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似乎没有人仔细注意过江雪的眼睛。

江雪不是校花。在一般人眼里,她很平常。初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点丑的。她人瘦瘦的,中等个儿,走出来的时候,混在人群里,没有人会多注意她。可是,在学校里,她的学习成绩却是最好的。也有人觉得这个扎一马尾辫的姑娘身上有些男孩子气,那是因为她每天坚持跑步的缘故。在中原商学院的四年时间里,无论刮风下雨,她每天早上四点半准时到操场上去跑步……她的出身如何?学校里几乎没人知道。跑什么呢?也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一个扎马尾辫的姑娘,在跑。

后来,她竟然成了一道风景——可以说,江雪的美是齐康民教授最先发现的。

那还是在上课的时候,一天,齐康民教授正在教室里手舞足蹈地讲着什么。可讲着讲着,突然,他停下来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痴痴地望着讲台下的一个地方。尔后,他喃喃地说:“美,太美了。开花了,眼里开出花来了。”他看的那个地方,正是江雪坐的位置。

下课后,齐康民叫住了江雪。他郑重地说:“江雪,我告诉你,你太美了!非常非常美。真的,你眼里开出花来了。”

一时,江雪脸红了,江雪说:“老师,你笑话我干什么?”

齐康民说:“我发誓,真的。”

眼能开花么?没有人相信。可后来这句话还是传出去了。再后,传来传去的,竟传成了一个典故:说中原商学院有个“眼睛能开花”的美人……连外校也有专门来看的。可传闻虽多,却始终弄不清这人究竟是谁。

自此,就有人开始注意江雪的眼睛了。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假如你注意上十分钟,就会发现那里会一时一时地生出一朵一朵的涟漪,涟漪一波一波,陡然会泛出一种奇妙无比的光。那光似是会幻化的,有魔力的,它会让人一下子灿烂起来!这时候,你会觉得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生动的。特别是在课堂上,当老师讲到妙处,或是江雪心有所悟时,那双眼睛就真的开出花来了!那眼里电光四射,有一种放射状的亮光水一样地溢出来,那光先是还有一点邪,烟烟的,罂粟一般的邪。倏尔,那顶端就像是奇迹般地开出了一朵雪莲,雪莲慢慢地从烟邪的眼波里长出来,在幻化中浸润,在浸润中飘渺,在飘渺中奇诡,美艳洁净,简直绚丽极了!人,一下子就变得如仙如玉,光彩无比!那……刻,真是顾盼生辉,千般狐媚,万种风情。可那眼的底部却犹如冰做的深潭,透着丝丝的寒气;又像是万只蚂蚁眼织成的井口,萤萤幽幽,叫人不能近!

于是,齐康民有一次酒后说:……中原商学院,从眼睛上看,江雪第一。可究竟是什么第一,他没有说。

然而,对于齐康民极力夸赞的江雪,开初,任秋风并没看出她的重要性。他甚至认为这位老朋友太偏爱自己的学生,夸过头了。所以,当江雪前来应聘,又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说:“考虑好了?”

江雪说:“考虑好了。”

任秋风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听说,在商学院,你的学习最好。我考考你吧。你说说,从人类意义上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江雪说:“不知道。”

任秋风说:“有点偏,是吧?那么,从商品意义上说,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江雪仍然说:“不知道。”

任秋风说:“你很诚实。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法国葡萄酒是如何打进美国市场的么?”

当问到这个问题时,江雪似乎是迟疑了一下,可她最后仍然说:“不知道。”

一连三个“不知道”,任秋风有点愕然。他停顿了片刻,说:“好吧,你如果不知道,我告诉你。法国葡萄酒打入美国市场是一九五一年。当时,法国酒商借助于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六十七岁生日,趁机以法国的名义给艾森豪威尔送去了两桶窖存了六十七年的法国白兰地。这件事经媒体的大肆宣传,法国葡萄酒由此在美国家喻户晓,从而一举占领了美国市场。”

江雪说:“明白了。”

任秋风说:“你不是优等生么?”

江雪说:“其实,我很一般。”

任秋风想了想,说:“你是老齐着力推荐的。既然来了,我决不亏待你。这一点你可以放心。这样吧,你明天上班,至于分工,我再考虑一下。”

江雪说:“好,那我走了。”她这么说着,却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大纸袋,慢慢说:“任总,这是我业余时间画的几张草图,也许没什么用,你看看吧。”说着,她放下那个牛皮纸大信袋,扭身走出去了。

等她出门后,任秋风先是摇摇头,喃喃地说:“这个老齐,什么优等生?”尔后,他有几分好奇地拿起了那个大纸袋,从里边抽出一看,竟是一叠一叠的四季彩色套装图样。有天蓝的,米黄的,绛红的,牙白的……看着看着,任秋风简直惊呆了,这可以说是正中下怀。他太喜欢了!任秋风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快步跑出去了。

他跑到楼梯口,高声喊道:“——江雪,你回来!”

过了一会儿,江雪上来了。可任秋风并没理她,仍在专心致志地在看那些图样……等他转过身的时候,江雪小声说:“任总,我好像记起了一点点,法国葡萄酒打入美国市场的时间是——一九五〇年。”

任秋风喝道:“——调皮!”尔后,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有一个缺点你知道么?”

她说:“我不知道。您说。”

任秋风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她:“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是你为商场重新开业设计的标志性套装,对吧?”

她说:“是。我只是……试试。”

任秋风说:“是春、夏、秋、冬四季的吧?”

她说:“是。”

任秋风用责备的口吻说:“你这个设计,有一个明显的缺点。”

她说:“您说。”

任秋风说:“一流的商场,要有整齐划一的、标志性的服装。就像军队一样,服装是体现风貌的。你的想法很好,设计嘛,也还是,不错的。但是,这里边有一个明显的缺陷,我们的商场,将来是要走向世界的!服装上怎么能没有商场的标志呢?这是一个重大的失误!”

她说:“我明白了。”

任秋风对特别看重的人,从来是只批评不表扬的。他望着她,说:“你拿回去吧,三天以后送我再审。商场就是战场,我的队伍,服装上只有一个要求:第一流的设计,第一流的样式,第一流的标志。”

她说:“我再试试。”

江雪临走时,却又被任秋风叫住了。他说:“你回来。”

江雪扭过身来。任秋风望着她,说:“你还有一个缺点——”说到这里时,他停顿了一下,说:“眼太毒。”

江雪一下子怔住了。

商场的老牌子摘下来了。

这家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国营商场,在“文革”中先后改名为“人民”、“红卫”,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才重新改回来。可这才经营了十几年,它就又跟不上形势了,特别是近期以来,偌大的商场,日营业额竞不足万元,连水电费都付不起……只有停业整顿了。

在商场关上大门之后,面对全体员工,任秋风在讲话中说:“从今天起,咱们停业整顿。同志们,咱们只有一百天的时间,在商场装修这一百天的时间里,咱们必须以全新的面貌,全新的经营理念,出现在顾客面前!从现在起,全体人员进行封闭式培训。训练合格的上岗;不合格的,下岗!训练的第一关,就是换脸!……”

这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你一家伙定了一百多个条条,我们背不下来!再说,我们是商场的营业员,不是卖笑的!换啥脸?不就是卖笑么?!”一时,人群里有人跟着嗷嗷说:“对呀,我们卖东西,不卖笑!”

任秋风站在那里,沉着脸,目光炯炯地望着众人,说:“这话谁说的?!请你站出来。”

顿时,众人都不吭了。任秋风接着说:“我们不是一直常说,顾客是上帝么?面对上帝,我们为什么不能送上一份笑容呢?”

这时,人群里又有人说:“我们又不是军队,为啥要搞军事化训练?专门训练我们卖笑?!”众人乱哄哄地应道:是啊。是啊!

任秋风说:“站出来说,让大家都听听。”

此刻,又有人在后边高声说:“让李劳模说!让李劳模说说!”就此,众人把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推出来了。这女人叫李尚枝,曾是市里评的劳模。李尚枝有些局促,她没想到众人会把她推出来。站在那里,她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嘴里嘟哝着说:“我,我说啥,我有啥说的……”

任秋风说:“好。李劳模,你说吧。有啥意见你说?”

李尚枝在众人的鼓动下,嘟嘟哝哝地说:“我,没啥说,我笑不出来。”

任秋风说:“你笑不出来?”

李尚枝委屈地说:“我,我不是不想……我就是笑不出来。我真是、笑不出来。那、那牙……”

任秋风黑着脸说:“你要实在是笑不出来,你就下岗吧。”

李尚枝一听,就那么捂着脸,哭着跑掉了……

任秋风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说:“——还有谁笑不出来?”

人群中再也没人吭声了。

任秋风严厉地说:“在这里,我重申一遍,商场就是战场。商机就是战机。在培训时,我们必须搞军事化管理,我们得有一支过得硬的队伍。不然,我们在这个三角地带,是站不住脚的!现在,我给你们请来了三个经理,一个是采购部经理,一个是销售部经理,一个是公关部经理。也是你们培训阶段的老师。来,跟大家见个面吧!”

当众人疑惑不解的时候,只见上官云霓、江雪、陶小桃三人从楼上的换衣间走下来。顿时,人们眼前一亮!三个女子,一个身着天蓝色的职业套装,头戴天蓝色的船形帽;一个身着米黄色的职业套装,头戴米黄色的船形帽;一个身着绛红色的职业套装,头戴绛红色的船形帽,一个个肩上都戴着肩章,帽上有帽徽,像画一样飘逸、洒脱地从上边走下来。

当三个人站成一排的时候,任秋风说:“从正始开业的那天起,这就是我们商场的职业套装,穿上它,就体现着我们一流商场、一流员工的标志和水准!……”当他正要介绍三个经理时,突然有人跑过来说:“任总,不好了!李劳模跑顶楼上去了!”

商场的员工一时议论纷纷……可任秋风仍然站在那里,他有一分钟的时间一句话也不说,以目光对目光,望着众人,直到把众人的嚷嚷声压下去!待众人都静下来的时候,他才说:“你们干你们的,分开培训。我上去看看。”

李尚枝果然在楼顶上坐着。

她一脸愁容地坐在楼顶的最边沿处,两眼呆呆地望着天际处……风,吹着她那苍苍的头发。

任秋风上了楼顶,默默地望着不远处的李尚枝……他知道,如果这件事处理得不好,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要是那样的话,他的雄心就会化为泡影,他也就完了。可他仍咬着牙,一步步地朝李尚枝走去。

这时候,李尚枝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很悲凉地说:“任总,你要让我下岗,我只有跳下去了。”

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任秋风站住了。他站在那里,默默地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两口,说:“我知道。”

李尚枝伤心地说:“我在这儿干了二十五年了。”

任秋风又说:“我知道。”

李尚枝说:“我上有公公婆婆,下边还有一个正上学的儿子,我丈夫也下岗了。”

任秋风还是说:“我知道。”

说着,李尚枝泪流满面。她含着泪说:“我不是不想笑,可我笑不出来。你那条条上规定:笑,还得露七颗牙。你看看我的牙,我的牙掉了,有一颗还是搬货时撞掉的……上边,只有五颗……”

任秋风仍然说:“我知道。”

无论李尚枝说什么,任秋风都说他知道……这么一来,李尚枝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她想说,她是“劳模”,她当了十三年的“劳模”,上边有规定的……可她一时又张不开口,往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任秋风吸完了那支烟,说:“你下来吧。你过来咱一块聊聊。你要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你就听我的。你要觉得我说得没道理,不对你的心思。那,你就跳下去。你跳下去,我也跟着你跳下去。咱们就不操这个心了。”

听他这么说,李尚枝迟疑了。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片刻,她说:“任总,我没想害你。”

任秋风说:“我知道。你下来吧。咱聊聊。”

李尚枝没了主意,她说:“你让我想想……”

任秋风说:“李尚枝,李大姐,你听我说,我是当兵出身,不怕坏人,也不怕恶人。可你不是坏人,也不是恶人。你是个好人,善良的人。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情。咱俩聊聊,主意还是你自己拿。这行吧?”

李尚枝迟疑着,还是没有动。

任秋风说:“这样吧,你要不愿动,我过去,咱聊聊。”说着,他就往李尚枝跟前走去。

李尚枝有点慌,也很警觉,怕他上来拽她……她望着他,似想说点决绝的话,可她没想好咋说,只是用力抓着身边的水泥台。可就在她动心思地时候,任秋风已走到了她的跟前,他纵身一跃,也坐在了楼边沿的水泥阶上。坐在那里,任秋风朝下望了望,说:“这里风挺大。”

楼下的大街上人来车往,一片喧闹……李尚枝却又哭起来了。

片刻,等李尚枝心绪稍定,任秋风说:“大姐,听说,你孩子学习不错?”

李尚枝流着泪说:“高二,是班里学习最好的。”

任秋风说:“在哪儿上?”

李尚枝说:“一中。”

任秋风说:“哟,那可是重点中学。”

李尚枝呜咽着说:“是孩子自己考上的,没花家里一分钱。”

任秋风说:“多争气,是个好孩子。——老人也是你养的?”

李尚枝说:“是。俩老人,都七八十了。”

接下去,任秋风说:“大姐,你一月发多少工资?”

李尚枝说:“三个月都没发工资了。只给二百块钱的生活费。”

任秋风说:“这我知道。要是发满,能发多少?”

李尚枝说:“我工龄长,也就八九百的样子。”

任秋风说:“不多。像你这样的,将来,一月至少得三千块钱……可你看,咱要这样下去,一月也就二百块钱,你觉得行么?”

李尚枝说:“那,你们当头的……我一个营业员,有啥办法?”

任秋风说:“你看,你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咱总得拿出个办法来。大姐呀,我先说,那规定,不是对你的。”

李尚枝不满地说:“我没听说过,卖东西,还有卖牙的……”

任秋风说:“你觉得,没有道理?”

李尚枝倔倔地说:“没道理。”

任秋风很耐心地说:“先前,我也觉得没道理。可大姐呀,这制度,并不是咱定的。”

李尚枝不解地望着他,那意思是说:不就是你定的么?

任秋风说:“这规章,是外国人定的。咱是从人家那儿学来的。咱讲微笑服务,讲了多少年,但从来都没有量化标准。可人家外国人有标准,那标准就是:露七颗牙。”

李尚枝不吭了。她觉得这外国人也怪,竟还有这样的标准?!

任秋风说:“大姐呀,我刚才已经说了,这标准确实不是对你的。你想,你只有五颗牙,我非让你露七颗……这不是疯了么?你看我像个疯子么?”

李尚枝无话可说。

任秋风说:“大姐,你帮我一个忙吧。”

李尚枝很警惕,说:“你是头儿,我能帮你什么忙?”

任秋风说:“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不会下岗的。你是咱商业系统的劳模,是给国家做过贡献的。商场决不会、也不应该亏待你。无论让谁下岗,也不会让你下岗。这一点,你要清楚。”

李尚枝一怔,说:“那……”

任秋风说:“可是,你必须先‘下岗’。”

李尚枝忽地转过脸来,说:“——那为啥?!”

任秋风说:“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说,你下岗,是假的。你先在家休息三个月。尔后,我再给你安排。休息期间,工资全额照发。我说到做到。”

李尚枝很倔,她说:“那不行,我不能不干活白拿工资。我也不是这样的人。”

任秋风说:“大姐,你一辈子任劳任怨,踏踏实实,是商场最靠得住的人。商场目前正是困难时期,用你一样东西,你不会不给吧?”

李尚枝听不得软话,她说:“我在商场干了大半辈子……还有什么不能?你用啥呢?”

任秋风说:“大姐,你能有这个态度,我先给你敬礼——”说着,任秋风跳下来,正对着李尚枝,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李尚枝一下子慌了,也赶忙从台阶上滑下来,说:“别,别。你……”

任秋风说:“现在,整个商场都要‘换装’……微笑服务是必须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说:“——我借借你的荣誉。”

李尚枝望着他,久久,喃喃地说:“这不是……这是……”

任秋风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大姐是明白人,就是那个、意思。”

这一刻,李尚枝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眼里有泪。

后来,当商场的全体职工在陶小桃的带领下,在一面贴墙的大镜子前练习礼仪时……突然发现劳模李尚枝和总经理任秋风一起从楼上下来了。李尚枝勾着头,满脸沮丧,像个小绵羊似地在前边走着。任秋风一脸严肃地跟在后边。

当他们走到众人面前的时候,只见任秋风站住了,他站在那里,很严肃地说:“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

在任秋风选中的三个女大学生中,应该说,陶小桃是长得最甜的。

说来,她也算是一个天然的美人坯子。那脸儿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肤色嫩嫩白白,就像三月里的桃花,叫人忍不住想摸一摸。那胸脯,挺挺润润的;那臀儿,饱饱翘翘的,整个看上去就是一条s形的、凹凸有致的美弧。可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个子稍低了一点点。

在商学院的四年里,她几乎是女生中最有亲和力的一个。她长相本来就甜,人又热情善良大方,于是,男同学们私下里曾给她起过一个绰号:“人面桃花”。然而,就是这朵人见人爱的“人面桃花”,在四年里,收到过无数封情书,却从来没有回过。后来,人们说,这姑娘虽善虽甜,却也是个有主意的。

在她们三人中,只有陶小桃是本市人。她的父母都在教育界,家中有两个哥哥,只她这么一个姑娘,自然也是备受呵护的。早年,陶小桃也是有过很多梦想的。她的第一个梦想是当一名女兵,到战场上去救死扶伤,那多有意思呀!可她的梦想由于身高差一厘米而破灭了。就差一厘米呀,这对她打击是很大的。好在后来上了大学,也就释然了。可在她的内心深处,对当兵的,还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原本,对于商人,她是最看不起的。可架不住齐康民教授的一张“铁嘴”日积月累地灌输,又加上所学专业的缘故,慢慢地,也就有了热情。后来,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竟会走那么远……这当然是后话了。

谁也想不到,陶小桃竟迷上了那三个字:“——继续吧”。这三个字就像是在她的内心深处投下了一粒石子,激起了很多的波澜。那波澜含着一点羞涩,含着一点不便对人言的“黄”,含着蒙蒙昧昧的暗示,含着博大和宽广的人生态度,含着撕绵裂帛般的决绝和凛然……是的,还有很多很多说不清的东西。正是这些说不清,使她对任秋风有了一种同情和信赖。小桃最信赖的正是这种有担当的人,这种信赖是无条件的。她甚至觉得他太好了,好人是应该有好报的。

可是,她还是没想到,他会亲自登门看望她的父母。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她刚推开门,就听见父亲正兴高采烈地跟人谈论着什么。尔后看见任秋风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桌上放着两瓶酒,一兜水果。父亲看见她,笑着说:“好啊,刚毕业,任总就登门了。这说明丫头还行。不过,丫头啊,我早就说过,大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当时,她有点诧异,父亲本是不爱说笑的人,怎么会那么高兴呢?后来她才知道,任秋风是在和父亲谈论那幅挂在客厅里的字。那幅字是父亲在开封的一个朋友写的。任秋风说:“那字有三分酒气,一分暮气……”父亲顿时哈哈大笑,说:“老弟有眼光啊。开封是九朝古都,如今没落了么。”那天,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任秋风说:“小陶,你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你知道么?”陶小桃说:“不晓得。”任秋风说:“你的亲和力。你往那儿一站,就是天然的形象大使。”陶小桃说头一歪:“是么?”任秋风说:“听说,你在礼仪方面很有研究?商场的形象,以后就交给你了。”陶小桃说:“研究谈不上。只是北师大教授来讲礼仪课的时候,老师让我陪了他几天,录音材料,也是我帮他整理的。”任秋风说:“这就好啊。这就帮了我大忙了。咱就不用再聘老师了。”往下,任秋风说:“怎么样,跟我打一仗吧?”陶小桃看了看他穿在身上的洗得发白的军装,说:“你不像个商人。”任秋风说:“不像么?”小陶说:“不像。”任秋风说:“也许,中国目前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商人。将来会有的。说不定,你就是。”小陶笑着说:“我?怎么可能?这不是开玩笑么。”任秋风说:“不是开玩笑。西方的就不说了,那太多了。范蠡,你知道么?还有当年的西施,都是大商人。”女人,都是爱美的。说到西施,纵然没有别的什么,陶小桃心里还是热热的。于是,她们三个——中原商业院最优秀的同学,就一同走上了一条通往商场的路。

现在,当她站在商场职工面前的时候,她的“甜”帮了她大忙,同时也给她带来了一些麻烦,她镇不住人。她站在那里,对职工们说:“咱们先练站姿。站,是一种风度和教养的体现,是一种礼貌。站,要挺胸、收腹、提臀,两腿并拢,微微含首,目视前方十五度……”

可是,有几个男职工偏偏扭着身子,做出女人样,有的故意仰头往上看,还调侃说:哎哎,十五度是多少?……逗得女工们哈哈大笑!

陶小桃只好说:“重新来,重新来,要认真,严肃。再来一遍……”

可是,一连三次,每次都有人出洋相,逗得女人们笑得站都站不直了。

就在这时,只听后排传来了一声断喝:“——停!”

人们回头一看,就见任秋风在最后一排,像柱子一样站着!于是,那笑声戛然而止。

任秋风大步走上前去,怒斥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你们还笑得出来?!”

众人勾着头,谁也不敢吭了。陶小桃站在那里,一时也显得有些尴尬。接着,只见任秋风伸手一指:“你!——你!——还有你!——出列!”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出列”,他们都站着没动……于是,他更加恼火了,厉声喝道:“没听见么?你,你,你!站出来!”

那三个人很勉强地站出来了,一个个扭着脖子。有人小声嘟哝说:“军阀作风。这又不是军队……”

任秋风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人一副豁出来的样子,又顶了一句:“军阀作风。”

任秋风笑了,说:“说得好。我告诉你,军阀不够,小了一点。小军阀。我还再告诉你一句话,这句话是敌人说的,不该用。可我看对你合适。姑且用在你这里。你听好了,这句话叫做:无霹雳之手段,不显菩萨之心肠!——你回去吧。还有你,你,都回去。我彻底给你们放假!”

三个人一下子蔫了。

这时候,陶小桃心软了,她看不下去了,忙说:“任总,这样吧,我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就给他们一次改正的机会吧。”

任秋风却厉声说:“不行!我说过的话,决不更改。——李尚枝就是例子!还有比李尚枝资格更老的么?我告诉你们,谁想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就站出来吧!”

众人哑然。

往下,任秋风再次声明说:“从现在起,凡是不听从陶经理指挥的,凡是不认真参加培训的,一律下岗!这个事不用请示,陶经理就可以定。”说完,他扭头走出去了。

小陶追出来,拦住他说:“任总,还是,不要这样吧?干事,得有个过程,咱慢慢来……”

任秋风回过身,说:“慢?慢到什么时间?小陶,我告诉你,慈不带兵!”

小陶说:“可他们不是兵。我看那谁,都掉泪了……”

任秋风说:“我知道。你刚出校门,不懂,听我的吧。不然……好了,别再哕嗦了,就这样。”

小陶没有办法,很沮丧地走了回来。可是,当她回到众人面前时,却意外地发现,还是这些人,还是这些脸,经过任秋风的一顿训斥之后,竟一下子都变得严肃起来,每个人都站得直直的……她怔了片刻,只听站在前排的一个女工小声怯怯地问:“陶经理,开始吧?”于是,她说:“好,咱们开始。”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

这天上午,听到敲门声的时候,苗青青先是没有动。从医院出来,她已在家休息了半个多月了。在这半个多月时间里,她几乎把一生都想遍了,越想越觉得委屈,泪水把枕头都流湿了。人在身心俱乏的时候,是很脆弱的。时不时会想,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早上,天下雨了。雨先是无声的,一点儿一点儿地扑在窗上,尔后是一印儿一印儿地汇着,聚成一道道蚯蚓般的细流,慢慢,就有沙沙声响起来了。那声音真好听,就像是一把梳子,润润地,在梳你的心。让你平和,让你安详。可人,又怎能安详得了?“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大学四年,学了这些无用的,又跟何人去说?就在这时候,那敲门声响了。家中的电话线早就拔掉了,就是不想见人。况且……这是谁呢?苗青青心思稍动,可她还是等到那敲门声响到第三遍的时候,才穿衣下床,迟迟疑疑地取下了门锁上的挂链。拉开门时,却见是那个人。那个她最不想见的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

苗青青想要关门,却已关不上了,那人的一只脚已伸了进来。两人就那么挤着、扛着,各不相让……说实话,要是下了死心,邹志刚是进不来的。可是,在僵持中,苗青青的手,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松了。那门就一缝儿一缝儿地开……到了最后,苗青青索性松开手,扭身走了回去,冷冷说:“你还来做什么?”

邹志刚说:“我来……看看你。”

是啊,不该让他进门。你怎么这么贱呢?!苗青青心里埋怨自己。可是,可是什么呢?你泼了他一脸酒,他还是厚着脸皮来了。他是“挤”进来的。“挤”?假如你心里没有缝儿,他“挤”得进来么?她恨这个人!可她,还是把他放进来了。

邹志刚是轻车熟路。他把那束带着水珠的玫瑰放在了客厅桌上的花瓶里,就此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桔黄色的沙发,是他帮着挑的。

苗青青没好气地说:“谁让你坐了?你的脸皮怎么那么厚啊?”

邹志刚说:“你见过长城么?明长城最宽六米;汉长城最宽十米。我就是那汉长城带拐弯——厚上加厚。”

这么一句幽默、调侃的话,要在平时,苗青青一准会笑出声来。可这会儿,她绷着脸,仅是“哼”了一声。

邹志刚说:“你还真生气呀?咱们之间,都到这个地步了……就不用生真气了吧?”

苗青青尖锐地说:“什么地步?!——你不就是说,我跟你上床了么?是,我是无耻。可你比我更无耻!我至少敢做敢当,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可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

邹志刚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算了,青青,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是,你说的对,我不是东西。这行了吧?你看,我也没有躲起来么?今天,我不是来了么。”

苗青青气呼呼地说:“谁让你来了?你走。你现在就走!”

邹志刚说:“青青,剖心来说,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知道,我是爱你的。那次在黄山,咱们还共同拴过一把锁,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话。这话,我不会忘的。至于其他,说白了,我是有过担心。那是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我,我们……都不愿做违法的事。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现在还不便给你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男人的剖白,总是很能打动人。尤其是那带一点悬念的,就像是树枝顶端挂着的一颗红樱桃,高高远远地悬在那里,明知够不着,可它诱人哪!它逗着你想,你也不由不想……苗青青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原因?什么原因?你说吧,我倒要听听。”

邹志刚说:“算了,不说吧。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苗青青说:“不说就不说,谁稀罕!”

邹志刚仍不说原委,他说:“青青,这些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我会处理的。”

苗青青说:“你走你的吧,咱们两清了!”

邹志刚沉默了片刻,说:“好吧,这事,你知道就行了。还记得么?那次在上岛,你曾经问过我一句话,当时,我没有答应你。那是,那是因为我家里那一位,她,刚刚查出了一种病,是癌症。医生说,她的时间,不多了。你说,在这种时候,我就再不是人,能……提离婚的事么?”

苗青青一下子怔住了。她说:“真的?”

邹志刚点了点头。

苗青青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眼窝里慢慢就有了泪,她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咱们,没想害人,咱也不是害人的人。你说是吧?”

邹志刚一时脸色凝重,说:“我知道,你很善良。你没有害人之心。这事,就让我来处理吧。”

苗青青说:“你要,对人家好一点,好好待人家。”

邹志刚点点头,说:“我会的。我会。”接着,他又用调侃的语气说:“我虽然没你能撑事,虽然长了一个狗胆,可我也是个站着尿尿的人。”

苗青青说:“啥话,难听死了。”

这时候,邹志刚看了一下表,站起身来,说:“我十点钟还有个会,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苗青青柔声说:“外边还下着雨呢。”

邹志刚整了一下西装,说:“没事,我走了。”说着,他走上前去,一下子抱住了苗青青,苗青青也动情地抱着他,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邹志刚咬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青青,我爱你。”说完,他松开手,再一次说:“走了。保重。”

苗青青说:“你等等,我给你拿把伞。”说着,她匆匆从里边拿出一把折叠伞,说:“别淋着,又感冒了。”

邹志刚接过伞,走了几步,当他快走到门口时,却又折了回来,说:“有个小事,忘了问你了。那篇稿子,定了么?”

苗青青一时迷糊了,问:“啥稿子?”

邹志刚说:“就是那篇,你忘了,写一个什么……我交给你的。”

苗青青拍了下头,终于想起来了,说:“噢,是写商业局的那篇吧?我交给总编室的一个朋友了。他说,抽个机会给发出来。”

邹志刚说:“你再催催,尽快发出来,人家问呢。”说着,他来到门口,撑开伞,打着走出去了。

望着他在雨中消失的背影,苗青青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舒完,她突然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什么呢?她一时又想不起来,就在屋子里这里转转,那里摸摸,拿起一只苹果,却又不想吃,撂下了……片刻,她想起来了,是他的一句话。临走的时候,他说,“有个小事”。他说得很淡,“小事”。没闹矛盾的时候,有一天,他专门给她说,他想当副局长……那篇稿子写得很臭,可他说,这稿子是写局长的,让她给改改,一定要发。

是的,正是他的语气让她发生了怀疑。他的语气太淡了,“小事”。这是小事么?还放在最后,要走了,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他这个人,越是……也许,妈呀,他就是冲这件事来的?!

别慌,不要慌。还有,他前边说的那些话,难道说都是假的?!一想到这里,苗青青几乎要疯了!她一次次告诫自己,慢着,慢着,他不会的,不会。可是,怀疑的念头就像是火苗一样,一旦烧起来,是很难扑灭的。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喃喃自语:骗我?不会。骗我?不会。骗我?!……终于,她猛地想到了电话。电话,对,电话!何不打一电话问问呢?这么想着,她又满世界去找电话。找到电话后,她飞快地把拔掉的电话线重新插好,想了想,先拨了114,说:“请问,市税务局稽查科的号码是多少?”很快,电话里报出了一个号码,她一边记一边说:“谢谢。”尔后,她放下电话,深吸了一口气,嘴里念念叨叨地说:姓什么?快想,那人姓什么?是姓胡?还是姓吴?好像见过一面。对,对了,姓吴,口天吴……接着,她又重新拨了一个号,片刻,电话通了。她对着话筒说:“吴科长么?——你好吴科长,我是报社的苗青青。听出来了?是,有人托我问一问,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一个叫黄玉秋的?”听了对方的话,她问:“是不是生病了?不,不……正上着班呢?这会儿就在办公室?!噢,噢噢……不用了,不用叫了。十二点下班是吧?是我们报社财务上要找她,送一报表。好,谢谢。”

苗青青放下电话,咬牙切齿地说:“王八蛋,差一点又上他的当!”

女人,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

可女人又是最容易受骗的。女人看重的是形式,在她们眼里,形式就是内容。所以,对于女人来说,话,就是开心的钥匙。

可是,这把“钥匙”又是不能出问题的。一旦出了问题,女人就什么都不信了。所以,真,是“钥匙”的底版,你必须真。纵是假的,也要以真做衬底,用真裹着的假,是最难识别的。特别是对于知识女性,除了“真”之外,还要讲究方式方法,讲究语言的艺术性,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在这里,说话就是开锁的方式。对于女人来说,语言虽然是把万能钥匙,可这把万能钥匙的每根弹簧、每个关节,都是不能出问题的。假如有一个环扣错了,那么,一错就是百错。

女人又是最容易相互比较的。女人的心就是一杆秤。斤斤两两都称得分毫不差。那体察,那品味,尤其细微,每一个细节,都是不会放过的。苗青青回过头就想起男人的好处来了。男人从未欺骗过她,就是谈恋爱的时候,男人也不耍花招。第一次见面,男人就说:我是个军人,常年不在家,你会很苦的。你要好好想想……也许,正是这一点打动了她。那时候,她还年轻,有很多幻想,不觉得那“苦”是真的苦。但是,男人没有欺骗她。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愧对男人。要说错,千错万错是她一个人的错。男人顶天立地,尤其是他的大度,他的果决,让她无地自容。是啊,盼了一年又一年,男人终于回来了,却不属于她……她怎能不悔呢?!

不管怎么说,男人没有伤过她,是她伤了男人。那么,如果还能补救,如果还有一线希望,为什么不再试试呢?

苗青青趴在床上,悔恨交集地哭了很久很久……尔后,她擦干眼泪,在屋里收拾了一阵,又去洗了把脸,化了淡妆,提着那只收拾好的皮箱,出门了。

再次踏上那个台阶,她发现,原有的商场已成了一个工地了,里边搭了一层一层的架子,电锯嵫披啦啦地响着,正在紧锣密鼓地装修……这时,一个小伙子走上前来,先是立正,尔后端端正正地给她行了一个礼,说:“同志,你找谁?”她说:“任秋风。”那小伙说:“找任总?您是——”苗青青说:“我是他爱人。”那小伙忙说:“噢,噢。请吧,任总在楼上。”说着,那小伙弯腰把她手里的皮箱接过去,说:“我帮你提吧。”苗青青没想到这小伙这么懂礼貌,不由得生出很多感慨。

上了楼,当她来到任秋风办公室的时候,只见办公室的门开着,里边却没有人。那小伙把皮箱放下,仍是很有礼貌地说:“请您稍等,我去叫一下任总。”说完,他退出去了。苗青青站在那里,一下子就被墙上挂的那幅示意图给吸引住了,这是何等的富丽堂皇啊!那楼的每一层,都有巧妙的布局,有着奇妙无穷的变化,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就像是个人间乐园……她正痴痴地看着,却听到有人咳嗽了一声,说:“你怎么……又来了?”

苗青青回过身来,看了看男人,男人瘦了,他仍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头发乱蓬蓬的,手上拿着一顶安全帽。她说:“我来,是想告诉你,在没办手续之前,你,还有一个家。你对这个家,是负有责任的。”

任秋风把安全帽放在桌上,皱了一下眉头,又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表,说:“有什么话,你说。我还忙着呢。”

苗青青说:“看见那个箱子了么,是我拿来的。”

任秋风说:“你啥意思?说吧。”

苗青青说:“那皮箱里,是我给你带的换洗衣服。你总不能一直穿军装吧?……还记得么?九年,你回来七次。每次回来,我都要给你买一套西装,说是让你转业回来穿。现在,我把这七套西装、还有内衣,全给你带来了。你是不是、也尽一点、责任?”

任秋风沉默了片刻,说:“你说的对,我是该尽一点责任。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你也不容易……”说着,他拍拍左边的胸口,又拍拍右边,像是在找什么。尔后,他把手伸进了里边的衣服,从贴身的内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存折,默默地放在了桌子边上,说:“你拿去吧。”

苗青青望着他,说:“这是……”

任秋风说:“这是我的转业安置费,还有平时节省下来的,一共五万。拿去吧。”

苗青青叹了一声,苦笑了一下,说:“钱?又是五万。我……就这么不值钱呢?这,就是你要尽的责任?!”

任秋风没明白她的意思,说:“我也只有这么多了。”

往下,两人都沉默了,谁也不说话。只有楼下切割机的轰鸣声一阵一阵响着。这时候,苗青青暗暗地对自己说:扑上去,你扑上去抱住他,哭吧,你只有哭了……除了哭,你还有什么办法?

可是,突然就有人闯了进来。这是上官云霓。上官云霓兴冲冲地跑进来,也不看人,对任秋风说:“任总,我有一个设想,给你汇报一下。”

任秋风说:“你说吧。”

上官很激动,她像连珠炮似地说:“咱们商场不是叫‘金色阳光’么?我想了,进商场的大多是女士。这女士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有孩子的,她们带着孩子购物,肯定不大方便。我想,在一楼大厅建一个小型的‘儿童乐园’。装上蹦蹦床,海绵气垫,小滑梯什么的,找上两个人……”

没等她把话说完,任秋风一拍桌子,说:“好,这个主意不错!来看看,看看放在哪个位置合适……”

上官走上前去,指着墙上的示意图,说:“你看,就这个位置,最好。不能太靠前了,太靠前不安全……”

任秋风凑上前去,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果断地说:“行,就这个位置。你赶忙搞个方案,让他们加上去。”

突然,场面就静下来了。上官像是才看见站在屋里的这个女人……于是,两个女人的目光相撞了,电石火花一般,就那么相互看了一眼!尔后,很快分开了。上官伸了一下舌头,有点淘气地说:“呀,你有客人,那我走了。”“客人”二字,她说得很硬。往下,她说完就走,身子一闪,飞快地跑出去了。

苗青青很无趣地站在那里,她知道,扑上去……的时机,已经错过了。那个闯进来的姑娘,那么年轻,那样漂亮,她单单这个时候进来,是什么意思?

任秋风很专注地看着示意图,像是把她给忘了似的……

往下,苗青青进退两难,她很吃力地说:“秋风,钱,我不要你的。无论怎样,难道,你就不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吗?”

任秋风迟疑了一下,很坚决地说:“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

苗青青默默地说:“明白了。”