们的品牌效应,也非常钦佩您的胆识。但上海是寸土寸金之地,我们之所以聘请香港公司做,就是要体现数据的可信度。讲的是真实、诚信。如果你有什么新的建议或不同意见,请你指出来,好么?”

看着这样一位声音甜美的女性,任秋风说:“说实话,不是钱的问题。金色阳光不缺这几个钱。我们金色阳光的无形资产,外界评价一亿七,但那是个虚数。我从来没有拿它来吓唬你们。所以,你们评估出来的价格,叫我说,也是虚数,不可信。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们北方人喜欢痛快,也不要一平方一平方算了,整栋楼说个整数吧!”

吴云笑了笑,说:“任总,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有权威的评估价摆在这里,你说吧。”

任秋风说:“这个价格显然是无法接受的。我要你说个实数。”

吴云说:“这就是我们的实际报价。如果要让的话,我得到的授权只能让百分之一。”

任秋风迟疑了一下,说:“至少让百分之十……”当他说到“百分之十”的时候,他抬眼看了那个“小分头”,那“小分头”的眼睫毛动了一下,立时他就觉得舌头错了,可怎么把舌头拐回来呢?一般人是拐不回来的,可他硬是拐回来了,他拉长了音“……十、十五,否则无法接受。”这句话说出去之后,他有些惶然。

吴云说:“任总,我很敬重你,可我们至多让到百分之二,不能再让了。”

任秋风坚持说:“百分之十五。”

吴云说:“那就没法谈了,我给董事会无法交待。”

任秋风沉默着,过了很久,他说:“我也无法交待。”

吴云说:“好吧,百分之三,再没有余地了。我给董事会解释。”

任秋风说:“百分之十。这是我的最后底线。”

吴云说:“百分之三。超过百分之三,我无能为力……”

任秋风把两手一摊:“这就没法再谈了。”

又过了二十分钟,吴云终于说:“这样吧,我打一个电话,再请示一下。”说完,她站起身走出去了。

十分钟后,这小女子重新走回来,对任秋风说:“你赢了。”

签了合同后,考察小组的人都说,任总太棒了!只有任总亲自拍板,我们才能拿下来。然而,到了很久之后,任秋风才明白,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在上海打了一个败仗。

任秋风病了。

他得的是严重的失眠症。

当金色阳光连锁工程全面启动之后,任秋风成了一个时间按分钟来计算的人。他太忙了,每一分钟都排得满满的。他要参加一个一个商务谈判;他要敲定一笔一笔巨额投资;他要任命一批一批的分店经理……国外、省外有十二家连锁商场;省内有十五家,战线越拉越长,每一家的重大决策,都是要他来拍板的。物流的统一配送,也只有他才能协调。他在天上飞的时间越来越多,在地上走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一呼百应,一掷千金,每到一处都是前呼后拥……这时候,在他眼里,钱成了纸。纵是一张白纸,只要签上任秋风三个字,那就是钱。钱把他整个包围了!可有一种东西,却是钱买不到的。到了这时候,他才深刻理解了一个“长工”的真实含意。他真是累呀!

他主要是心累,他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夜夜失眠。自那次从国外回来后,近两个月来,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个人不能睡觉是非常痛苦的。失眠怎么办呢?他吃安定已经吃到了三粒、四粒,甚至五粒!可他仍然不能入睡。夜里,他睁大两眼望着天花板,心想有什么样的特效药可以治疗失眠?

后来,在无意中,他找到了一种“药”。如果更客观地说,最初,这“药”并不是他找来的,是人家主动送上门的。在一段时间内,这“药”治疗失眠居然非常有效。

任秋风本是一个生活态度严肃的人,他没想找药,也没有时间去治病。而上官云霓的出现,却成了他治病的“药引子”。

是的,上官的突然出现,的确给了他不小的刺激。任秋风没有想到,他曾经的爱人、前妻,如今却成了东方商厦的总经理。那是他下飞机之后,在回商场的路上亲眼看到的。经过重新装修的东方商厦如今是焕然一新!站在大门口剪彩的,正是上官云霓。经过侧面了解,他知道有一位号称“老刀”的幕后人,居然买下了东方商厦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正是他,把上官推上了总经理位置。坐在车上,他看见亭亭玉立的上官手持一把剪刀,面带微笑,剪下了那段红绸。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光头,就是老刀,这一刻,他心里很不好受。一个堂堂男子汉,他是最受不了这个的!

回到商场的办公室,按照他的工作时间表,接下来是要对前一段经过初试的招聘人员进行最后的面试。可这时候,他的心情非常恶劣,他几乎就要取消这项安排,可那些人早已等在门外了。

也活该那些人倒霉。于是,头两个走进来的人,没问几句,就被他很不客气地打发掉了。到了第三个,他眼前一亮: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她的个头跟上官一样高,穿一身黑色的套裙,戴一串白色的项链,胸开得很大,露着白白的一抹胸乳,婷婷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她走进来时,显得不卑不亢,很大方。她自我介绍说:“我姓胡,叫梅花。松竹梅那个梅,雪花的花,梅花欢喜漫天雪,就是这个意思。”

不知为什么,任秋风竟不客气地说:“你转过身去。”

不料,这个叫胡梅花的女子,身子转过去很优美地旋转了一圈,踮着脚尖,像是有意无意地展示了她那饱满的臀部,却又转回来,面对着他,昵声、稍稍有点调皮地说:“老总,报考部门经理,也要查三围么?”

听她这么一说,任秋风难得地笑了,他展了一下眉头,说:“那倒不用。说说,你都干过什么?”

胡梅花说:“我最早在剧团,演员、导演都干过……”

当胡梅花讲述经历的时候,任秋风却有些走神。他直直地望着她,觉得她跟上官某些地方有些相像,只是更狐媚……一想起上官,他心里还是有些伤感。是啊,这时候,与上官一起生活的日子,历历在目!

可是,正当他发愣时,这个狐媚子却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一欠屁股,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他的大办公桌上,面对面地说:“老总,我看你是走神了。我都说了两遍了。”

任秋风回过神儿,“噢”了一声:“你说什么?”

胡梅花说:“你看,我通过了么?”

任秋风下意识地说:“通过什么?”

此时,胡梅花小腰扭了一下,说:“你想通过什么?要不,我给你唱一段京剧吧:——伴夜月银铮风闲,暖东风绣被常铿,信、沉了鱼,书、绝了雁,盼雕鞍万水千山……”

胡梅花唱得悠扬婉转,这么一唱,把任秋风唱得愣愣的,他说:“不错,不错。看来你多才多艺呀!”就此,他断定,此人可用。他甚至觉得,他也许又找到了一个“上官”,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上官”。

胡梅花见他痴痴地望着她,昵声说:“好么?你要想听,我还可以给你唱。”说着,又唱了一段《天仙配》……兰花指翘翘的,一时风情万种。

任秋风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被点起来了,仿佛是下意识地,他朝着她的屁股拍了一掌:“下去。”

胡梅花娇羞地“呀”了一声,说:“你干什么呀?”话说着,身子歪歪的,像是站不稳似的,就势一退,歪歪地,倒在了任秋风的身上。

就是这么一坐,任秋风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么大胆、这么赤裸裸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碰上。他当然不十分清楚她的演员背景,只觉得她太大胆太刺激太像上官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他心里叹了一声:女人哪!于是,他像是怀着满腔仇恨,一下子就把她剥光了。剥过之后,那就像是摊在眼前的一堆白肉……

于是,当天晚上,他睡得很好,非常好。从未有过的好。一觉睡到天明。从此以后,他就知道什么样的“药”能治他的失眠症了。在他的下属眼里,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他就成了一个“太”字了。

也有自省,也有歉疚……每每第二天醒来时,他都会狠狠地痛骂自己。可是,睡不着觉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一次次地对自己说,停止!停止吧。你是人,不是猪!可是,他又一次次地原谅了自己。这就像是饮鸠止渴,他已经停不下来了。有时候,他也会退一步想,只要我大节不亏,这是……小事嘛。

这像是一个秘而不宣、却人人皆知的秘密。就连那个被人称作“包子”的女人,长得并不怎么好,可她不知怎地就知道了老总的这点病。于是,她找准了一个机会,好像是仅仅十分钟不到的空隙,手里拿着一条白毛巾,颠颠地跑去给老总擦桌子去了。报告之后,当她推门进来时,任秋风头都没抬,说:“什么事?”“包子”小旋风一样地扑到跟前,说:“我给你擦擦桌子。”他说:“擦什么桌子?去去。”她说:“擦擦吧。经理让我来的,擦擦。”他说:“去,你没听见么?我让你出去。”她说:“快了,快了。”说着,在任秋风身前擦来擦去,擦来擦去,一个胖嘟嘟的人,汪着一双大奶子,就像是一屉刚出炉的热包子,居然也能把任秋风擦出火来了……夜里,就睡得很好。

当时,在金色阳光,曾有一句笑话被人加工后广为流传,说是“包子”自己对人学的:“老总,你尝尝,包子也有馅啊!”“包子”就红着脸跳脚大骂,说人瞎编排她——当然,后来连“包子”也当上了一个分支机构的经理,掌管着一个分店。

往下,治疗失眠症的方法越来越多……在任秋风的人生道路上,这就像是特意埋下的一个个伏笔。

只是,副总江雪,再也不进这个门了。不管有什么事,特别是晚上,她只用电话联系,找各种理由推托,决不进这个门。

终于有一天,任秋风把江雪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两人互相看着,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僵硬。任秋风叹了一声,说:“你眼里的蚂蚁越来越多了。”

江雪硬硬地说:“是么。”

任秋风说:“开诚布公地说,我有病了。”

江雪说:“是。我看你病得不轻。”

任秋风说:“你很失望吧。”

江雪反问道:“你快乐么?”

这时候,任秋风眼里突然流下了两行热泪,他喃喃地说:“我太累了。原谅我吧,我是病入膏肓了。”

江雪尖刻地说:“你把我们都当成‘药’了!”

任秋风两手捂在脸上,泪水再一次顺着指缝流下来,久久,他说:“不不,你不是。药就是药,不包括任何有感情的部分。况且,那些药,都是她们主动送上门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好,是以毒攻毒。江雪,骂我吧。帮帮我。其实,在心里,我已骂过自己一千遍了……我会找到药,真正的药。”

江雪说:“我问你,你人生的目标就是为了得一种病么?!”

任秋风很肯定地说:“当然不是。”

江雪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也许,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工作,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寻找治疗的方法。你好自为之。”

两人互相看着,不知为什么,从不流泪的江雪,也流了泪。

李尚枝被家人逼到了绝路上。

这天早上,李尚枝不再给人看自行车了。她翻肿着带着血痕的嘴唇,一只手提着盛了清水的小桶,一只手拿着条白毛巾,默默地来到任秋风乘坐的奥迪车前,弯下身子,很认真地擦起车来。

是全家人逼她来的。夜里,男人把她暴揍了一顿,公公婆婆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正上学的儿子也冷眼看着她……她只有投降了。

李尚枝家原住在老城区的一个胡同里。近年来,老城区搞拆迁,到处在扒。他们也在李尚枝家的墙上用白粉刷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头两年,也只是说说,谁也没当回事。就想,拆了也好,拆了就可以分到新房了。本以为不定猴年马月呢,可说话间推土机就来了,直接堵在了胡同口,一家一家地动员……于是,李尚枝家就成了“钉子户”。

李尚枝也不愿当“钉子户”,可她没有办法。按规定,拆旧房,是给补偿的。要房也行,补钱也行。李家当然要房,可现房没有,还要等上一年。可这一年,家里人上哪儿住呢,总不能住到大街上去吧?!拆迁办的人说,你们可以找单位,让单位给解决一下。可男人所在的工厂破产了,李尚枝也下岗了,现在男人在外给人修车,李尚枝是给人看车,都没有单位。于是,“钉”了十天之后,周围的房子全都拆完了,只剩下李尚枝一家了。拆迁办的人一古脑全涌来了,一个个铁嘴钢牙的,说限期三天,必须搬家。说是再不搬,就动用法律手段了。

一家人都看着李尚枝,看得她很绝望。因为李尚枝本是有单位的,单位也没说不要她,是她自己逞强造下的恶果,男人原是很老实的,多年来从没跟她红过脸,可这天晚上男人出去喝了半斤酒,回来就把她给揍了,尔后男人捧着头呜呜地哭。公公是偏瘫,婆婆有糖尿病,儿子正在上学,一家人全靠她呢。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后来,拆迁办的人看这一家愁得实在没办法,干脆给他们家临时租了两间房子,三下五除二,背的背,抱的抱,抬的抬,硬是给强行搬了。搬的时候,公公不敢骂拆迁办的人,只是放声地骂李尚枝,说这一家都是李尚枝给害的!

自从搬家后,一家人开始绝食了。老公公不吃饭,婆婆也不吃饭,就骂天骂地骂煤。公公当年在煤场干过搬运工,就拐着弯骂煤。他说,你以为你有日天的本事,你以为你是平顶山的煤,烧白了当砖使,你还自燃哪!你烧尿啊烧?我不知道你是方山煤,二道沟的煤,垫脚的渣货!你一烧就白了?白了也是个奸臣,烧成灰也是个没成色货!……一边骂着,就看李尚枝,看得眼黑。在中国,几乎家家都是活单位的。特别是公公婆婆,什么都不认,只认单位。单位就是树,树叶离了树能活么?他们当然也听说了,金色阳光现在工资很高,人人有股份,还有各种福利……那么,当过劳模的李尚枝为什么不要求回去呢?公公说,脸算什么,脸不过是破鞋底?!人到了这一步,就做不起人了……在骂声中,有一阵子,李尚枝想死。

想想,李尚枝很后悔。原本,人家是答应让她回去的,是她自己要争一口气……现在再涎着脸去求人家,真不如死了。可她不敢死。她要死了,这一家病号、儿子怎么办?!

后来,李尚枝心里说,我也不要脸了。混到了这份上,还说什么脸。她是下决心要来求人的。可她愣是张不开嘴。怎么办呢?又没钱送礼,又不会说软话,巴结人也得有个方法不是?于是,她就想出了给人擦车的方法。她当然知道任秋风的车号,也知道江雪的车号,只要这两辆车在门口一停,她就跑上前去给人擦车。她擦车也是很认真的,还专门跑洗车房看过……别人擦车一般是不擦车轱辘的,她蹲下来,连车轱辘、螺丝钉、轮胎上的花纹都给擦得干干净净的。

人要存了心去做什么事,别的就不多想了。李尚枝就是这样,她把任秋风的车擦得像镜子一样亮,她甚至知道车顶上什么地方有一个小圆点,那是什么东西砸的痕迹,所以她擦得格外小心……有时候,连司机都受不了了,司机会追着她问:李师傅,你看,这是干什么?这是我的活嘛。可她只管擦,一声不吭。给江雪擦车时,江雪看了她一眼,说有话你给任总说去。

终于,有一天,当她正蹲在地上擦车轱辘的时候,有一双脚走到了她的身前。当她抬起头来,看见那是任总。她等的就是他。终于等到他的时候,李尚枝首先是满面羞愧,她擦车的手都是抖的!

任秋风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她,说:“我只有两分钟时间,你说吧。”

李尚枝张开嘴,声音却像蚊子一样…

任秋风有些不耐烦了,说:“李师傅,你是不是后悔了?”

李尚枝像个被人逮住的小偷似的,小声说:“是。”

任秋风什么也没有说,推开车门坐了进去……片刻,他又推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又一次望着她,说:“你想回来?”

李尚枝手里捧着擦车的抹布,一脸泪水,说:“是。我,家里情况不好,我要是有一点办法……”

任秋风说:“我说过让你回来,是你自己不回来。”

李尚枝很想给自己留那么一点点面子。她想说,我并不想来,是我公公让我来的,是我婆婆让我来的,是他们逼我来的……可她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了一下,却说:“我,卖脸来了。”

任秋风怔了一下,说:“也不能这么说。”

他望着她脸上的皱纹,望着她灰白头发,还有擦车累出来的汗……终于说,“李师傅,打扫卫生的活,你能干么?”

李尚枝说:“我啥活都能干。”

任秋风说:“那,想回来就回来吧。你去找江总,就说我说的,明天去后勤部上班。”

李尚枝头有些晕,她站在那里,捂着脸哭了。她想,不管怎么说,她有单位了,这是她一家人的——单位。这是个好人,她一辈子都感念他。她真想蹲下去给他擦擦皮鞋,可他已上车走了。

任秋风最为辉煌的时期来到了。

在他的强力运作下,从京、津、沪、穗开始,省外八家;省内十九家金色阳光连锁商场已全部正始开业……在中央及地方二十二家电视台的黄金时段里,“太阳”正冉冉升起,金色阳光的广告铺天盖地!更使他引以为豪的是,在名为世界头号大国的两大帝国:美利坚合众国、俄罗斯,他也已成功地插上了“钉子”。

这个时期,也是他一生当中使用剪子最多的时期。他先后给三十五家分支机构(还有一部分是挂靠)剪了彩,就此也收藏了三十五把金剪子。如今这些剪子都金光闪闪地摆在他的铺了红绸的收藏柜里。

现在,他的电话几乎多到了每分钟响一次的程度。所以,根据工作需要,他已有了两大秘书班子,一对国外;一对国内。于是,他的整个身体只有一个部位是他亲自“动”的——那就是他的脑袋。其余的部位,几乎都有秘书们帮他打理。对于一个跨国集团的老总来说,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最初,这并非是他的意愿,只是下边的人太负责了。一开始,他坚决反对,觉得别扭。也曾严厉地批评过他们几次,说:这是干什么?我老了么?可秘书们也反过来批评他,说他太不注意形象了!就这样,天长日久,就慢慢习惯了:每次出门前,他就事先站出一个“大”字来,由秘书们前后张罗着,给他穿好外衣、打好领带、收拾好提包及各种文件,甚至蹲下来帮他系鞋带;回来也一样,一进门,几个人冲上来,给他脱下大衣,解去领带,送上拖鞋……他的失眠症虽然仍很严重,但他已很少吃“药”了。这个时期,他对那些送上门的“药”已不感兴趣。秋天的时候,在秘书们的一再建议下,他给自己配了一个保健医生,需要时,就让医生给按按。

不过,有一条他是始终坚持的。那就是每次出差,他仍坚持吃方便面。他说,这是他保持本色的底线。于是,各家小报都做了详细的报道,有的题为“亿万富豪的俭朴”;有的题为“总裁与清汤面”;有的题为“一包方便面——记跨国集团董事长”,总之,一片赞扬声。

这年秋天,在树叶将要落光的时候,一天下午,当他从波音737上走下来,步人机场大厅时,立刻就被赶巧乘飞机的几个小报记者围住了。等航班的小报记者们也是百无聊赖,刚好前一段报道过他的“方便面故事”,见过他的大幅照片,于是拥上前来,要他说几句。

任秋风站在那里,沉吟片刻,说:“好吧,我说几句。”小报记者们赶忙掏笔来记。任秋风说,“我给你们宣布一条集团的重大决定:金色阳光要盖总部大厦了。我们要盖一座摩天大楼。”小报记者们仰着头问,多少层?多少层?任秋风顿了一下,有句豪气万丈的话脱口而出,他说:“——世界第一。”说完,任秋风在秘书的簇拥下,大步走去。

小报记者们如获至宝,一个个嘴里“乖乖”着,连夜就把这个特大新闻发出去了。于是一夜之间,全国各家小报都登出了这个消息。就此,金色阳光再一次轰动全国,连香港的英文报纸也做了专题报道。一时间,小道消息满天飞:金色阳光要盖摩天楼!金色阳光要在国内选址建摩天大楼!金色阳光要在全世界选址造一百二十八层摩天大楼!——这一百二十八层之说,是一小报记者在写稿时灵机一动杜撰的。他以“世界第一”为基本想象,很靠谱地有意取了一个吉利数。

第二天,任秋风看了报纸后,说了两个字:很好。他这个构想是坐在飞机上,闭着眼想出来的,还没来得及给集团的其他成员通报……江雪看了很诧异,拿着一份报纸跑来问他:“要盖摩天大楼?”他笑了,说:“盖。但不是现在。”

然而,五天后,这事却越闹越大了。

一时间,先后有十八个省二十七个大、中城市专程送来了象征最高礼遇的“金钥匙”。说只要把一百二十八层的摩天大楼建在他们那里,他们会给予最大的优惠政策,免去所有地方税种,并给任秋风荣誉市民的光荣称号;接着,亚、非、拉十六个小国家先后通过外交部发来电传,要求把金色阳光的摩天大楼建在他们的首都,他们将给予最优惠的待遇,并奉任秋风为国宾;继而,又有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加拿大、德国等九家国际上最著名的建筑设计事务所,给金色阳光发来了愿意参加一百二十八层摩天大楼设计方案的投标意向书……于是,得到消息的小报记者又是一番炒作。

这时候,连分管商业的皇甫副市长都坐不住了。皇甫市长专门约见了任秋风。市长批评说,老任哪,市里一向支持你的工作。建摩天大楼这样的大事,你应该给市里通报一声嘛。任秋风说,这只是个意向。皇甫市长很严肃地说,什么意向?报纸都公布出来了,你还说是意向?不像话!任秋风赶忙解释说,市长大人,真是意向,是我们十年规划中的一项。我们是要建摩天大楼,最早的设想是六十六层,后来主管领导说,要建就建世界第一,要敢于第一,于是我们就想建成世界第一。至于一百二十八层的说法,并不是我们提的,那是小报记者杜撰的……皇甫市长说,既然报纸已经公布出来了,这也很好嘛。如果地质情况允许,就建一百二十八层,搞他个世界第一!接着,市长又说,我现在正始向你传达市政府的意见:一、作为标志性建筑,摩天大楼一定要建在本市,这是不能动摇的。二、你可以在本市范围内任意选址,市政方面将全力配合。作为本市的标志性建筑,特事特办,免去你一切地方税赋。三、建摩天大楼,事关重大,一定要世界一流的设计,一流的建筑队伍参与招投标,由市政府专门成立一个协调小组监督执行。最后,皇甫市长握住他的手恳切地说:“老任哪,我这是最后一届了。临退前,我想给人民办一件好事。你要理解。”

任秋风愣了。他本意是想炒作一下,给金色阳光连锁经营造一造声势,也就那么随口一说。可这事一旦坐实,就不能不认真办了。到了这时候,任秋风才知道作为一个集团老总,他吐口唾沫,就得是钉子!

虽然如此,任秋风还是有些迟疑,甚至是害怕……可紧接着,有三家银行的行长找到他,说本市建摩天大楼具有里程碑意义,市长已给他们打过电话,银行愿意全力相助!尔后,又经过三天四夜的思考和对专家的咨询,任秋风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拨一拨的专家众口一辞告诉他,造这样一栋摩天大楼,至少需要五到七年的时间,那样的话,一次投入用不了多少,金色阳光的资金链就不会断裂。况且,他有三十五家连锁商场,一家商场一年起码提供一千万资金(他是以首家商场的年销售额为例计算的),那一年就是三点五亿……这样下去,有七年的时间,是完全可以保证的。

然而,就在签字前,江雪又跑来了。江雪说:“任总,你不是说,摩天大楼的事要缓一缓么?”

任秋风默默地说:“我反复想了,可以启动。”

江雪说:“我反对。”

任秋风说:“说说你的理由。”

江雪说:“三十五家连锁刚开业,情况难料,万一资金链断了,会出大问题!”

任秋风耐着性子说:“现在是最好时期,市里给了最大的优惠。如果拖下去,这些优惠条件就不存在了。再说,有银行做坚强后盾,我觉得不会出问题。就是资金上出点问题,也不怕。盖大楼要七年时间,我们要投入的第一笔资金数目不大……”

江雪说:“万一呢?”

任秋风一拍桌子,不满地说:“你最近怎么老唱反调?”

江雪看了他一眼,说:“我只是提醒你。”

任秋风已答应了皇甫市长,没有退路了。他很强硬地说:“只要机制活,没人,可以有人。没钱,可以有钱。我看没问题。”

江雪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你是一把手,你说了算。”

于是,摩天大楼工程正始启动,任秋风在一张张合同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年月,急着想出名、想挣钱的人太多了,世界各国有一百多个著名和不著名的设计师参加了设计投标,各种精美的设计图纸像雪片一样飞来……最后,谁也想不到,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印度小子光荣中标。此人号称是一印度贵族后裔,曾在美国纽约读了七年建筑学,他所设计的“擎天一柱式”得到了全体专家的一致好评。这位年轻的印度建筑设计师想出名都想疯了,他说他不要一分钱,惟一的要求是,摩天大楼建成那天,他将第一个乘降落伞从楼顶一飞冲天,以此获取这方面的迪斯尼世界纪录!

设计方案确定后,全世界先后有上千家具备特一级资质的建筑工程公司蜂拥而至,参加了承建工程的招、投标活动……也是在市长的强力干预下,本市最好的一家建筑公司与加拿大一家建筑公司联合中标(加拿大一家公司出技术人员监督质量,本市建筑公司出队伍具体承揽工程)。

第二年春上,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任秋风陪着皇甫市长,在摩天大楼的奠基仪式上郑重地铲下了第一锹土!当任秋风弯腰铲土时,他插在上衣兜里的胸花掉在了地上,市长先生看见了,便弯腰给他捡了起来。当场,摄影记者把市长给任秋风挂花的细节拍了下来……就此,他和市长同时进入了永恒。

这天,任秋风和皇甫市长都说了一句话。皇甫市长说,干满这届他就退休了,他想为人民办最后一件好事。任秋风随口说,但愿不是一件坏事。

此后,这就成了一句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