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十字路口。

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的十字路口。

它坐落在京广、陇海两大铁路干线的中轴交叉点上,有许多南来北往、东返西进的旅客大都要在这里转换车次,所以这里的火车站人流量是非常大的。自八十年代以来,车站已经过多次翻修,一再扩建,最早是俄式建筑,后来是仿古建筑,再后是中西合璧,拆了建建了拆……却总还是不能让人们满意。人们是多么不容易满意呀。

这里仿佛一直都在建设……站上的人,像是立志要把这里建成所有人都满意的迷宫。每次来,这里都会有些变动,原来能走的地方,突然就不能走了;原来的广场小,就改大;可广场大了,却突然又切出一块,用篷布拦着,也不知干什么?直到挡你路的时候,你才明白,这里要建地下通道了。如今的车站,成了一个“变”字的最好注脚。

在车站广场上,你总会在行人的眼中看到一种迷茫和恍然,一种说不清楚的陌生。人多,那气味就杂,北边来的,腔唱、性烈,冷不丁打一嗝会有一股酸菜味;南边来的,煲汤喝多了,音也细,鸟语;东边来的,肉紧眼暴;西边来的,嘴大臀肥。那目光是走的、问的,一处一处走,一处一处问。走过一圈之后,再落在自己提着、背着、挎着的包上,就有了盲目的警惕。那热闹和喧嚣也是暂时的,一拨一拨的,就像汛期的鱼,吐噜,哗啦一下,就四散了。各走各的路。这就像是人生的中转站,去向何如,一切都还说不定呢。

手里拿着票,站在月台上,小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陶小桃要到北京去了。上官云霓帮她提着一个包,穿过人群,直接把她送到了站台上。昨天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说了一夜的话,把各自的心思,都说透了。这会儿除了等车、看人,要说的话也不多了。

夜里,陶小桃已把那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交待了。那人叫靳永强,四川人,是北师大的研究生。上官要她交待,怎么一个川耗子就把她给俘虏了?陶小桃就交待说,耗子并不低,个子一米七五。尔后又交待了三件事。头一件,五年前,他跟着导师来商学院开讲座。那天刚好下雨,导师去阶梯教室讲课时,小陶备了两把伞。一把小陶给导师撑着;另一把交给了耗子……结果,合上伞,走进教室的时候,全场哄堂大笑!你猜是怎么着,耗子半边身子干,半边身子湿,他穿的又是浅色衣服,看上去像个阴阳人。后来小陶才明白,他是见她只顾给老师撑伞,怕她淋湿了。那天她穿的是连衣裙……你说这人笨不笨?三年前,她去北师大,耗子接她。他打不起的士,就借了两辆自行车。叮他一个人又骑不了两辆自行车,你猜怎么着?小街的时候他推着,大街的时候他扛着,你见过有扛两辆自行车在路上走的人么?这么笨的人,就他一个。第三件,耗子每十天给她写一封信。知道她喜欢花,跟导师去了一趟日本,还从日本给她寄樱花,那樱花是焙干的,贴在信纸上……上官说,就这些么?小陶说,就这些。上官感叹说,这人很情调啊。小陶说,一般吧,一般般。上官问,这人现在呢?小陶说,读博。上官说,这就奔他去了?小陶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啊,就是那个雨天的“阴阳人”,一下子就把她给俘虏了。女人是凭感觉的,就那一次,就足以让人千里相许。然而,鉴于上官的教训,陶小桃心里也多了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她只是想,看吧,去了再说。万一……北京那么大,不至于没有吃饭的地方吧。

临分手时,陶小桃看着上官。她发现,自经历了感情上的变故,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殁了孩子,她一下子瘦多了。夜里的话,说了那么多,却还是有些茫然。譬如,对金色阳光的那个人,那感觉尤其复杂……纵然离开了,不还担着一份心吗?虽然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小陶说:“上官,你得好好养养。要心里烦了,就来北京吧。”

上官说:“你就雄纠纠气昂昂地进京吧。我不说了么,先休息一段再说。到时候,我会去看你的。”

小陶笑了,那笑带着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苦意。是啊,有了一些人生的经历之后,怎么还敢说“雄纠纠气昂昂”这几个字?她知道这是好友的鼓励,是上官在给她打气。这既是上官一贯的风格,也是她们两人之间的差异。于是,她说:“上官,你其实,心里挺苦的。”

上官说:“没事。以后就……再说了。”

小陶说:“你,不能原谅他么?”

上官说:“不能。我不是不原谅他,我是不能原谅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连灵魂都跪下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好了,不说了,你上车吧。”

小陶说:“上官,记住咱们说过的话。你要做好了,我就奔你来。我把那耗子也给你拉来!”

上官说:“我记着呢。如果你做好了,有了根据地,我就奔你去。”

在站台上,两个女性,默默地相望着。她们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好好生活,要活出人生的光彩,要让这个世界认识到女人的价值。当时,她们就是这样想的。最后,上官把手伸了出来,小陶也把手伸了出来,两只手扬起来,“啪”一下,拍在了一起。这就像是给她们的誓言打了一个结儿。她们已有过一些生活阅历,不屑于拉钩了。

小陶上车了,上官仍站在月台上。两个好朋友,默默地相互招手,都在为对方暗暗地祝福。

出了车站,上官沿着一街的店铺慢慢踱着。那空了的、断了线的日子,能“度”过去么?

是啊,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正在高处走着,突然一脚踩空了……现在,上官云霓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她一次次地对自己说,爬起来。你慢慢爬起来,不要哭。那痛,就像刺一样,还在心上扎着。就让它扎着吧,扎着挺好,扎着让人清醒。人,是得在生活的棘藜窝里滚一滚,然后浑身披挂,那刺就是上天赐予你的铠甲了。

顺着马路边往前走,上官看着眼前的树,那一棵棵一抱粗的法桐树,竞都被砍成了秃头,成了一个个傻敦敦的木桩子。又要扩路了,到处都在建设……那树也曾是枝繁叶茂啊!记得刚来上学的时候,省城的法桐是一景。那时候,每到夏天,一街道两行的树,那枝桠长长伸出去,满树绿叶在马路上搭走个天然的凉棚,把晒人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的!那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到处都是绿色,满眼的绿荫,走在下边,真好!可树也是有毛病的,到了春天,它就会长出一些飞毛,那飞毛是树的种子,满世界地飘,落在人身上,迷人的眼,特别讨厌。听说,就为了治这飞毛,市政方面,把树都砍成了秃头。这一砍,一个城市都没有了绿色!说要嫁接呢。几十年才长成的树,谁知道嫁接出来,会是一种什么样子。那还是法桐么?

这时候,上官想到了那个家,那个刚刚建起来又被毁掉的“家”。无论如何,她得回去一趟了。这是最后一次,她得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她想,不会碰上他吧?但愿不要碰上他。也还是痛。

来到博雅小区大门前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戴草帽的人在门边站着,正与看大门的人谝闲话。两人一边谝着,一边吸烟……奇怪的是,等她走进来时,这人竟跟上来了。

上官在前边走,那人在后边跟,总是离她有三五步的距离。当她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见那人依然跟着,上官站住了。

那人仍离她有三五步的距离。见她回了身,也并不躲闪,慢慢地走上来。

上官很警觉地盯着他,说:“你想干什么?!”

这人说:“你积德了。我想给你一份祝福。”说着,他取下了戴在头上的草帽。这人剃着板寸头,鹰眼,一脸胡茬子,嘴唇厚敦敦的,穿一身棉布对襟褂子,下身的裤子有一条裤腿是绾着的,露着腿上的一个疤,那疤像是一个黑紫色的月牙,脚下穿的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面胶鞋。

上官看着他,猛一下觉得有些面熟,这人是谁呢?可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念头出现了,可她还是有些不相信:“你……刀总?!”

这人躬了一下腰,说:“这会儿,不是刀总了。老刀,老刀。”

上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不会吧。”

老刀像是很羞愧的样子,用草帽遮着半个脸,说:“破产了,我破产了。麻线穿豆腐,提不起了。”

上官望着他,一时感慨万端,问:“你,破产了?!”

老刀说:“让你看看我破产后的样子,你一定很解气吧?”

不知怎地,上官却非常同情他。她二话不说,马上取下了挎在肩上的包,伸手就要掏钱。她甚至想把身上带的钱都掏给他……

老刀拦住她说:“我知道,谁他妈都想看看我突噜下来的样子!我也想看看,人成了一堆泥,是个什么样。”

上官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心想,已经破产了,这人说话怎么还这个样子?虎死不倒架?

老刀说:“我兜里还有些钱。有整有零的,四十七块八。你要是不嫌弃,我请你吃顿饭?”

上官心里生出了许多疑惑……她望着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刀说:“你要是看不上,就算了。”

上官想了想,说:“要请,还是我请你吧。”

老刀笑了笑,说:“也行。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两人走出了博雅小区,来到街头的一家饭馆。这家饭馆很小,不干不净的,只摆了几张圆桌,几只圆凳。待两人进去后,老刀就一屁股坐下了。上官先是从包里掏出了一叠卫生纸,把桌、椅擦了一遍,尔后才坐下来,说:“想吃什么,你点吧。”老))说,那好,我可点了。说着,他给那当服务员的小伙招了招手:“小伙子,来三碗刀削面,二两的。辣子猛一点,汪汪的!对了,再来头蒜!”那小伙说,好哩,三碗面。还要点什么?老刀说,我就三碗面。剩下的,你问她。她点什么你就上什么。上官看了看老刀,说你就要面?老刀说,就面。上官就给那小伙说,我要米饭,再来份西红柿炒鸡蛋。那小伙应一声,懒洋洋地去了。

过了一会儿,面先上来了,一下子三碗,摆在了老刀的面前。老刀也不客气,拿起筷子招呼一声说,我先吃了。就这么说着,头一低,筷子就下了,只听一阵呼噜声,就见那筷子桨似的,在碗里快速地搅动着,扒拉扒拉,嗞喽披喽,一个碗就空了;尔后再挪过一碗,又是一阵呼噜声,又是一阵筷子响,中间还夹了蒜瓣巴唧巴唧的辣响,又是唿喽一声,第二碗空了;第三碗挪过来时,上官看得眼都直了,她算是知道什么叫狼吞虎咽了!就见他吃着,筷子在快速搅动中,有一块比火柴头大一点的肉沫掉出来了,他用筷子去夹,夹了两下没夹着,于是手一伸捏起来就塞嘴里。尔后噬一声,碗空了,筷子也放下了。那碗干干净净的,就像是洗过一样!

等上官要的米饭上来时,他已吃完了。这饭吃得既香甜、又过瘾,真是太影响人了!上官看呆了,竟不由得咽了口唾液。上官说:“够么?”

老刀说:“够了。我是事不过三。”吃完了,他捏一牙签放嘴里,没咬两下,忽然,他对着那服务员招了招手,说小伙子,过来,你过来。待那小伙慢吞吞地走过来时,他说:“小伙子,有句话我得给你说说。”那小伙有气无力地说,你说吧。老刀竟用教训的口气说:“小伙子,你听我说,咱当一跑堂的,不比谁矮,也不丢人。可话说回来,做事不能这样。你得利索点。你肩上搭的那白毛巾,别整天污不丢的,得洗得干干净净的。人麻溜了,把店儿拾掇得清清爽爽的,谁看见谁喜欢。这么一来,生意好了,回头客多了,你挣的钱不就多了么?要是碰上个有眼光的,说不定就把你带走了。”不料,那小伙听了,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身悻悻地走了。

上官看着他,心想,这是一个破了产的做派么?于是,她就多了一个心眼,说:“你啥意思吧?”

老刀笑了,说:“你看我像个白吃(痴)么?不是吧。我是个钓鱼人。”

上官说:“钓鱼人,你的钩太弯。说吧。”

老刀说:“首先说,是你救了我。当年见你那一面,我受打击不小。所以有一桩生意,说得好好的,可我没签字。后来才发现,那人是个大骗子。搞的是国际诈骗,七千万的生意呀!此后,我整整想了两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丫。我是有错必改。我这人吧,是个煤黑子,出身贫寒,一身的贱气。当年靠一身行头去见你,可一身行头也包不住我身上的寒气,我败了。不过,我败得心服口服。那时,说心里话,我是喜欢你。后来,我是钦佩你,欣赏你。见了一面,你把我的魂勾走了。”

上官听了,冷冷一笑,说:“你成演员了?”

老刀说:“不。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你别看我弄了两所大学的名誉教授,那也是拿钱买来的。早年在矿井里爬着背煤的时候,两个膝盖全是血,腿上那疤,也是煤矸石砸的,不比要饭好受。头年,你见了我的虚。这次,你见的是实。这些年,我也读了些书,知道我身上就是寒气太多了,寒生贱。我这一回,算是贱到底了吧?”

上官说:“我不知道你这人究竟图什么?咱们只见了一面……”

老刀说:“见你一面,我就清醒一次。人这一辈子,就得迷点什么。你要是什么都不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比方说,我迷钓鱼,结果还是差点被鱼钓了。”

上官笑着说:“你还挺哲学。”

老刀说:“偶尔,土里也会埋块金子。”

上官又笑了笑,再不说什么,她埋下头把那一小碗米饭吃完……尔后对那小伙说:“多少钱?结账。”那小伙说,刀削面一碗三块,三三九,西红柿炒鸡蛋八块,一碗米饭两块,一共十九块钱。

上官交钱时,老刀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等上官交了钱,看样子要走了,他才说:“你等等,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上官说:“这就奇怪了,你跟我商量什么?”

老刀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上官摇摇头:“我能帮你什么忙?”

老刀说:“前面我说的,都是真话。可老实说,我这个样子,是存了心思的。也想借机考查你一下,看你人品如何。这一项,你过关了。所以,有个项目,我投入了两千七百万,想请你给管一管。”

上官瞪大眼睛望着他:“我?!”

老刀说:“就你了。”

上官说:“这不是开玩笑么。”

老刀说:“不开玩笑。说正事,我从来不开玩笑。我买下了东方商厦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件事。”

上官望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终于,她说:“当真?”

老刀郑重地点点头。

上官说:“我能做什么?”

老刀说:“请你出任总经理。”

上官心里乱了,她下意识地说:“不不不,不。”

老刀说:“你不要忙着拒绝么。我用你,也是反复斟酌才定下来的。东方商厦那边的徐总到年龄了,就要退了。我想找一个更合适的人。实话说,我在这儿已呆了一个多月了。”

上官的方寸已乱,凭感觉,她觉得不能接受。可为什么不接受呢?这不正是你需要的,一方很大的天地……可她还是觉得,不能接受。上官说:“你还是……找别人吧。”

老刀说:“这样吧,咱摊开说。掏心窝子说。我知道你有顾虑。是,我是喜欢你。说白了,我喜欢你。可这是生意,不是人情。我是开煤矿起家的,煤矿是挣钱,可危险性太大,动不动就死人。我也修过高速路,高速路也挣钱,可一宗接下来,行贿的数额太大,万一出点什么事,就被牵进去了。所以,我想转转行,干点风险小的实业……当然,我这人也曾有过邪的一面,可我出钱建过八所希望小学,总不是个坏人吧?我请你主事,就是请你主事,决无别的意思。你放心,我要是有图谋不轨的举动,你把我眼珠子抠出来!”

上官的头有点大,她觉得她就像坐在云端里一样,她用全部的意志在控制着自己。这个人,有点吸引她了。也不知为什么,她的一部分情绪在慢慢向他倾斜……她嘴里的话也不像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谢你的好意。你让我想想……我还在读研究生,在职的,马上要参加考试了……”可她知道,这都不是理由。

老刀说:“你是不相信我这个人?”

上官很勉强地说:“也不是。”

老刀说:“那好吧,我再给你半年时间。你把事情处理一下。刚好,徐总还有半年退休,我就再用她一段吧。不过,我这人做事,喜欢一杆子插到底,用你是用定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上官说:“谢谢你的信任。等我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博雅小区第八栋第十八号,就是上官曾经的“家”。

开了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新房子的油漆味,很苹果。站在厅里,上官顿时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地板是新的,窗帘是新的,一切都还是新的,那些经心的布置……几乎还没有启用,如今就已成了过去式了。静生远,让人陌生。那时候,怎么就以为这里就是“家”?家又是什么?肯定不是这么一个陌生的空壳子。

沙发上,还撂着一本小书,那书的名字叫《家庭食谱》。这书是上官买的,她还没顾上细看呢。她下意识地走过去,拿起那小书翻了一下,里边有折了角的一页,那是她将要显示厨艺的两道菜:一道是“糖醋苹果肉丁”,一道是“莲藕饼”。现在,用不着了。

上官手一松,那书又落在了沙发上……尔后,她走进内室,打开壁橱,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在旅行箱里。在上官一件一件叠衣服的时候,她脑海里总是有一种响动在干扰着她。起初时,她并不清楚这响动是什么,只是叠着叠着就出错了。比方那件绛紫色的风衣,明明叠好了,却又提着领子掂起来,只好重新叠……后来她一下子明白了,是那个家伙。是那个家伙吃饭的响动在干扰她,是那呼噜呼噜声……她从来没见过还有那样吃饭的,那叫狼吃。这是一匹狼!她一边叠着一边想,狼又怎样,你能吃了我?!

待一切收拾好了,上官“啪”一下合上旅行箱的盖子。尔后,她四下看了看,当她把那串钥匙撂在餐桌上的时候,一刹那间,她的心颤了一下。这绝不是留恋,不是的。而恰恰相反,这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也是对抗。她是在对抗那匹狼对她的骚扰,抑或说是——吸引。狼是下了功夫的,狼盯上她了。她怕的是下了这条船,又上了那条船——男人的贼船。

该走了。上官退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所房子。“咣当”一声,门关上了。那门的响声就像警钟似的,又一次敲了她。

下了楼,上官没走多远,居然碰上了她最不愿见的人——江雪。这真是太巧了!

江雪是开着车来的。她开的是一辆桑塔那轿车,那车是新的,是任秋风刚刚下令配给她的。江雪从车上下来,从车的后备箱里掂出一个大提包,正要上楼,迎面碰上了上官。她在博雅小区也分到了一套房子,那房子隔一个门洞。

看见上官拉着一个旅行箱走过来,江雪还是笑了笑,矜持地说:“怎么,要走哇?”

上官也笑了笑,说:“你看这院里,有树么?”

江雪说:“我看挺好。不过,我一来,你就走。真是没有缘分哪。”

上官不客气地说:“是呀。我是退出。你是占领。”

江雪说:“我不是一个骄傲的人,可你的话,让我骄傲。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干出来的。”

上官说:“是,大街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为此骄傲。”

两人女人相望着,从各自的眼里,都放射着逼人的灿烂……那像是花与花的较量,是气和气的交锋,光与光的碰撞;也像高手过招,谈笑间,只是一剑。江雪笑着说:“英国有一个叫伊恩的,你知道么?他说,鞋带并不只有一种系法。”

上官说:“我不知道伊恩。我只知道泰勒。泰勒说,拾到的气味,就不是气味了。”

尔后,两人擦肩而过,仍然是微笑着。不管心里想什么,仍然是每一步都很有风度,高跟鞋的节奏一点也不乱……可是,江雪并没有立即上楼,她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上官的背影,像是要礼送她“出境”。

上官也觉得她背上有“蚂蚁”,她背上爬满了“蚂蚁”。这个人,就像陶小桃形容的那样,她心里像是藏着一把冲锋号,见人就“杀”,那日子,是一一刀夺的!

这时候,有一辆车开过来了,是“奔驰”。这辆奔驰车开到了她的身边,慢慢停下了。那个人从车上走下来,拉开车门,说:“上车吧。”

上官什么也没有说,这时上官已顾不得说话了。她二话没说,就上了“贼船”。这个时候,别说是贼船,就是装满炸药的船,她也是会上的!

江雪是看着她上了那辆车的。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江雪站在那里,心里像是长出了一把锯……

然而,当那车开出博雅小区大门之后,上官突然说:“停车。”

老刀问:“怎么了?”

上官说:“谢谢。我要下去了。”

悄没声地,上官独自一人来到了大连。

大连是个海滨城市。这里三面环海,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气候非常好。海边上有很多当年外国人留下的欧式建筑,那一栋一栋的小洋楼,有尖顶的、方顶的、圆顶带浮雕的,造型都很别致。整个城市看上去干净极了,街上到处都是花草、树木,天是那样的蓝,空气也好,大海就在眼前,碧波万顷,海天一色,还有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漂亮女骑警……可上官到这里来并不是度假期的。她也没有度假的心情。她来,是参加最后一次会考和论文答辩的。早在两年前,她就悄悄地报考了大连商学院的在职研究生,学的是国际贸易。这对心高气傲的上官来说,也是不甘于人后的一种表现。

选学国际贸易,最初的时候,并不是想出国,而是想为任秋风的宏大设想做些准备。他不是要建商业帝国么,不是要走向世界么,上官云霓本是打算要好好辅佐他的。可突然之间,这一切都用不上了。不能想,一想就让人心痛。你一心一意奔着一个目标,可目标突然消失了……不过,既然上了,那就上完吧。有了这个文凭,真不行了,还可以去教学。上官就是这样想的。她也只能这样想。

平时来参加考试,只是很短的时间,考完就走。她一般都是早出晚归,中午在学院食堂吃饭,晚上住在同学家里。其实,来这里读研,也是这位要好的同学牵的线,她刚好有一套房子,两人可以就个伴儿。可这一次,要两三个月呢。况且,那同学已经结婚了,男人是个海员。暑期再住在人家家里,显然不太方便。这里是海滨城市,有很多个人办的家庭旅馆。于是,上官就在学院附近租了个地方。

上官要考的课程就剩下两门了,一门是《贸易经济学》,一门是《国际市场营销》。这对她来说,都不是太难。只是毕业论文,在答辩之前,是要费些时间准备的。

来大连,上官心里还暗藏着疗伤的念头。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想一个人悄悄地躲开,去面对大海,让那受伤的心慢慢平复、痊愈。所以,来这里以后,每天下午四点,她都会带本书到海滩上来,租上一把遮阳伞,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看海。这时候,手里的书也许会翻上几页,也许一页都不翻,就那么坐着,默默地眺望大海。那浩瀚,那渺远,那平静,还有海面上那滚滚的落日,都成了她治愈伤痛的药物了。傍晚,她也常常一个人在海边上散步。走在海滩上,望着双双对对前来度假的人们,她的心就像海浪一样,会有些起伏……这时候,她的记忆一下子就复活了。往日的情形历历在目!特别是那怀胎十月、又一下子殁了的孩子,每每想起,都使她不由得伤心落泪……

在海边上,也会有单个的男人,见她一个人走,借机凑上来搭讪。那目光像抹了黄漆的钩子,很委琐、下流。巴巴地说,小姐,要陪么?她一句话就把人给顶回去了。她说:“姑奶奶正烦着呢!”说了,等人一走,她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她想,人急了,真会咬人。要不,这嘴里怎么就溜出一个“姑奶奶”呢?

待上官住下一段后,突然有一天,在海滩上,她居然又碰上了老刀。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水洗布的白色连衣裙,眼上戴着一副防晒的墨镜,脖里束着一条天蓝色的丝巾结,脚下是一双白红相间的细条缕空皮凉鞋,显得静、素、雅。那会儿,她正坐在海滩椅上愣神。只见一个人手里掂着一把塑料椅走过来。这人把椅子往阳伞下一放,坐下来说,“大公主,好闲哪。”

她扭头一看,是老刀心想,这匹狼,他怎么追到这里来了?她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说,“钓鱼人,鱼塘在那边呢。”老刀说,“我改行了。不钓鱼了。养鱼。”她说,“是么?”心里却说,狼,你不是穷得就剩俩钱了么,还想怎么样?可往下,老刀只说了一句话,就说得她心里湿湿的。老刀望着她,说:“一个人在外,不寂寞么?”

上官心里一顿,知道他一上手就扣住了她的软肋。是啊,有一点。有时候,心里很空。

老刀却说:“发什么愣啊?跟我走。”

上官说:“怎么,请我吃饭?”

老刀说:“请你喝鱼汤。最鲜的鱼汤。”

上官说:“是么。”

老刀很干脆,老刀说:“走吧,车在上边,十分钟就到。”

上官说:“鱼汤?”

老刀说:“鱼汤。”

走过沙滩,见路边上果然停着一辆车。老刀拉开车门,说:“上车,上车再说。”

上官一边上车,一边说:“那件事,等我考完之后,才能回答你。”

老刀却说:“对不起,没得到你的允许,我已经把你的行李搬过来了。”

上官一惊,说:“这,你过分了!”

老刀却说:“等会再说。我也是有条件的。不算过分。”

于是,坐上车,一会功夫,他们来到了离海边很近的一栋别墅前。这栋别墅看样子是新盖的,两层,也是欧式风格,半圆形的顶,有雕刻花纹的门廊,门廊前边有两根漆成白色的罗马柱,屋子里显得很空,像是不常住人的样子,只摆着沙发、电视和一些生活用品……地面上铺的是大理石。

进了门,老刀二话不说,先领着上官一间间看了房子,有卧室,客房,保姆住的屋子,又看了一应俱全的厨房……还真有鱼汤,鱼汤正在锅里炖着,香气扑鼻。在厨房里,老刀特意拉开冰箱让上官看了看,只见饮料、水果、酸奶一应俱全,吃的东西全都备齐了。于是她问:“你想干什么?”老刀说,“你别尽往歪处想。我没打算金屋藏娇。这是公司的房子,让你住这儿,是有条件的。”上官不由得就跟着他的思路走了,说:“说说你的条件?”老刀说,“我这儿有一分支,在海里搞网箱养鱼,是专对日本人的。这一段时间我顾不上,交给别人不放心,想让你代管一下。”上官说:“我又不懂养鱼,怎么管?”老刀说:“鱼,九、十月份才熟,到时候我就过来了。在这之前,具体事情由技术员和那些雇工干……你只是替我管管账,他们用钱时,你代我批一下。”上官说:“这不合适吧?我又不懂,怎么替你管账?”老刀说:“具体的,也不要你多管,有工程师签字,你起个监督作用。”上官说:“你这人也太武断了吧?你怎么就肯定我会答应?”老刀说:“你看,我给你省了房钱,帮个忙总可以吧?”上官有些迟疑:“又钓鱼呢?”老刀说:“鱼不咬钩,我也没办法。就让你帮一忙。”

上官想了想,很含糊地说:“暂时就这样吧。不过,我得给你说清楚,等论文答辩结束,我就走了。”

老刀见她应了,很高兴,说:“行。你先替我管一段。”

老刀这人办事挺利索,也显得磊落,把上官安排进别墅,喝了鱼汤,他就走了。第二天上午,他又开车过来,把上官拉到了网箱养鱼的那个海湾。在这个海湾里,老刀承包了一片很大的海域。走上栈桥时,老刀说,走不惯吧?你慢些。上官倒觉得有趣,那栈桥长长的,走上去弹弹软软,一直通到船坞。在一个大铁壳船样的地方,站着一个穿大裤衩子,戴眼镜的光头佬。一见面,老刀就问,水温咋样?光头佬温吞吞地说,二十六度。老刀说,盐呢?光头佬说,十七。尔后,老刀朝身后一指,这是官总。这是老谢,谢工。光头佬盯着上官看了一会儿,说官总,欢迎欢迎。上官听他这么叫,心里觉得别扭,忙说我不什么官总,是来帮忙的。老刀也不解释,就问:人呢?老谢说,半夜一点起来投饵,这会儿人都睡了。老刀手一挥说,叫起来,叫起来,跟官总见个面。

于是,老谢就跑进仓里,把那些睡觉的雇工一个个叫起来……片刻,有一二十个男男女女揉着眼从仓里出来了。男的一律大裤衩子,身上都带着一层盐霜,看见来一穿裙子的,一个个偷不丢的,有些羞涩。老刀说,“这位是上官,嗯,是集团的副总。这一块,技术上,还是老谢负责。总的,由这个上、官总负责。以后,有甚事就找她。这个,人家复姓上官。叫上总不合适,就叫官总吧。今后一律称官总。”接着,老刀又说,官总,你是不是说几句?上官愣愣地站在那里,有些新奇也有些尴尬地说:“我叫上官云霓,是来帮忙的。养鱼的事,我也不懂。以后就靠大家了。”

后来,待上了岸,上官埋怨说,“我也就临时帮帮忙,怎么就官总了?多难听!”老刀说,“就是帮忙,也得把你威信树立起来。至于以后,再说。”上官问,鱼呢?我怎么没看见鱼?老刀说,都在下边呢。你没见海面上一格一格的钢管,那下边就是网架……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上官就成了“官总”了。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官总”,身上就有了巨大的、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是一个早晨。

那个早晨就像是一个圈套,它一下子把上官套住了。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每每想起那件事情,上官还是有些后怕。

上官住的地方,被雇工们戏称为“白宫”。每个星期,老谢会到“白宫”来报一次账。他报的都是一些小账,比如这一段的鱼饵钱、治鱼病的药钱、雇工们的饭钱酒钱(在海上作业,是离不开酒的),还有添置工具的钱……这样一来二往的,上官就跟老谢熟了,也从他嘴里知道了一些网箱养鱼的事情。

老谢这人,挺有意思的。他说他吃了一辈子鱼,也养了一辈子的鱼。鱼和酒是他的两条命。他还说,他现在不大吃鱼了,鱼娇贵了。给鱼配饵时,还要加上百分之一的土霉素;加上维生素C和E,鱼也要提高免疫力呢,这样的鱼还能吃么?老谢一喝酒就有些唠叨,站在那儿,像站在船上一样,两腿叉开,给“官总”讲他的辉煌历史,他总说:“那时候啊,这海真他妈的好啊,一猛子扎下去,那鱼白亮亮的,就像女人的屁股……”开初,听他说话,上官还有点不好意思。听多了,也就明白了,他是个好人。七十年代初,老谢由于出身不好,曾经当过“海碰子”,对这一带的海域非常熟悉。后来他上了一个学水产的专科学校,把眼学近视了,就戴个镜(他自己说)。毕业后先在水产公司干过一段,好像不太顺心,就自己干了。据说干了几年也没赚到什么钱,倒欠下了一屁股债,于是就干脆给人当技术员了。

平时,上官的确没有多少事情,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论文答辩上了。在八月下旬,当她的论文答辩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天早上,她还在床上睡着,就听见有人在咚咚敲门,不,那是砸门!等门一开,老谢一头闯进来,喘着粗气说:“官总,不好了,走!”

这时候已经起风了,风呜呜的,老谢骑一“电驴子”,带着她就往海边赶,一边赶一边骂着什么,上官也听不大清。

到了海边,只见海水已变了颜色,大海一片汪洋,那浪一排一排的、像山一样地涌过来;天在响,海在响,那啸声轰轰隆隆的,满世界都是滔天的巨浪,海鸥一群群惊叫着朝远处飞去,那阵势是很吓人的!站在海边上,只觉得那扑天的水气、腥气一股脑地压过来,叫人张不开嘴,想吐……这时候,老谢紧抓住她的手,把上官的手都攥疼了!他说:“官总,起货吧,再不起就来不及了!”上官哪经过这阵势,上官说:“我又不懂,你给刀总打电话,赶快打电话!”老谢说,“昨晚上半夜黑球就挂起来了。黑球,十二级台风!可跟他联系不上啊!”上官说:“你给刀总打过电话了?”老谢说:“从后半夜起,我一直拨,他狗日的关机,我有啥办法?”上官说,“你打,你再打!”老谢说,“我打了,电话都打烂了,狗日的关机么!”上官慌了,说:“那咋办?”老谢说,“他临走时交待,让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上官小心翼翼地问,“这天,有危险么?”老谢一跺脚喝道,“你这叫啥话?没危险我找你干什么?!这是台风,是海啸,海龙王发怒了,要死人的!”

上官站在那儿,望着那滔天的浊浪,人像是傻了似的!只见远远的天际处,起了一个巨大的螺旋形的水柱,那水柱直冲天际,高速地旋转着,就像是一面风的令旗!于是风更大了,那浪更凶猛地扑过来,只听不远处有一棵树竞“咔嚓”一声断了!暴雨倏然而至,那雨仿佛不是从天上下来的,是从海上扑过来的,一柱柱像鞭子一样,打人的脸!这时候,人已站不住了……于是,她先是眼里有了泪,很艰难地说:“老谢,你是技术员,你快说。你说咋办?”

老谢一跺脚说:“我有个啥球办法?我有办法还找你?!你得拿个主意。再晚就来不及了!”

上官眼巴巴地望着他,急得都快哭了:“老谢呀,你也知道,海上的事,我不懂,我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啊!”

老谢不想负责,这个责任太大,他也负不起。只有心一横,脸一沉,说:“刀头走时有交待,你是总,官总。这总(肿)也不是白总(肿)的,我听你的。你快说吧,人命关天!说,要货还是要人?大主意得你拿!”

上官迟疑了一会……终于,她轻声说:“那,要不,把人先撤出来?”

老谢像耳朵聋了一样,大声说:“你说球啊?!”

上官仍然轻声说:“把人撤出来。”

老谢急了,他呸呸连吐了两口雨水,也不叫“官总”了,跺着脚说:“傻丫头,姑奶奶,你知道这货、这网箱值多少钱么?至少两三千万!你说撤出来,你负得了这个责么?!”

上官说:“我又没经过这事,那你说咋办?”

不料,老谢像吓坏了似的,他往后退着身子,脸上的颜色骤然变了!他抽搐着一张猪肝脸,缩着脖子,哆嗦着说:“这,我可做不了主。我,我头些年遇上过这事,赔得裤子都卖了……你,你是官,你是总,得你说。”

眼前,海浪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巨大的海啸声像是要把人吃了!上官只觉得海水冲上了天!她什么也看不见了……无奈,她吐了一口雨水,终于说:“你要叫我说,人命关天,把人先撤出来。”

老谢怔了一下,说:“好好,这话是你说的。那我可撤了?我这就撤,我撤了……”说完,他像个小丑似的,一摇一摇地跑到栈桥上去了。上官咬着牙,紧随其后,也上了栈桥。

来到船坞时,天整个黑下来了,黑气把一个世界都罩住了,只见泼天的浪哗哗地打在船坞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几乎把天淹了!只见那二十多个雇工的脸色全都变了,一个个缩着膀子,看样子随时都想逃走……老谢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结结巴巴地说:“撤、撤了。都滚蛋吧!记住,是官总做的主。官总下的令。我本想着,要是能抢,咱好歹把货抢出来一部分,可这鬼天气要人的命……”雇工们听了这话,像得了大赦令一般,冲进雨里,一哄而散!

这时候,老谢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海斧,两手端着,脸色狰狞地望着上官,说:“丫头,主是你做的,我可砍了?!”

上官愣愣地,说:“你,砍什么?!”

老谢说:“你想保人,只有舍货了。我得把这缆绳砍了,我这一砍,那网箱可就彻底完了?!”

上官迟疑着说:“要是不砍呢?”

老谢苦笑一下,说:“人都撤了。要不砍,这点设备也保不住了。”

上官眼一闭,说:“那你砍吧。”

眼前满世界都是啸声、雨声、咔咔的响声……老谢又可怜巴巴地说:“丫头,再说一遍,我砍了?!”

上官咬着牙说:“砍吧。”

话刚落音,只见一道寒光,“咔嚓”一声,那碗口粗的缆绳被老谢刀斧砍断了。紧接着,在滔天的海浪中,先是冒出一股股水柱,只见一个个钢制的网箱像鲸鱼一样地在浪头上翻滚着,在冲天的呼啸声中咔咔嚓嚓地响着,倏忽间被抛上了天!那一根根钢管做成的网架,也像面条一样在浪潮中一根根竖起来,在巨大的声浪中起伏着、舞蹈着、扭动着,顷刻就不见了……那鱼呢,不知会不会哭?!

当一个大浪再次打来的时候,老谢身子一缩,突然蹲在了上官的身前,两手像钢钎一样地抓住了上官的腿,上官一惊:“你干什么?!”老谢命令道,“趴我身上!抓紧。丫头,大难你替我担了。我也替你做回主吧。你一个人出不去,我背你出去!”说着,背上上官就走。

此后,上官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岸上。等她站在岸边,再次回头看的时候,只见海面上一片狼藉……台风摧毁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不远处,有人在哭,那是谁家死了人了。

在岸上,老谢咧着大嘴哭起来。他说,鱼快熟了,都是很值钱的,那些黄花鱼、梭子蟹,还有池里养的日本对虾,眼看就要出货了……两千多万哪!我们这些人的命,咋也值不了两千万!

那些雇工们,也都用很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他们一个个默默地在地上蹲着,说不清是感激她还是在埋怨她……反正,主意是她拿的。

这时候,上官已无话可说。她知道,她惹下的祸事,她得一个人担着。

一直到下午,台风停了的时候,老刀才急火火地赶来……没人知道老谢给他嘀咕了什么,只见他蹲在海边上,黑风着脸,一气吸了三支烟!尔后,他站起身,像困狼一样地在海边上走来走去……终于,他对上官吼道:“你真是个灾星!我这货,再有一个月就熟了。拉到公海上,一手钱一手货,两千万都不止啊!”

上官一声不吭……

这天傍晚,上官独自一人回到了小白楼,她匆匆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等着老刀来兴师问罪。

不出所料,老刀果然来了。老刀走路的架式很特别,走路像是探路,一蘧一蘧的。只见他进了门,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示他来了。上官在屋里的沙发上坐着,默默地说,“进来吧。要杀要剐,随你便。”

老刀进来,大口地喘着粗气,牙咬了又咬,说:“你毁我呀!几千万的家当?!”

上官默默地说:“要怪就怪你自己用错了人。来吧,有气就往我身上撒吧。”

老刀面目狰狞地说:“我真想掐死你!”

上官说:“动手吧。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老刀挠了挠头,突然笑了。他哈哈大笑,说:“算了,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也不全怪你,不就两三千万么,你也别太轻看我老刀了!”老刀到底是聪明人,话虽然这样说,他心里还是有一本账的。假如死几个人,那祸就惹大了,到时候,他一样什么也带不走……

这么一说,上官倒被他的气魄震了。她默默地望着他,心里暗生敬佩,似乎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片嚷嚷声……

等上官云霓从屋里走出来时,她一下子愣住了!只见院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大约有上百人!他们全都立在门前,脸上带着一种肃穆,一种静态的、让人心动的沉默。只见人群中的一位白胡子老头缓缓伸出手来,指着她说:“——记住,世世代代都要记住她,这是我们的恩人!这是位女菩萨!”

立时,他们齐声喊道:“——恩人哪!”

上官先是傻傻地站在那里,尔后,她“哇”的一声哭了,大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就是想哭……她明白了,这是那些雇工们的家属!

上官庆幸的是,这件事,她还是做对了。可同时,欠老刀这么大的一笔精神债,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来还?

看来,这个人,是黏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