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志刚几乎要气疯了!

一个煮熟的鸭子,居然飞了?一桩精心策划、几经周折、有可能改变万花局面的大宗生意,竟在最后一刻……被人撬掉了?他咋能不生气呢?他气得两眼冒血。

再说,这事也太窝囊。如此商业机密,是什么时候泄露出去的,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他当然要查了,必查。特别使他疑惑不解的是,对方究竟使用了什么样的“杀手锏”,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说撬就把他给撬了?

他本想开一个全商场的职工大会,动员人们互相揭发。可他又担心,消息一旦透出去,反而打草惊蛇,那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由于知道这事的范围很小,于是,他把所有参与的人都作为怀疑对象,像过筛子一样在脑海里滤了一遍。尔后,第一个目标,自然锁定在跑供销的“杨八两”身上。这位绰号“八两不醉”的老杨,分明就是个高阳酒徒。他嗜酒如命,一喝舌头就大。但他好酒好友,人脉极广,最初的线索,也是他提供的……如果不是这样,邹志刚是不会让他参与的。可他,却又偏偏是最可能坏事的一个人。

邹志刚经过再三考虑,把他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尔后,足足看了他整整五分钟……一句话也没有说。

杨八两一身肉,可那身肉给看毛了,绷得紧紧的,只觉得手脚都放得不是地方。他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地说:“邹邹总,你、你找我、我?”

邹志刚很含蓄地说:“老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想给我说点啥?”

杨八两立时慌了,他发誓赌咒说:“邹总,天地良心哪!我把心扒出来你看看吧?……”

邹志刚说:“老杨,你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我门儿清。谁参与的,怎么做的,我全知道。我把你找来,就是想给你交交心。客观地说,事已至此,我也没想追究谁的责任。可教训,还是要总结的。”

杨八两知道,这件事是说不得的。只要张了嘴,往下,就有你的好看了……所以,他仍然发誓赌咒,一遍一遍拍着胸脯说:“邹总,我可不是有意推卸责任,这里边可真没我什么事……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邹志刚说:“老杨,我再重复一遍,我不追究责任,只是总结教训。你不要污辱我的智慧,也不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邹志刚一拍桌子,“我已经与井口先生通过电话了……你要再这样说,你,可以走人了。”

杨八两怵了。他站在那里,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他不清楚邹志刚到底知道些什么……可他也不敢把喝酒时给人说的话全端出来。他也像筛沙子似的,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在心里滤了一遍又一遍,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邹总,要说错,我,我也不是没有一点儿。我是有错……”

邹志刚翻他一眼:“说说,错在哪里?”

杨八两小心翼翼地说:“你也知道,我这人贪杯,好喝二两……可我贪杯,从没误过事。只、只是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了。”

邹志刚轻轻地吐了一个字:“说。”

杨八两说:“那天晚上,就那天晚上,你们走后,我结的账,晚走了一会儿……加上我、我喝得稍稍高了点,在街头上买了包烟,耽搁了一会儿。所以,看见了一个情况。我,后悔,没有及时,报告。”

邹志刚说:“啥情况?”

杨八两擦了一下头上的汗,说:“那天晚上,十、十点多一点,我看见有个女子,上、上去了。”

邹志刚说:“她是谁?上哪儿去了?说清楚。”

杨八两说:“我其实也没看多清……我估摸着,像是她。她是金色阳光的副总,也是管供销的,一小女子,哧溜一下,进了黑井茶社……”

邹志刚“哼”了一声,用嘲讽的语气说:“不是老鼠吧?还哧溜……”

杨八两喏喏地说:“我也是,打个比喻……”

邹志刚彻底明白了。他没想到,他这么一诈,还真把他“诈”出来了。说实话,他并没有给井口打电话。就是打了电话,井口这王八蛋也不会告诉他什么。可他的确是打了电话,他把电话打给了北京的一个同学,让他侧面给问一问……结果,问出了一个信息。同学说,人家说了,一个日销八台和五十八台的,能比么?就这一句,他知道,出卖全盘计划的,就是这个“大舌头”!他知道这样的事,杨八两肯定不供,他不敢承认。可他,仍然平心静气地问,“你还看见什么了?”

杨八两说:“别的?别的就没什么了。要说错,这是我的错。”他说着,心里还有些小得意。他心里说,我多少得认一点错。我只要承认一点“芝麻”,那“西瓜”的事,就与我无干了。

纵然是恨到了咬牙的程度,邹志刚仍不愿直接面对。他做人的风格就是:永远不直接面对。邹志刚两手按着太阳穴,闭着两眼,很久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才默默地说了一句:“——去吧。”

等杨八两走后,邹志刚抓起一个茶杯,“叭”的一声,愤然地摔在了地上!他在办公室里咬牙切齿地说,“妈的,吃里扒外的家伙。等着吧,我治死你!”在心里,他已经把这家伙开除了一百次了!不过,他必须得另找一个机会了。

查出了“内鬼”,邹志刚却更加痛恨那个苗青青。那天晚上,要不是苗青青那个电话,他肯定会陪井口多坐一会儿,跟他聊聊天。要是那样的话,这事就不会发生了……他后悔呀!他心里说,女人是祸水,一点也不假呀!就这么懊悔着,反思着,他脑海里突然跑出了那个“哧溜”……正是杨八两形容的那个“哧溜”陡然间启发了他,给他了一个黄色的灵感。于是,又一个计划,在他脑海里酝酿成熟了。

于是,事不宜迟,他立即找出放在抽屉里的一摞子名片,把它摊到在桌上,一个个找,终于找到了省报闻记者的名片。他知道,这次不能再用苗青青了。不但不能用,也要断然隔离,彻底封锁消息,再不能跟她见面了。

拨电话的时候,他又愤愤地骂了一句:妈的,太欺负人了,凭什么?

金色阳光取得的巨大成功,使整个商场上上下下喜气洋洋。

可就在这时,任秋风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商业局的廖局长亲自打来的。局长在电话里拍桌着子训道:“你这个任秋风,傲得没边了!怎么搞的?!嗯,太不像话了,窝里烂么?!——你马上到我这儿来一趟!”

接了电话,任秋风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就窝里烂了?……可是,他已顾不上多考虑什么了,既然局长让去,他骑上车子就往市政府去了。

进了局长办公室,局长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沉着脸,“叭”一下,把一叠打印好的文字材料拍在了桌子角上,说:“你看看吧。”

任秋风走上前去,默默地拿起那份稿子,只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了,那文章的标题是《夜幕下的恶意竞争》……这篇文章是一位省报记者写的,署名:问天。任秋风就站在那里,一字一字地把那篇文章看完,尔后抬起头来,望着廖局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发落。

廖局长当然很生气,他拍着桌子说:“你是怎么搞的?做事要光明磊落!啊?——你说,文章都写出来了。这个章,我是盖不盖?”

任秋风赶忙说:“廖局长,这篇文章不能发表。章,你不能给他盖。这里边有不实之词……”

廖局长是个急脾气,他再次敲桌子说:“任秋风,我对是你很赏识的,这你也知道。可,你看看你干这事?!你说说,哪里有不实词?……从头到尾,人家写得很客观嘛。人家闻记者说了,他可以负法律责任。你让我怎么办?”

任秋风恳切地说:“局长,这文章千万不能发。要是对我个人,怎么说都行,骂几句也没什么。可这篇文章虽然表面上‘客观’,实际上使用的是春秋笔法,你看,这里边使用的句子,什么‘夜半时分’……什么‘哧溜一下’……什么‘钻进了井口先生的房间’……具体负责这事的江雪,才二十多岁,还是个姑娘!这样写,比杀她还难受。这会让人产生很多下流的联想,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叫我看,这才是恶意的。”

廖局长看了他一眼,说:“不简单哪,还知道什么叫‘春秋笔法’,社会影响。哼,可你早干什么去了?!”

任秋风站在那里,心里斟酌了一下,说:“这件事,虽然是江雪办的,但是我一手布置的,我负主要责任。廖局,我这么给你说吧,竞争是有的,但决不像文章里写的那样龌龊!这一点,我可以拿我的名誉担保。其一,当晚,江雪找到黑井茶社的时候是十点钟,这,她给我汇报过。”决不是什么夜半时分,!其二,她是堂堂正正以一个副总的身份走进黑井茶社的,决不像文章里写的,什么‘哧溜一下’那么下作……其三,对一个日本客户,进门前,江雪是敲了门的,是得到允许后才进去谈判的,决不是什么“钻进……,这是污辱人!廖局长,这事关国格,商格,人格,我不能不说呀!廖局,你说,这样的稿子,能发么?”

廖局长听了他的话,感到问题确实严重。另外,江雪来局里开过会,他见过她。对江雪这样一个能干的姑娘,他也是有同情心的,他也怕出事……于是,他沉吟片刻,毫不客气地指示说:“这样吧,这个字,我可以不签。章,也不给他盖。但是,这一屁股屎,由你来擦!怎么处理,是你的事,你要给我擦干净!我只有一条要求,一定要处理好,不能留后遗症。你说的对,事关民族感情,国家利益,决不能马虎。再惹出什么乱子,我拿你是问!”

任秋风连连点头说:“谢谢局长,谢谢局长关心。你放心,我一定处理好,决不给你添麻烦。”

廖局长听他这么说,态度缓和了些,说:“秋风啊,你可要注意。省报的这个闻记者,可是神通广大。这里不让发,保不定他在外边发……那样的话,顶风臭十里,影响可就更大了。你可一定要慎重对待。”接着,他把那份稿子递给任秋风,“你拿去吧,好好给人家说说。”

任秋风赶忙接在手里,再次保证:“廖局,你放心吧,我会的。我一定认真对待。”

出了廖局长办公室,任秋风这才擦了一下头上的汗。他重新骑上车子,一边往回赶,一边想着“擦屁股的事”……他当然知道,这样卑鄙的手段,肯定是邹志刚干的。可这中间,却又连涉着一个省报的记者,这就使他不得不慎重、再慎重,他必须得考虑一个万全之策。

这天中午,任秋风突然来到了斜对面的东方商厦。

进了商厦后,他没让任何人通报,而是一直在徐玉英的办公室外边站着,等她把事情处理完了,其他的人都走了,这才轻轻地敲了敲门。徐玉英说:“进来。”

这时,他才推门走进去,说:“徐总,您忙着呢。”

徐玉英抬头一看,是他。面上有点冷,如今跟人家是没法比了。可还算客气地说:“是任总,哪阵风把你刮来了?”

任秋风说:“我有点事,想跟徐总商量一下。”

徐玉英这才说:“哎呀,你打个电话就行了,还专门跑一趟?坐,快坐。”

任秋风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很诚恳地说:“徐总啊,有点事,希望你能帮我一下。”

徐玉英说:“反话吧?如今,你可是大名人了!我能帮你什么?”

任秋风说:“你可能知道。最近,我们跟日本一家公司签了约,获得了中南五省的销售代理权。在电器方面,我这边经验不足。你看,咱们联合经营怎么样?”

徐玉英愣住了。最近一个时期,电视机是热销品,尤其是日本货,更是抢手……徐玉英有些不明白了,干商业的,哪有拱手相让的道理?这里边是不是有诈?于是,她说:“这就不必了吧?”

任秋风说:“徐总,我没有别的意思。东方商厦,最早就是经营电器的。在这方面,你们是内行。日本电视机,标号都是日文,有些代码,这边的营业员不大懂……所以,我希望咱们联合经营。”

徐玉英见他说的恳切,就问:“说说你的条件?”

任秋风想了想,说:“这样,你派两个懂行的,去给她们讲讲代码、符号,讲个一半天儿,就行。”

徐玉英是个直人,问得也直接:“代理费呢?你扣多少?”

任秋风说:“咱们是联合经营,我这边一分不扣。”

徐玉英一拍桌子,说:“痛快!任总,我就服你这样的。”说着,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任秋风跟前,“老弟,大气呀!”

任秋风也站起身来,说:“徐总,那就这样说——定了?”

徐玉英说:“定了。我马上就派人去。”说着,她又试探性地问,“老邹那边,你也说了?”

任秋风淡淡地说:“徐大姐呀,有件事,可以说是我个人的私事,丑事。本来,是不足于给外人道的。可是老大姐,你问我,我要不说,你会以为我小气。这样给你说吧,我们之间,有些过节。”

女人,是最愿意听别人的隐私的。徐玉英马上说:“咦,你跟他还有过节?我怎不知道?你们之间……说说,我决不外传。”

任秋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大姐呀,我在部队的时候,他,跟我妻子好上了……感情这东西,我不勉强。可共事,就有点那么……”任秋风说着,摇摇头,沉默了。

对男女关系的事,徐玉英是最恼火的。她一听,拍着桌子吼道:“他混蛋!这个王八蛋,禽兽不如?!见了面,我非骂他不行,这是品质问题!哦,我说哪,这人办起事来,鸡肠小肚的,果然事出有因。”

任秋风说:“大姐呀,这个话,本该是烂在肚里的。这是个人的事,丢人事。叮见了你,我还是说了。”

徐玉英这人热心肠,一旦有人给她交了心,那她就是你的亲姐姐了。此刻,她拍着胸脯说:“不说他了。老弟,从今往后,你够意思,我也够意思。老姐姐我说话算数。今后有什么事,你给大姐说。你放心,他要敢炸翅,窝里烂,我就敢当面指着鼻子骂他!什么东西?!”

往下,任秋风这才讲了“电视机风波”的前因后果……最后,他说:“大姐,在这个三角地带,咱们三家商场,再不要搞恶意竞争了,对此,我可以做出保证。实话对你说,大姐,我的目标,是外省外地……我的主导思想是,和气生财。有什么事,都是可以坐下来谈的,不要走下三路。”

徐玉英听了,当然很吃惊!她又骂了一句:“这龟孙,真不要脸!我同意廖局长的意见,这文章坚决不能发!江雪那姑娘,多好!他就这样臭人家呀?要叫我,非撕了他不行!……这样,我把他约出来,当面锣对面鼓敲敲他,叫他撤稿!他要敢说一个‘不’字,不用你说,你大姐我就公开整治他!”

任秋风说:“本来,对这个人,我是决不合作的。可话说到这里,为了江雪的名誉不受损害,我可以再让一步。合同虽然是这边签的,这块‘蛋糕’,三家各切一块,都可以卖。我不会再退了,这就是我的底线。”

徐玉英十分钦佩地说:“老弟,你已仁至义尽,看我的吧。”

任秋风从东方商厦回来,一分钟都没停,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又立刻把江雪找来谈话。江雪当然还蒙在鼓里,他迟疑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可是,等江雪进门,他是先表扬的。他对江雪说:“跟日本人签合同这件事,你干得特别漂亮。你给我说说,你是怎样把代理权拿过来的?”

江雪很含蓄地笑了笑,说:“是花了些功夫。”

任秋风说:“还瞒我?”

江雪知道,对任秋风,她必须坦白。对他这样一个高智商的人,越直接效果越好。于是她说:“那倒不是。是有‘杀手锏’。两条,一,他把我当成了日本人,或者说是有日本血统的人。可我不是。我只是偶尔在报上看到了一篇文章,顺势就用上了。二,我让人搞到了对方的日销售额统计表……这样一比较,任何人都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任秋风望着她,沉吟片刻,说:“路子邪了一点,偶尔为之,也无不可。不过,我还是要说,干得漂亮!”人的内心深处,总有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对邹志刚,任秋风心里是划着一道痕的,那痕很深很深……可他又说,“江雪,我再一次告诫你,此事,只能偶尔为之。一流商场,是不走下三路的!”

江雪默默地说:“知道了。”

接着,任秋风说:“电视机的销售,我跟东方商厦的徐总谈好了,咱共同经营。货,你让他们来提就是了。”

江雪眼一凌,说:“任总……”

任秋风摆摆手:“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再说了。”

江雪逼了一句:“那,代理费是多少?”

任秋风说:“一分不要。”

江雪很坚决地说:“那不行。凭什么?”

任秋风说:“经商跟做人是一样的,气魄要大一点,心胸要宽一些,明白么?”

江雪不语。

任秋风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说:“怎么,你不同意?”

江雪倔倔地说:“任总,你说过,经商,不是搞慈善事业。我不明白,你这是为什么?”

任秋风转过身来,默默地说:“实话告诉你,这样做,对我来说,是违心的。有些事,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可你这么固执,是逼着哑巴说话呀!好吧。”他回到办公桌前,说,“这里有一篇文章,你看看吧。”

江雪根本没在意,说:“啥文章?”

任秋风叹一声说:“江雪呀,虽然说你计高一筹,干得漂亮。可你毕竟是撬了人家的生意。你想过没有,对方会恼羞成怒,会对你下手?”

江雪一惊:“凭什么?他是黑社会?!”

任秋风说:“黑社会倒说不上。可那手段,比黑社会还卑劣……”说着,他从文件夹里拿出那份稿子,说:“看看吧。这篇文章,他们用心险恶,是要在报上发表的。”

江雪到底年轻,她接过稿子,粗粗看了两眼……开初,她好像也没看出什么,小声嘟哝说,“登就登,谁怕谁呀。”

任秋风厉声说:“坐下,再给我认真看一遍。”

江雪这才坐下来,认真地看了一遍……看着看着,她的脸红了,说:“下三滥,太卑鄙了!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任秋风说:“明白了吧?流言是可以杀人的。这文章,表面上看,没什么。可毁掉一个人的名誉,却易如反掌!什么也不要说了,你现在就跟我走,去找那个记者去。路上我再给你解释。”

省城《晨报》闻记者的傲慢,也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当天下午,当任秋风带着江雪赶到《晨报》报社的时候,这位闻记者竟然让他们在门外整整等了四个小时!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位闻记者,在省内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大凡响当当的人物,都是有个性的,或者说是性格上有些毛病的。闻记者在业余时间写点杂文,笔是很锋利的,是刀刀见血的那种。有了这支笔,他的傲慢,就成了性格特征了。

初次见面,经一年轻小伙的指引,推开门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梳着大背头的人。这人的穿着很不讲究,脖领子油汪汪的,却把身子斜霸在藤椅靠处,穿着一双破皮鞋的双脚交叉着戳在办公桌上,就那么摇晃着。脸上是一个长长的有机玻璃烟嘴,那烟嘴冲着天,吐着一圈一圈的烟雾……这位闻记者,见有人进来了,身子未动,只在吞云吐雾的间隙问一句:“——找谁?”

任秋风说:“请问,您就是闻记者吧?”

闻记者身子仍然未动,却有些不耐烦地说:“什么事?说。”

任秋风说:“我们来给您反映点情况。”

闻记者很干脆,他把烟灰一弹,说:“反映情况?出门向左,找信访处。”说完,仍继续吞云吐雾。

任秋风说:“这事跟您有关,我们必须找您。”

“找我?”闻记者先是把交叉着的两只脚收回来,尔后却又更舒服地伸开去,“叭、叭”两只皮鞋重新落在办公桌上,仍是半仰半躺地弄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式,脸儿都不扭。

这时,江雪耐不住性子了,说:“对,就找你。”

闻记者听到一位女士的声音,这才扭了扭脸,闷闷地说:“找我是吧?那你们等着吧,我正赶一篇稿子……要不,明天吧,明天。”

江雪刚要说什么,任秋风扯了她一下,说:“那好,我们在外边等你。”说完,拉上江雪退出来了。

可就这么一等,整整让他们在过道里等了四个小时……等到八点钟的时候,天已黑透了,整个报社的人也几乎走光了。这时候,江雪耐不住性子了,她是替任秋风难受,说:“任总,咱不等了。豁出来,让他登去,随便!”

任秋风也不解释,只说了一个字:“等。”

一直等到当晚十点钟的时候,那个门开了,先是烟雾腾腾的,尔后,这位闻记者伸着懒腰,像个病猫似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当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很吃惊地说:“哎,你们,怎么还没走啊?”

任秋风说:“你不让等么,我们一直在等。”

到了这时候,闻记者脸上才有了一丝不好意思地表情,说:“你们,还、真等啊……”说着,他这才重新打量了二人,点点头说,“我的确是赶一篇稿子。好吧,进来吧。有话快说,我只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

两人进门后,任秋风先递上自己的名片,尔后又拿出那篇稿子的复印件放在桌上,说:“闻记者,这篇文章是您写的吧?”

闻记者看了一眼,大咧咧地说:“不错,这稿子是我写出的。怎么了?”

任秋风说:“我们认为,这篇文章有不实之词,与实际情况有很大出入。所以,想给你反映……”

闻记者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十分傲慢地说:“什么不实之词?我告诉你,这是我本人,亲自采访的。这篇文章,谁说也不行,必登!里边的每一个标点都不能动!”

任秋风仍然耐着性子说:“闻记者,你听我把话……”

可这姓闻的根本不容他多说,他把手里的烟嘴一横,再一次打断他说:“我送你四个字:文责自负。这稿子是我写的。我的笔名:问天。你要认为有不实之词,费什么话,告我去吧!”

往下,任秋风看越说越僵,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郑重地说:“闻记者,我们之所以来,是出于对你的尊重。我们以为,你是一个正直的人。所以,我们想给你反映一下情况,也只占你十分钟时间。我们讲了之后,你如果坚持要发,那是你的事。至于诉诸于法律,那是下一步……”说着说着,任秋风的口气也硬起来了。

这时候,闻记者愣了一下,用自嘲的、很刻薄的口吻说:“我正直么?一个爬格子的虫,蚯蚓一般活着,谈不上正直不正直。”

此刻,任秋风见是个机会,马上说:“江雪,你把当时的实际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闻记者,不要漏掉一个细节。要实事求是,不夸大也不缩小,是什么就说什么。——说吧。”

现在,江雪终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于是,她调动了所有的心智,话语轻轻地,就像羽毛一样地,尽量不刺激人的神经,却又很清晰、生动地把话送进了对方的耳朵。她如何从一百六十八家宾馆查起;如何在寒风中一家一家地寻访井口先生;找到后又是如何说服他的(只有一点,拿到对方报表的事,她隐瞒了)……一件一件说得声情并茂,真挚感人。

听了江雪的陈述,一向自负的闻记者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觉得,这件事的确是有些莽撞了。当初,邹志刚找他的时候,是出于义愤,是打抱不平,他是有正义感的。可现在,问题复杂化了,人家找上门来了,且有理有据……可那边呢,说白了:是吃了、喝了、洗了、按了,而且还拿了人家的润笔费……这怎么办呢?

任秋风看他犹豫了,接着说:“闻记者,竞争是有,但无恶意。这件事,我已向主管商贸的皇甫市长,廖局长做了汇报,他们都不同意发表这篇文章……况且,文章一旦发表,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闻记者白了任秋风一眼,那意思是:你别拿-卜头压我,我也不是吓大的!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肉,从任何一个地方割,都是烂的!紧接着,他动了一下身子,漫不经心地说:“我这篇文章,很客观嘛。也就是对不正当竞争发表一些看法。对事不对人,抨击一下社会上的不正之风。仅此!哼,他说不发就不发了?我实话告诉你,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的文章,全国任何一家报纸都可以发!”

这时,任秋风突然说:“江雪,你出去一下,让我跟闻记者单独谈谈。”

江雪看了任秋风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出去了。

等门关上后,任秋风问:“闻记者,你有女儿么?”

冷不防地,问了这么一句,闻记者下意识地跟着说:“有啊。怎么了?”

任秋风说:“那,往下,我可要跟你打官司了。从明天开始,我就写一诉状,告你诽谤罪。从你文章登出来的那天起,我将把官司从市里跟你打到省里,从省里打到中央,一直打到胜诉的那一天……另外,从明天起,我就去找你们总编,尔后再找新闻出版局,我要一个一个找,一级一级地找,我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你这个人,品质是很恶劣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么?因为,你也是有女儿的。假如说你女儿光明正大地做了一件事情,晚上去见了一个人。我要写篇文章,说你女儿‘在夜半时分’,‘哧溜一下’,‘钻进’了某个日本男人的房间……不知你这个做父亲的,做何感想?这就是一个‘父亲’的客观?在我们没有向你反映真实情况之前,你可以说是出于正义,是受了人家的骗。但你知道真相之后,再这样做,那我就理解为,你是下作、低级,你不配做一个父亲!所以,我要告你!”

此时此刻,闻记者被这一顿排炮打得有点发瞢。他愣愣地望着任秋风……可他仍不打算认输。他嘴上说:“好,好,你告,你去告。我不信,你们做事,就那么干净?……”可他说话的语气,已明显有了变化。

任秋风说:“我当然要告。我还告诉你,一旦造成不良影响,江雪出了什么问题,假如她自杀了,跳楼了……那么,你将为你这篇‘春秋笔法’付出一生的代价。我们也将以恶治恶,以牙还牙!”

闻记者忽一下坐了起来,说:“你,威胁我?”

任秋风说:“不是威胁。这是我必须做的。我必须保护一个姑娘的清白。而且她本来就是清白的,医学手段可以证明这一点。我说厂,我要集我全商场之力,不惜任何代价,跟你打这场官司!我也告诉你,官司一旦开打,你必败。你信不信?”

闻记者的确是还没碰到过这么强硬的对手,任秋风话里的“话”,他全听明白了,他开始喝水,不停地喝水……久久,他说:“我实话告诉你,这些材料,是万花的邹志刚提供的。你想怎么告怎么告,你要告,也告不着我……”

任秋风说:“我们会连他一块告。可文章是你写的。你刚才也说丫,文、责、自负!”

闻记者自觉一世英名,他当然不想陷在一场官司里。况且,上边对他也是有些看法的。最近有几篇稿子,都大大小小地惹了一些麻烦。这次,万一出点什么事,他也真兜不起……于是,他突然一拍桌子,忿忿地说:“这个老邹真操蛋!材料是他提供的,出了事他负责,我不负责。”

任秋风说:“该说的,我都说了。闻记者,我们就等你一句话了。”

闻记者闷了一会儿,到了最后一刻,他仍然不愿意说软话,他只是说:“这样,我得让姓邹的写一证言,证明他提供的一切属实。他要不写,我就不发。”

任秋风明白了。他说:“他不会再找你了。”

闻记者明知故问:“为什么?”

任秋风说:“因为这不是事实。”

临走时,任秋风以和解的口气说,“闻记者,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有正义感的。顺便问一句,你女儿多大了?”

闻记者说:“十八,怎么了?”

任秋风说:“十八的姑娘一枝花,你真幸福啊。”

闻记者心里窝囊,嘴里嘟哝说:“幸福?不就一虫么。”

任秋风说:“你看,你一家两个女性,妻子、女儿,就是两朵花。一个男人,身边有两朵花,多好。一个随着年龄,慢慢开败了;又一朵,又慢慢开起来了,这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啊!”

闻记者悻悻地说:“这个理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夜深了。

任秋风和江雪一前一后在马路上走着。先前,由于耗费了那么多的气力,任秋风累了,不想说话,江雪也不说话,就默默走。

城市的夜是很暖昧的。也许是已近岁末的缘故,马路上仍然跑着很多小轿车……于是,各种各样的灯交相辉映,喇叭和歌厅的音乐杂合在一起,就像是用颜色熬成的粥,纷乱、多彩、是一片朦胧的灿烂。多么亮堂的夜!到处都是灯,光在四下里舞着,这几乎是一个灯的海洋。可你却什么也看不清,你所知道的,也都是一些表象。那些南来北往的车里,坐的是谁?那歌厅里,坐的又是谁?那一格一格亮着灯光的窗子里,住的又是谁?这怕是永远无法知晓了。只有灯光是清晰的,可那光,你只能感觉它,却永远抓不住。

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走着,突然,任秋风的手机响了。他从兜里掏出电话,“喂”了一声,马上说:“是徐大姐啊。这么晚上你还没休息哪?太劳烦你了……”只听徐玉英在电话里说,大兄弟,放心吧,我已经把狗日的痛骂了一顿,摆平了。什么东西?!我可不客气,我说,你只要敢让他登,我就跟老任联手治你。非把你整垮不可!我就是这样说的……他叨叨解释了半天。我不听他叨叨,我只要他撤稿。当然,我也说了你的好意,一块蛋糕三家分嘛,他还有啥屁放?!任秋风听着电话,他看了旁边的江雪,什么也没多说,只是连声说:“谢谢,谢谢。”

心松下来了,任秋风这才瞥了江雪一眼,说:“你冷么?”

江雪说:“不冷。”

任秋风说:“饿了吧?”

江雪说:“不饿。”

任秋风说:“我可是饿了。找个地方,吃碗面吧。”

江雪说:“行啊。我请你。”

任秋风开玩笑说:“我堂堂一老总,连碗面都请不起呀?”

江雪说:“你要不让我请,那我也不吃了。我不想吃。”

任秋风四下看了看,说:“你要真不想吃,算了。我回去泡碗方便面,也热热乎乎的……去饭馆还得等,麻烦。”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江雪终于说:“任总……”

任秋风一摆手说:“事已过去了,不要再说了,好好工作。”

不料,江雪却说:“任总,我觉得,这件事,还有另一种处理方法。那就是让他登。等他登出来,再跟他打官司。然后,再把打官司的过程,也同样登出来……有一条你不必担心,我完全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这样,整个过程连续报道,比打什么样的广告都有用。”

任秋风站住了。他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江雪,有很长时间,几乎不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秋风迟疑了一下,说:“那样的话,你的压力太大。”

顿时,江雪眼里布满了蚂蚁,是那种闪着钢蓝色亮光的蚂蚁……她说:“站在黑暗中的人,是没人看的,想看也看不到。只有站在高处,站在灯光下的人,才是让人看的。目标越大,看的人越多。我不怕看。”接着,她又说,“只可惜,官司一打,对方也跟着沾光……不过,我还是感激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任秋风思考良久,摇摇头说:“你很聪明。不过,代价太大了。一个人一旦背上了丑闻,会背一生的……”

江雪说:“真正的丑闻,是不会大白于天下的。凡是讲出来的,就不是丑闻了。史书上的曹操,是丑闻么?他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只有豪迈。”

任秋风听了,沉吟片刻,很勉强地说:“我说过,我是不走下三路的。”

江雪默默地望着任秋风,眼里聚集了更多的蚂蚁,那些蚂蚁汪着一簇一簇的尖锐的狐蓝色的光芒,简直像火焰一样!此时此刻,她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没想到任秋风会这么卫护她……她像是还要说点什么,却被任秋风用目光阻止了。

然而,两人在十字路口上的谈话,在此后的日子里,还是在任秋风脑海里产生了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